第159章 寬慰
自從氣溫降下來后,李三郎便從自己的房間搬出來,與兩個小孩三個人睡一張炕,這樣能省不少木柴。
房間里的這炕不比家裡大,如今李二郎回來,擠一擠倒也能睡得下。
吃完飯,李二郎陪著兩個小孩念了一會兒書,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將他倆趕去洗腳睡覺。
看著倆小孩上炕躺下,李二郎便轉頭去喚李三郎,讓他穿好衣服帶上湯婆子去花園走走。
兄弟二人提著一盞風燈,來到幽靜的花園之中。
夜空霧蒙蒙,暗色的雲團在涌動,寒風瀟瀟,李二郎轉身靠著石山,風燈在兩人之間映出一個邊緣朦朧的光圈。
「此番下江南,越郎又碰上與陸小姐那般相似的奇遇,他先是於岳州棲靈寺找到一幅字,寫著『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否極泰來,置之死地而後生,天無絕人之路!』二十五個大字,越郎猜測這些字不僅暗示他的處境還暗示如今時局不破不立。」李二郎把複雜的事情凝練出重點,講給李三郎聽。
「棲靈寺字畫后,越郎在趙公子的珍饈宴上意外跌入另一幅畫中,落入一面鹹湖中,鹹湖之中有一湖心島,島上立著一幢石塔,塔里住著一名不知身份的供佛女子。」
李三郎注視著兄長,細細記下李二郎所說的種種細節。
鹹湖,湖心島,石塔,佛像,女子。
「雖未發現直接證據,但越郎推測那名女子與寶應八年之事有關。」李二郎的聲音越壓越低,李三郎又近前一步,面色嚴肅。
「越郎翻到一張字條,寫著『二殺楊晃』。」
「啊……!」李三郎小聲地驚呼,立刻想起書院里的一些事,隨即開口道:「二兄,書院內談及誰人擔任隴西節度使時,曾有人推測說是平遙候。」
青石書院的人大多身份不簡單,且不說人品,學識教養更是從小兩手抓,他們知曉造謠的後果,更重要的是書院不可能任憑空穴來風的話流傳到眾人皆聞,既然會這麼傳,就表示這些話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信的。
這些知道一些內情的人,家裡在長安都是有路子打探消息的,若官家沒有刻意封鎖消息,那消息傳到這裡並無不妥。
李二郎分析完消息的可靠性后,點點頭:「我原以為要花些功夫才能與楊將軍聯繫上,若他真是隴西節度使,往後我未曾沒有機會見他。」
「年前縣衙便將節度使身份張榜示眾,到時一切猜想皆可證實。」李三郎沒有追問兄長見到楊晃后要如何,而是問起畫卷的事:「紀阿兄如何會跌入其他畫里?」
「這事我與越郎思來想去皆無答案,但有一點可確定的是,這些字畫上落款皆是『白青山僧』。」
李三郎抱著湯婆子沉思:「白青山僧……白青山……」
他未見過鹹湖石塔,可紀阿兄卻通過畫卷穿到不知哪裡的真實地方,若鹹湖石塔是真的,那草廬松林應該也是真的,都是某個確切的地方。這位僧人曾去過這些地方,以真實風景為參考,畫下這兩幅畫卷。
百年前是佛教的鼎盛時期,十步一廟百步一寺可不是胡謅亂扯,作為商路一環的山單自然也深受影響,不少寺廟為了擴大影響修建佛像開鑿石窟鐫刻壁畫,吸引越來越多香客。
香客多了香火自然旺盛,不少寺廟囤積到無法想象的錢財,隨後他們便用這些香火錢做起典當借貸生意,依靠香客和借貸,寺廟規模越來越大,寺廟裡的裝飾越來越華麗浮誇。
期間誕生許多有名的「得道高僧」,真得道假得道不知,影響力卻是實打實的,無數人為求見高僧一面、聽高僧講經說法鬧得沸沸揚揚,更有不少達官貴人花錢讓高僧題詞作畫。
那段時間非常流行僧人作畫,無論是有名還是無名的僧人,只要印上佛印,就會有人購買。
隨著惠帝登基,慢慢打壓佛寺,那些根基薄弱無人扶持的寺廟漸漸撐不住,無數曾經輝煌的寺廟一夜間香火盡失,原本金碧輝煌的佛像被扒去一層皮,露出裡邊泥塑的身體,經曆數年風吹日晒,最終化作地上的塵埃。
「關於這位白青山僧,我是一丁點兒消息都未聽過,他許是佛教繁盛時的僧人,如今在不在世仍未可知。」李三郎搜刮完腦袋一圈,發現他並未聽過關於這位「白青山僧」的任何故事或傳聞,「明日我便去書院藏書閣查找一番,看看山單紀實和人文地理有無記錄下這位僧人的事迹。」
李二郎應了一聲:「嗯。」他沒有對三郎要去書院找一位無名僧人的想法感到奇怪,反而覺得很可能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從紀阿兄那幅字畫上看得出,紙是糙紙,墨水非好墨,更不是時下的任一種墨,畫法、技巧也不同,故而作畫之時距今已有很長一段時間。雖然用的是糙紙與劣等墨,但這個僧人不像看起來那樣無名……」李三郎望向黑糊糊的花園,搖擺的枯枝發出簌簌的聲音,地上的落葉滾動在沙沙作響,安靜的風中,他繼續說道:「那枚佛印……二兄你說鹹湖石塔的畫作被小廝洒水洇濕,整幅畫亂作一團,唯有那枚佛印,既無洇色也無褪色,鮮紅得如同剛印下一般。」
「色澤純正,艷麗的紅色經久不褪,這佛印的印泥原料便是硃砂。」李三郎對這些文房用品如數家珍,「在從硃砂提取的朱磦里加入艾絲、蓖麻油,揉搓后才能製成上好的印泥,越是上好的印泥越貴,便是如今我們看到這般紅中帶黃的顏色。」
「三郎的意思是白青山僧故意用劣等紙墨來掩人耳目?」
李三郎輕輕搖頭:「他是不是故意的我不能確定,但一定不是只能用劣等紙墨作畫的僧人,究竟是故意還是不得已還得找到他的身份才能知曉。」
「如此這般,我與越郎便與你兵分兩路。」
「二兄這是……?」
「明日傍晚我帶越郎去白青山一趟,夜裡不歸家,你與四郎瑜郎安心在家等著便是。」
白天不去的原因不僅是因為紀清越,還有不想引人注意,雖然現在封了廟,但並未封山,白日還是有不少人上山打柴,萬一被人看到就不好解釋。
「你與紀阿兄要小心。」
這時,風漸漸大起來,風燈里的燭火被透進來的風晃了晃,光線跟著搖了搖。
「冷了罷,他倆應當睡著了,我們回房繼續說。」
站久了確實冷,於是李三郎跟在兄長身後往回走。
兩人回到房裡,房內燒著炕,暖氣烘得整個房間都暖暖的,倆小孩果然都睡熟了。
李二郎去摸了摸弟弟的手腳,蓋著棉被燒著炕,自然冷不了一點兒,臉都是紅撲撲的。
聽到兩人回來的動靜,站在橋上等了許久的紀清越跺跺腳,有些生氣:「你們聊天怎麼不帶上我?難道說的是兄弟間的私密話?」
他洗完澡來到橋上喊李二郎,卻聽到李四郎說他們出去說悄悄話了。
李二郎趕緊解釋:「我原是想說些兄弟間的體己話寬慰三郎的,可沒等到說,外邊便起風了……」
「三郎可是著急?」紀清越想了想,就知道李三郎大概遇到什麼問題了。
雖然李三郎跟李二郎一樣喜歡多思多想,但他卻不像兄長那樣。李二郎是家裡的半個話事人,遇事便找計策解決,實操經驗比李三郎多得多。李三郎是個讀書人,大半生都在學堂書院里度過,前邊有大兄二兄頂著,沒有機會甚至不被允許處理問題。論文化他是兄弟姐妹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可論解決事情他可比不了李二郎。
李二郎是想一件事做一件事,李三郎則是想一件事卻無能為力,所以他只能寄託於科考,認為科考過後他就能擁有能力幫助兄長。
兄弟倆進屋后脫下披風,坐在畫前跟紀清越一起小聲談話。
「嗯,與縣試時那樣,一想到若是不中,我便心慌到寢食難安。」李三郎難得在兩位兄長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紀清越沒有否定李三郎的這種心情,他點點頭:「若是聽到家人未來會陷入悲慘境地,我一定像你一樣彷徨不安。」說著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是如果,當我看到你們未來的命運時,的確悲痛到哭天搶地,回來后也曾不止一次害怕沒有能力改變未來。」
「實話實說,我與你二兄並無十足把握改變未來,但我們想好了無數條退路,並不是非要去長安不可,去長安不過是結果最優的一條路。」紀清越的話擲地有聲,「三郎,去不了長安也無妨,保不了百姓就保家人。你如今是秀才,能力多大就做多大的事,想想你能做什麼。」
面對紀清越的提問,李三郎看向兄長,李二郎沒有說話,看著他的神情嚴肅,目光灼灼。
他是秀才,憑證在身,無須上戰場,身份雖低,但用處不少,如今他熟知縣衙的運作流程,也認識不少身份不凡的人,只需使些銀錢,便可弄到路引和其他文書,到時候離開山單並非難事。
「我沒有透露過你們任何一人未來會如何,但二郎能從我的逃避中猜到結局並不好,的確如此。」當真的聽到紀清越這麼說時,李二郎的心跟著沉下去,但很快就恢復過來。
「李三郎,廣德二年你就在長安。」
這句話讓心情低迷的李三郎瞬間回神,他滿臉驚異地看著牆上的畫。
「若皇帝無事,廣德二年就是寶應九年,我看到未來時正值四月,科考還未開始,而當時你已在長安,那便只有一可能……」紀清越沒有往下說,而是等著李三郎自己確認。
「那便是說……當時的我,在寶應六年時便考上舉人。」李三郎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在我看來,你已考過一次,證明你絕對有能力通過科考,所以這次不會不一樣,你一定可以考過!」
李三郎的目光越來越堅定,他轉頭看向李二郎:「二兄,我一定能考過!」
李二郎終於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給予他鼓勵:「你一定能考過!」
心境能影響一個人的能力,當李三郎懷疑自己的能力時,他就會被心裡不斷產生的負面情緒影響,紀清越強硬地給李三郎灌下雞湯,希望他不要不自信。
這雞湯也不是說摻假,紀清越真的認為李三郎能考上,他只是長時間待在書院,缺少家人關懷才缺少那一點點自信,現在只是幫他找回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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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郎在心裡又給自己打了幾個氣,剛才還缺失的心現在竟然奇迹般地完整了,瞬間覺得即使今晚不睡覺看一夜書解一夜題也不在話下。
「三郎,越郎說的正是我想說的,你要記得,莫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也莫要認為所有事都壓在我與越郎身上。」
「我知了,二兄,紀阿兄。」
雞湯時間結束,李二郎又問起正事:「胡商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今胡蒜關係到他們的收入,若是運不到長安賣出去,他們就沒有分成。
李三郎一直關注縣裡的動向,還有書院這層關係,了解到的肯定比尋常人多。「二兄下江南之前,洪縣令便要查胡商的賬冊,具體結果如何未可知,過後胡商便翻了臉,商會牽頭聯合底下的商戶與商隊多次罷市,規模愈來愈大,影響愈來愈廣,秋收時胡商商會便用了慣用的伎倆,勾結底下地痞無賴,阻撓豐足商行收蒜。」
「大兄說他們帶刀進村,不聽辯論不顧阻止便要毀壞蒜地,兩方的人推搡之下便鬥了起來,得虧大兄他們也帶著刀才未吃虧。」想到這,李三郎感到后怕,要是大兄他們沒帶刀,亂斗時被捅了,未傷性命還好,依照胡商往日的拖字訣,要從他們那兒討公道怕是難於登天。
紀清越問:「後來呢?」
「後來洪縣令帶兵趕來,將鬧事的流氓地痞與大兄他們帶回縣衙,例行詢問后這事便再無結果。」李三郎知道裡面的困難,即使洪縣令有心公正處理,但胡商不是那種可以輕易拿捏的勢力。
商稅是山單稅收大頭,而商稅之中胡商的商稅又是大頭,一旦胡商不肯交稅,就會引發種種財政危機。
如今胡商罷市不肯交稅就是要逼迫洪縣令妥協,如果縣衙沒有足夠的錢,很多事會一點點亂套。
「胡商勢力過於龐大,山單僅是一個小縣,本就缺少人手,縣衙缺錢的不僅是發不出底下人員的薪酬,還有各種設施維護,福利和保障也沒法發放,很容易引發百姓質疑和不滿。」紀清越跟著拆解缺錢背後的危機,「胡商想讓洪縣令妥協什麼?」
不用李三郎解答,李二郎就能猜到胡商想要什麼:「無非是要霸佔胡蒜,不許任何人分走胡蒜收益,並要豐足商行離開西北。」
胡商太霸道了。
李三郎肯定兄長的猜測:「胡商曆來如此,上一任縣令便是妥協了。」
上一任縣令周覽堅中庸之道用得不錯,既保證胡商的地位,收上稅後維持山單正常運轉,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牢牢堵住百姓伸冤的口,將所有黑暗都藏起來,讓人覺得一切都好。
馬上就要到新年了,本應歡喜的氛圍里,再這樣放任胡商罷市逃稅,一定會引發山單百姓的恐慌。
不知洪縣令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