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瘞玉埋香塵土慘淡2
長久以來,墨台妖孽囑我提防恭王女與冉燮左相,紫羅蘭讓我留神恭王府跟墨台氏,我一一記下,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不想還是遺漏了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敵人。
懿淵帝,現不足而立之年,自幼持大儒之論,長年推仁德之政,她展現出的寬厚柔和,往往讓人忽略了她的本質,身為帝王的本質——稱王者,須大韜略、大韌性、大志向,以及……虎狼之狠。
我有幸瞻仰過龍顏,談不上強烈的反感,只是沒辦法喜歡,依心理學的解釋,產生排斥的情緒是由於內心的不安,代表個性上感到壓抑。現在想來,也許我潛意識接收到懿淵帝對我的敵意,只是沒能上升到理性認知,所以忽視了。
正因這般微妙的排斥心理,加之我未曾有根深蒂固的忠君觀念,故而可以自由地想象揣摩——拉攏毒瑾收買申屠瘋子的正是懿淵帝,比冉燮左相更有權勢,比恭王女更加高貴,並且能約束墨台妖孽,完全符合條件的有且只有一人,君臨天下!很好猜,不是么?
當然,「逆推法」的論證方式並不嚴謹,但我生性多疑,我還就是要質疑懿淵帝在很早以前就插手了我的人生,尤其結合過往種種遭遇之後——
紫羅蘭跟我墜到閬山崖底,很快就有護軍前來搜尋,因為護軍統領是恭王府的人,紫羅蘭由此推斷幕後主使是顓頊熙瓊,事後,朝堂上左相勢力同恭王女一派政見分歧嚴重……現在再次回想,那個結論下得太過草率,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群護軍打扮的人罷了——尋常人自然難以冒充禁軍,但對某些特定的人來說,換套軍服易如反掌。
再說「祭月」之夜,遇襲的偏偏是與我發生口角的兩位世爵,還恰好是在被我痛揍之後,甚至連人證都一下備齊全了,令我百口難辯,幾乎當堂就坐實了罪名——是幾乎啊,得虧顏煜從天而降替我解圍——誰人能料到我竟識得暫居宮中的祭司大人呢,即使是早已習慣掌控一切的懿淵帝。
接著,我很自然聯想到五營統領一行護送重傷的墨台妖孽返回皇都時,在營地襲擊我的那名女子乍見顏煜的奇怪反應……那時,我無瑕追問墨台妖孽刺客的身份,儘管他提過是養在宮裡的叛徒,但我一廂情願地理解為是五營統領帶來的人出了問題,沒有對他所指的「背叛」刨根問底,是背叛了他同懿淵帝,還是僅僅背叛了他一人——墨台妖孽應該知道了什麼,而我繼續糊塗度日,甚至沒深究過他後來與懿淵帝失和的緣由。
再往後,毫無預警地蹦出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南郭鐔,她把南郭世爵及府君的血債全部算在我的頭上,精心醞釀了一場「鴻門宴」來款待我……當然,我並不認為懿淵帝有直接參与計劃,因為那不符合她的身份與格調——我相信在很多時候,我們偉大的皇帝都選擇做一位看客,圍觀看個熱鬧,然後有意無意地從旁提點一二,她可以不插手亦不過問,只要最後得到她想要的結果,諸如破壞朝廷現有格局,諸如挑撥朝中重臣之間的關係,又如……剷除我這個眼中釘。
而現在,懿淵帝的目的顯然又多了一項,即是得到顏煜,不能動粗也不能用強,於是挖空心思準備了讓他自投羅網的「餌食」——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當時不是自個兒運氣好死裡逃生,而是有人豁然發覺我尚有利用價值而暫且手下留情,可嘆南郭鐔那廝成了歹命的螳螂,不但大仇不得報,還被一直隱匿在她身後的黃雀給滅了口。
前一刻恍然大悟,隨之而來的就是恚——恚怒,恚恨,怒火從內心深處爆發出來,我不能也不願去壓抑!
懿淵帝對我的仇恨來得莫名其妙,我忍了,因為帝王喜怒無常本是自然,我沒法子讓她喜歡我;
懿淵帝咄咄逼人,非要對我趕盡殺絕,我還是忍了,因為帝王執掌生殺大權,我沒資格要求她講人權;
懿淵帝一面下了格殺令,一面擺出施恩的嘴臉,讓毫不知情的顏煜對其千恩萬謝,我忍……無可忍!簡直欺人太甚!
「我要出去,現在、立刻、馬上!」我必須進宮救顏煜,現在應該……不,一定還來得及!
我在缸內胡亂摸索,尋找較為穩固的支撐點,然後用肩膀撞向枷板,一下又一下,只聽鎖環不斷相擊,可鎖扣依舊緊咬。
毒瑾顯然對我的舉動頗感意外,他皺眉道:「你沒必要反應這麼大。據我所知,修行者的生活素來清苦艱辛,然而顏先生入宮以後,就能盡享富貴榮華,可謂一步登上了青天。」
聞言,滿腔怒意彷彿找著了發泄處,我大吼:「你知道什麼?一個對銀兩都沒有概念的人,富貴榮華對他有何意義?顏煜是天生的修行者,他的人生、他的信仰、他被賦予的天職就是修行,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有了,勉強他放棄修行,跟拿刀殺了他,有什麼區別?」
我更加奮力地掙扎,用肉掌拍缸體,用下顎磕枷板,毫無章法可言,不管也不顧。
「毒玄,停下來,你正在自殘!」毒瑾試圖制止我,他掏出布帕欲覆上我的脖頸,但被我躲開了。
我何嘗不知頸間傷口愈發嚴重,說不清是刺痛還是掣疼,牽扯著周身都難過,包括扭曲的手臂,彎折的腿骨,還有……我的心——我心疼顏煜啊,那個為我犧牲自己、被人設計猶不自知的白痴!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認命?顏先生就算會死,也得死在宮中,而你,只能呆在這兒,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的!」
毒瑾的話無疑刺激了我,一股氣血逆流進大腦,我的情緒終於失控:
「我當然認命,不過我只認天命,我賭天不亡我,所以我一定能出去、也一定要出去!你不肯幫我,就叫申屠瘋子來,她不就想要蠱王么,我立馬變給她看,她喜歡拿我煉什麼都無所謂,只要放我出去!」
毒瑾不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根本沒辦法自行脫身,被逼到如今這份上,我想我已不怕死了,我不知道如果被改造成另一個「樹」,還能保留幾分自己的意識,但我願意賭一把,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
「你在胡說什麼!」毒瑾面色大變,他手中的動作不再輕緩,直接用帕子纏上我的脖頸,語氣頓寒:「若你在找死,我現在就能成全你。」
語畢,他倏地扼住我的脖頸,我沒料到他會選擇在此時出手,他所堅持的慈悲就是讓我走得沒有痛苦,但現在叫我怎麼甘心啊,就算要死,我也要拉著懿淵帝一起!
我的呼吸受阻,喉口咯咯作響,缸中的身子劇烈扭動,但就是掙脫不了,怨恨宛如一團火焰在我的胸口灼燒,卻只能化為不甘的淚水從眼角淌下,我睜大雙眼死死盯住了毒瑾,他的面容現出我曾見過的瘋狂神色……
就在我的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脖子上的力道驟然消失了,等我緩過氣來,發現毒瑾已經退開,他張口幽幽說道:
「不要去希翼什麼奇迹,否則你只會越來越痛苦。」
我大口喘氣,強忍乾咳,肆意嘲笑:「這話是對我說,還是對你自己說的?你……你遲遲不下殺手,是因為其實你的心底也相信奇迹,期盼著有掙脫束縛的奇迹,不是嗎?我們真的好像啊……咳咳……」
毒瑾眸色凝重,他掀了掀唇瓣,不知是欲反駁還是承認,但終是什麼都沒說就兀自轉身離開,任憑我怎麼叫喚也不肯停步。
頭頂的木板再次將我與外界阻隔開,地窖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歇斯底里地喊毒瑾、喊申屠瘋子,喊樹,然而,遲遲未見有人出現。
少頃,我原本就嘶澀的嗓子徹底叫不出了,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啞音,聽起來似哭又似笑。我近乎痴傻地仰望出口,眼眶漸漸發脹,我用力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看到淡淡的青煙從隔板的縫隙中逸進來,初時只是幾縷,慢慢成片成團,徐徐往下沉。不自覺地,我又咳了起來,空氣中飄散的酒香開始摻進酸味,不是很好聞,但還不算難以忍受。
我有些心神不寧,恰恰耳尖地聽到「咚」一聲悶響,彷彿有什麼重物砸在隔板上。我剛疑惑地抬眼,驚見木板整塊斷裂,伴著碎片木屑落下來的竟是一個人,臉孔朝下狠狠著6,還好死不死地撞翻了燭台。
異變橫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根本沒時間作出判斷,只能傻傻看著火苗歡快地躍起,燒上那人的衣物,而地上那人——看裝扮應該是個啞奴——始終一動不動,於是火焰毫無顧忌地躥高,當接觸到堆放在牆角的雜物,本來還算溫和的燭火赫然開始張牙舞爪,在狹小的地窖迅速蔓延開來。
我瞠目結舌望著面前的一片橘紅半晌,後知後覺地想到應當呼救——
「救命……或者救火……」
還沒等我把嗓子拉開,毒瑾就翩然出現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此時的他一手提劍,一手拎著個微微掙動的啞奴。
「你在幹什麼?」我的神經瞬間繃緊,眼尖瞅見那劍尖還正往下滴著鮮血。
毒瑾沒有答話,對周圍越燒越旺的火無動於衷,只是徑直走過來,銳利的目光鎖定我,如同審視一般。
「火啊火,先救火……」我小聲提醒。
毒瑾仍然無視火情,直直站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面部的表情異常僵硬,同時,握劍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緊,手背上清晰可見暴起的青筋。
我幾乎能感覺戾氣撲面,心中警鈴大作,看毒瑾的樣子,彷彿下一秒他就會舉劍殺過來——
「毒玄,你說我真的可以相信奇迹嗎?」他終於開尊口了。
我錯愕,因為這問題冒出得突然,敢情毒瑾殺氣騰騰地過來,是為了跟我繼續先前的話題?他不覺得現在時間、地點、氣氛都不適合聊天嗎?
儘管如此,我還是回答了,鑒於毒瑾嚴肅專註地求解,鑒於火勢愈發難以控制,我飛快說道:
「為什麼不呢?相信奇迹,便不會絕望,就能不放過任何機會,在毫無希望的生活中製造希望,當許許多多希望匯聚在一起,就有可能產生不可思議的結果,即是誕生了奇迹。」
我相信奇迹,因為概率的性質告訴我們,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在常量中集中產生非獨立變數,而當諸多非獨立變數疊加在一起的時候,終會發展成獨立變數,進而出現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結果,即是宏觀思維中的「奇迹」。
空氣在流動,毒瑾在靜默,我在欣賞無比歡悅的火焰,地上的啞奴的屍身完全燒著了,冒出股股黑煙,連接出口的木梯也有著火的跡象,而且火焰不斷勇猛地往上涌……
驀然間,有人率先行動了,卻不是毒瑾也不是我,而是那名被毒瑾抓住的啞奴終於獲得自由,手腳並用地向後面爬去。我不確定是不是毒瑾主動放手的,他沒多看那啞奴一眼,而是將劍尖對準了我——
虎口朝天,腕臂上揚,劍身前傾,我記得這是門派劍法「碧波」中的「劈」式,劍鋒從上至下掄斬,端的是巧勁,有力拔千斤之勢,一擊必中。
「讓我留句遺言!我要詛咒該死的皇帝……」我見狀高呼。
話未盡,因為毒瑾壓根沒給我說話的時間,他毫不猶豫地出招,劍光閃過,應聲而裂的卻不是我的顱骨,而是我脖上的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