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七:衝突
草原的北風入了深秋愈發凌冽,劉擷獨身一人逆風而行上王庭山崗,卷折的狂風將她的鬢髮拂亂,她伸手整平,長長的紅錦深衣袍袂被風吹的直往後翻飛。
左谷蠡王渠鴴策馬從山坡下經過,忽的聽見一陣胡笳聲。
他不由緩下馬速。
這支曲子曲調悠揚,帶著鬱郁傷感,和著胡笳特有的低沉音色,愈發顯的悲戚。彷彿從記憶深處翻出來的,帶著熟悉,卻又太過遙遠,有一絲渺茫。渠鴴微微回憶,忽的全身一顫。
是《出塞》。
這是靜閼氏劉丹汝彌留之時哼唱的《出塞》。
他下了馬,放開駿馬在金黃的草原上自在散步,悄悄走上山坡。見一個女子背對著自己立在山坡尖角上,手中捧著胡笳,低著頭專註的吹著曲子。大紅華麗的袍子,帶著漢地染過的燦爛和華麗,將來人的眼燙的一陣炫熱。
《出塞》曲盤折低啞,婉轉哀涼。這支曲詞太過憂傷,唱出來雖然美好,卻依舊不免太過直白,如今劉擷棄了詞,只吹奏曲子,反而多了一份含蓄,絮絮曲折,婉轉之中直觸人的靈魂。
渠鴴在風中負手而立,想起出現他生命之中的幾個漢地的女子。
靜閼氏劉丹汝於他而言是一生的守望,那個黑泉水一樣的少女永遠停駐在他的記憶深處,鮮活而又寧馨,歲月流徙也帶不走她的美麗;而那個名喚微笑的女子,在她離開之後他才約略了解她的身份。曾經他成全她離開自己,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很多年後,在彼此都安寧生活之後偶爾回憶起那一段歲月,記憶里蒙著一層面紗,帶著欣賞的色彩和微微遺憾的情緒。
北風吹折,劉擷把著胡笳。《出塞》的曲調忽的激越起來。
而,眼前這個女子呢?
渠鴴抬頭,靜靜打量著不遠處的劉擷。
女子身形高挑,雲鬢珠翠,紅錦長袍上的織金線燦爛華麗,雖則在深秋寒冷之際,亦顯得腰肢纖折,楚楚可人。縱然歲月深深,磨損了剛剛入匈奴之時的鮮妍水潤,艷色卻愈發逼人咄咄起來。不可否認,寧閼氏劉擷一直是個美艷的女子。
對於劉擷,他卻又是另一個感覺。
她沒有劉丹汝的純潔善良。也不像張嫣那般雅緻,也但毫無疑問,因為共同的血緣關係,她和那兩個女子身上是有一些共通的關係。她就像是一株薔薇,在苦寒的草原上經霜開放。艷色咄咄,卻又帶著滿身尖銳的刺。他帶著些微厭惡情緒,卻又不自禁的有些被她吸引。
一曲《出塞》終了,劉擷對著坡下莽蒼草原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來,看見不遠處背手站立的渠鴴。微微吃了一驚。
年華如水流過,曾經長安城裡鮮妍明媚的楚國翁主成了草原上美艷沉默的寧閼氏,多年前的青年熱血少年也漸漸成了如今成熟冷靜的左谷蠡王。帶著一種成年人的滄桑。
二人沿著山坡緩緩而行,劉擷攏了攏肩上的坎披帛,面上盈盈而笑,「草原上的漢家女兒都會唱《出塞》這支歌,出塞。是一首不幸的歌。我卻惟願這支歌一輩子都不要被人唱起。」
唱著這支歌的,都是不幸的人。
這樣的悲傷。若是不能感同身受,便不會被真正理解,渠鴴不以為意,淡淡一笑,「閼氏離開大漢多年,可想念故鄉?」
劉擷柳眉一揚,仰頭冷笑道,「你會想起靜閼氏么?」
渠鴴面上的神色猛的沉下來,沉聲道,「寧閼氏,有些事不能亂做,有些話不能亂說,你開口之前,也該請想清楚了。」
「我想的夠清楚了!」劉擷冷笑,齒間相擊,寸步不肯相讓,「也就你自己以為是多大的事兒,這回事整個龍城知道這回事的沒有幾百也有好十幾人,也就你自己看的跟天一樣重,遮遮掩掩當做別人都不知道。」
渠鴴被她噎著,悻悻道,「女子太過冷硬不好,要學著和軟些,才討男人喜歡。」
劉擷冷笑,「我需要討誰喜歡?」她忽的聲音沉寂下來,帶著深深的苦澀,「你可知道,我是不願意來匈奴的。」
草原的草場廣闊,愈發顯得藍天高遠,白雲在天上流動,猶如奔騰溪水。
「……我曾經很恨一個女子,總覺著是因著她,才不得不和親匈奴。剛來匈奴那些年,我心裡一直怨怪於她。直到前些年,我懷了一個孩子,」劉擷面上露出柔軟的回憶神情,伸手撫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你也許永遠不知道,那種感受著有一個小生命在自己腹中長大的感覺,實在太美好,我覺得十分幸福,忽然間就想通了,其實萬般皆是命,的確怪不到她身上。我很喜歡孩子。我瞅著服侍單于的時候跟單于說,」
劉擷陷入到回憶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我希望這是一個女兒,和離離一樣漂亮,我會仔細把她帶大,教導她,看著她長大嫁人……」淚珠奪然而出目眶,浸潤了潔白的臉頰,「我想的那麼美好,卻終於還沒有生下來,在還不知道他性別的時候,他就已經不在了!」
她哭泣不能自已,渠鴴憐憫的看著她,出聲撫慰,「寧閼氏節哀!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的。」
「孩子?」劉擷慘然而笑,「我已經不敢期待了!這種得到之後再失去的感覺太過慘痛,我不敢再經歷一次,所以寧願從一開始就沒有!渠鴴,」她問,「你說,為什麼?男人政治的鬥爭,總要女人去承受。我所求不多,只是想要安安穩穩的過下去,為什麼卻不能得?」
渠鴴啞然。
一騎飛馬遠遠從王庭方向馳來,馬上匈奴騎手遠遠見著渠鴴,翻下來,匆匆向著這邊奔來,在渠鴴面前參拜,「谷蠡王。單于宣召各部大王前往龍庭王帳議事。」
「議事?」渠鴴微微詫異,「知道了。」
他喚來愛騎,翻身而上。夕陽光照萬丈,將男子寬闊的背影渲染的分外高大,劉擷揚目看著渠鴴遠去的背影,眉頭蹙緊:
匈奴這些年來威名遠播,草原各部臣服,雖然暗裡有些潮流,但是表面上依舊一片平和。在這個時候,冒頓宣召各部之王齊聚王廷。到底是為了什麼?
王庭大帳
匈奴各部首領聚在其中,彼此悄聲寒暄著,系著黑色龍頭具帶的冒頓單于從簾下大踏步進入。各部裨王陡然安靜下來。朝著冒頓恭敬拜了下去,「參見單于吾主。」
「都起來吧。」冒頓在上首威嚴王座上坐下,「今日召汝等前來是有要事相告。」轉身看著侍立在一旁的吳豐,「吳豐,為各部裨王說一下吧!」
吳豐從後面站起。朝著冒頓恭敬拱手,「是。」復又站起身來,向著帳中的諸位匈奴裨王團團行了一禮,朗聲道,「諸位大王,吾乃吳國吳王殿下使臣。我王願與匈奴結盟共同夾擊漢廷,事成之後,願以關外八百里沃土酬謝單于。」
勁爆的消息頓時點燃了王帳。各部裨王頓時喧嘩起來,
「這是大好事呢!」
「這些年困於草原,嘴巴都淡出鳥來了。能夠在去漢地劫掠一番,真是再好不過了!」
左谷蠡王渠鴴坐在眾人身後,抬頭張望。見帳中毎一位裨王面上都是一片歡騰,有著對即將到來的戰爭的興奮以及對漢地財產的貪婪之情。看不見一點危機意識。
他揚頭出聲,「我不同意。」聲如冰雪。
帳中陡然靜默下來,眾人都退開一步,看著適才出聲的渠鴴,眼神十分複雜。
冒頓握著腰間黃金龍頭的手陡然握緊,過了片刻方放鬆,笑道,「哦?左谷蠡王這般說是為何?」
渠鴴站起身來,在王帳中走了幾步,「單于,我數年前曾與大漢經歷一次大戰,對這個民族還算有幾分了解。大漢不同於匈奴其他鄰邦,是一個龐然大物,這些年他們發展起來,已經不是匈奴能夠隨意欺凌的了。」
「笑話,」冒頓冷笑著從黑獺毛皮王座上站起身來,氣勢如山,「我匈奴如同天上雄鷹,不懼任何敵人。區區漢賊,何足掛齒?當年高帝三十萬雄兵,不還是飲恨白登?正因為漢地乃匈奴大患,匈奴才更不能讓他們強盛起來,咱們匈奴騎兵在馬上是無敵的。」
渠鴴唇邊露出一絲苦笑,「白登之戰的確是匈奴的輝煌,但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情了。這些年,匈奴在南征北戰,但漢朝亦一直在進步。上次我與漢朝作戰,已經感覺到,漢朝逐漸強大起來,但我匈奴諸人對漢朝的印象依舊延置在過去。如果大家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我有預感:此次出征漢土,最後會勞而無功。」
「左谷蠡王是什麼意思?」杜康哈站起身,陰陽怪氣道,「咱們匈奴人自幼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個個驍勇善戰。何曾連打個南方水裡頭長出來的白臉漢人都打不過了?枉你渠鴴稱匈奴戰神,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名號,單于還在這,左屠耆王稽粥近年也已長成,在戰場上頗有建樹,就是我杜康哈,也是可以上陣殺進漢土的!」
渠鴴掃視帳中諸人,見眾人神色緊張詭異,卻無一人能夠真正理解信任,不由心中悲涼,淡淡道,「我言盡於此,單于若要出征,渠鴴必不阻攔,只是此次征漢,恕雄渠部便不克參加了!」
他起身,大踏步從打起的帳簾之下走出。身後帳中一片寂靜,冒頓單于坐在王座上,右手搭著扶手,瞧著渠鴴退出的方向,眼神沉靜,喜怒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