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冬雪辭寒靜待春融1
堰都開年頭號新聞就是墨台府儀公子的妻主橫死。
如果在半個月前,在街頭問人「墨台玄是誰」,估計沒幾個能答得上來,但現在,不過短短數日工夫,從皇都到鄰縣、從世族官邸到市井街巷,隨處可見對墨台玄之死津津樂道的人堆——那是一起集合了離奇恐怖、神秘懸疑、暴力血腥、情感糾葛的兇案,后經由口口相傳,得到了充分的潤色加工,其版本持續推陳出新,足以滿足不同身份、不同年紀、不同口味的聽眾的需求——至於年前什麼神秘祭司重現皇城、什麼冉燮府與宗政府將結親等等傳聞一下就被人們拋之腦後了。
據官方可靠消息稱,畿甸府衙門原是去調查城郊廢宅的走水案,誰知搜查現場時,除了找到十來具焦屍外,還意外發現一具被折磨得面部全非的溺屍,其死狀之慘,可謂前所未見——這一點已經得到住在廢宅附近當日前去幫忙滅火的居民的證實。
由於溺屍骨肉大面積腐爛變形,除了斷定為女子外無法辨出其它,而歷經煙熏火烤的宅院自然也沒有留下太多的線索,畿甸府衙門無計可施,便貼出告示重賞緝兇,不想竟引來了墨台府的人——事情就是從那時開始變得戲劇化。
一名在畿甸府任差的官役回憶,她親眼看見墨台府儀公子率十餘人闖進大衙,眾人來勢洶洶如入無人之境,把整個府衙翻了個底朝天,將與廢宅一案相關的物什一一搜羅出來,甚至還讓那些準備殮葬的無人認領的屍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知道,墨台府的儀公子素以溫婉嫻靜享譽皇都,可是那日出現在衙門裡以不容反抗的氣勢震懾全場的男子全然不似外界傳聞那般——初時儀公子流露出的寒意,姑且能視作是貴族特有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但當儀公子見到從現場撿回的一柄沒有任何徽識的匕首的時候,他周身迸發出的根本就是戾氣了,深蘊的怒火交織了毫不掩飾的殺意,輕易令旁人膽顫心寒,也正因為如此,在儀公子親自抱著那具溺屍離開時,偌大的畿甸府竟無一人敢跳出來阻攔。
有儀公子的怪異舉動做噱頭,兇案越發引人關注,但消息真正瘋傳開來是在墨台府正式發出訃告宣布在廢宅中發現的溺屍即是府里失蹤多日的入贅夫人墨台玄之後。那麼,墨台夫人究竟是如何失蹤的,為什麼會出現在廢宅,又是被誰人殺害的……劫殺?仇殺?情殺?墨台府諱莫如深,官府也不敢跟進調查,於是,給廣大的好事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
現在,在人間,喧嘩依舊——
墨台府正當居喪時,白幡招搖,黑帛垂掛,喪樂悲涼,哭號凄愴。試問,世間有多少人有機會親眼見證自個兒的葬禮?而我何其榮幸,身為主角卻活蹦亂跳地在棺材之外,以旁觀者的身份欣賞這一場華麗的黑色……鬧劇。
墨台夫人生前無兒無女,但顯然不缺為其身後守制的人,而且是黑壓壓的一院子人,有太常府的長女,尚書府的幼子,幾名年輕的大夫甚至親自披麻上陣。來人不論親疏,反正往前院一跪,就扯開嗓門開始哭,口中又呼「娘」又喚「母」的。且不問他們爭先恐後地裝兒裝孫是出於什麼目的,單說她們情願冒著嚴寒、頂著冷風長時間跪伏在石板地上,還要相互比拼乾嚎的音量,真可謂「竭盡孝忱」啊!
中庭,部分隨葬的物什被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出來,一側是衣物首飾食具之類,多是墨台夫人慣用的;另一邊則是以纓帶轡繩裝飾的車攆,據說是墨台夫人生前乘坐過的;此外,還有大量價值不菲的瓷瓶、玉壺、銅鼎等供賞玩的器物,正由專人進行整理裝箱。
廊下另立有一護喪人,抑揚頓挫地誦讀著悼文:「維戊辰元月,墨台氏寧息侯隕踣,結悲傷而何極,懷舊惟顧,茲焉夫人山水齊名,厲古芬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積善清潔,泛愛博容……」。洋洋洒洒的百餘字就概述了一個短命鬼的全部人生——生前名不見經傳的世家夫人,死後居然成了殉節死義之人,不得不讚歎撰寫哀辭的仁兄文采非凡。
墨台府最熱鬧的地方要數主院了。行事樂於出人意表的墨台遙再一次讓我大開了眼界,她大手筆地請來百八十個女冠女尼過府做法事,為此專門在院中搭起兩座丈高的法台,於是,一邊台上有招魂鈴催命,一邊台上是往生咒擾人,台下或連排敲法鼓,或成群擊木魚,場面那叫一個混亂……呃,震憾啊!
墨台夫人的靈位設在主廳內,身披喪服的親眷依禮站在階前應對上門弔喪的賓客。除了墨台遙等人,我還見到了桓城那邊的墨台氏宗親,至於墨台妖孽,他似乎一直守在廳中的靈案旁……只恨我站的位置不對,相隔大段的軒欄,中間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牆,就算我努力伸長脖子,也難以看得真切。
「注意你的舉止,切忌引人注目!」脖頸間有氣息拂過,話音近乎耳語,是毒瑾,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你現在走過去,不但什麼都改變不了,還很快就會變成真正的死人。」
「我……知道。」縱然心有不甘,但我也必須認清事實,前路茫茫,等待我的是隱姓埋名、顛沛流離、亡命天涯,這樣的我憑什麼去見墨台妖孽,憑什麼要他放棄所擁有的一切,又憑什麼讓他為了我背棄親族、甚至與血親反目……又背負了一份沉甸甸的愧疚,想來我做人真是失敗啊!
「慈恩大師只打聽到今天皇上將親臨墨台府,卻不肯定顏先生是否隨駕,雖說事情順利固然是最好的,但若未能如你所願,你也必須依照承諾同我一塊兒離開,待與大師會合之後再另做計較。」說話間,毒瑾的神情嚴肅異常。
承諾啊……由於墨台妖孽是桓城那邊脈系的大家長,所以明日墨台夫人的棺木將運回桓城墨台氏的福祉安葬,那麼今天可能就是唯一能在宮外見到顏煜的機會,我執意要冒險,而毒瑾說他有法子帶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墨台府,一如當日他與樹從府里綁走我那般,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我許下這麼一個承諾——我當然知道他是為我好,讓我給自己留條生路,可是,我只認定我要做的事,至於結果,並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我沒正面回答毒瑾,只是道:「皇上欽賜一個『寧息侯』,與其說是願逝者安息長眠,不如說是她自以為討到了安寧平靜。工於心計者,亦擅長攻心,她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必然會帶上顏煜,因為她要讓顏煜對我徹底死心,這樣她才有機會攫獲他的心。」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皇帝的心思自然也不是人人都猜得出的,但是,我篤定懿淵帝相當樂意前來榨取我最後的剩餘價值。
「我就擔心枝節旁生,一如那晚跟樹廝鬥的三女子的身份還未確定,還有假冒的宗政綺留著勢必是個隱患……」顯然,毒瑾顧慮良多,他從一開始就不贊同我回墨台府,但還是堅持同行——儘管我本欲單獨行動,不願再連累他人,但不得不承認,有他在身邊,我心裡不由踏實了許多。
「放心,我不是來送死的。」我嘗試寬慰他。
毒瑾定定看著我,彷彿在判斷我話語中的可信度,然後自然地抬手端正我腦袋上的紵絲雪巾,又幫我理了下我身上略嫌肥大的土黃道袍,之後接道:「我也不是陪你來送死的!」
身穿道袍、頭戴雪巾、足蹬雲頭鞋,我倆現在的裝扮全拜神奇的慈恩師太所賜——她有可靠的消息來源,所以能不進皇都就掌握墨台府的動向;她有豐富的物資供給,所以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最重要的是,她還有獨特的見解,所以……會讓我倆裝成受過戒的道士。按她的說法,墨台遙一下要找那麼多的女冠,肯定要從皇都以及近郊的多個道觀調配人手,一群陌生人湊一塊兒,再多兩張生面孔又何妨?!當然,如果我強烈要求扮作比丘尼的話,她也不介意費力幫我剃個頭。
厚實的道袍無端讓我的身形豐腴了幾圈,拖沓垂下的雪巾不光有突顯方外之人飄逸的氣質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能很好地掩住我的大半張面孔,而毒瑾做同樣的打扮亦不會古怪,因為被選來墨台府的女冠多是白凈清秀之輩,外表偏於中性。就這樣,我倆得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墨台府長廊的一角。
在臨近晌午的時候,秋梅飛快跑進院子,口中大聲嚷道:「皇上、皇太君駕到!」
頓時,人群沸騰起來了。以墨台遙為首的眾人匆匆整裝出府相迎,前院的哭號戛然而止,想來是跟著人潮一同出去接駕了,連法台上的僧道們也哆哆嗦嗦地爬了下來。我眼尖地瞅到墨台妖孽終於出了靈堂,面無表情地向外走去,他的面色蒼白,身上披了重麻,露在外面的袖筒是暗紅底黑金紋,如此惹眼的顏色在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喪期出現,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你們兩個,別傻站著,快去廳里清理一下符文!」一位女冠一邊費力地把擋路的法鼓從主通道上挪開,一邊偏頭沖我跟毒瑾叫道,以近乎命令的口吻。
這人的穿著頗為講究,同樣是雪巾,她的那頂是用鹿皮縫製的,道袍前端綉了只振翅的白羽仙鶴,腰間還佩了一把拖地的麈尾,想來她在道家應該是有一定的地位。為了不引旁人懷疑,我喏喏應下,同毒瑾走入廳堂。
墨台府正廳的布置一改往日的華美氣派,廳的中央是鏤空雕翹頭長案,擺放了牌位、金箔、白燭、香爐跟蔬果等,四周的屏風換成了白緞純色的,柱上的金漆被幛布裹住,頂梁垂下白綢繡球,暖廳掛起帷幔內置棺柩。不少丫鬟小廝忙進忙出的,或打掃或擦拭,幾位女尼小跑著過來收拾香燭。
「你們去別處幫忙,這裡我來就好!」我正背對眾人揭下貼了滿牆的有礙觀瞻的黃紙,驀然因一個熟悉的聲音繃緊了神經。
同毒瑾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小心翼翼地扭頭,果然看到了春蓮。好在她支開靈案前的女尼后,沒有四下走動,而是規規矩矩地沖牌位一叩首,接著就開始整理案上的殘燭及香灰。以春蓮的身份並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我暗暗疑惑,不禁多瞄了幾眼,見她不但清掉了香爐內弔客的供奉,還將香盒內所有未爇過的香條一同收了去,可當她轉身離開時,香盒卻又被重新填滿了。
春蓮為什麼特意調換了香條呢?我不著痕迹地挪向靈案欲看個究竟,卻被毒瑾制止,他拽著我疾步離開,不想沒走出幾步,就望見大隊人馬進了主院,我倆只得跟隨丫鬟小廝們在石階旁跪下。
我抓緊機會飛快掃一眼過去,先是瞟到了懿淵帝,她雖然保持一臉莊重,但嘴角微翹,可見龍心愉悅;她身旁的皇太君,臉上雖刷了厚厚的妝粉,卻掩不住疲態,甚至連走路都需要由宮人攙扶著;跟在皇太君後面的是舉止得體的墨台皇貴君;再來就是墨台遙跟墨台妖孽等人,恭王女、冉燮左相、殷、紫羅蘭及宗政綺緊隨其後。我還看見數十個內侍衛走在人堆的外面,有意無意地形成半包圍圈,雖說皇帝出宮確實需要人前呼後擁,但護衛的人數似乎多了那麼一點兒,何況只是來墨台府……我沒有繼續深想,因為我終於找到了顏煜。
不過一個月未見,他居然又瘦了,之前好不容易養出的頰肉癟了下去,一雙大眼又紅又腫的,不知哭了多長時間,可顯然他的淚水儲量還十分充沛,因為他一進到院子里,淚珠又徹底斷了線,驚得邊上的幾名宮人手忙腳亂——顏煜梨花帶雨的模樣令人心醉更令人心憐,可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是收回視線,然後狀似恭順地伏□子低下頭,盡量不引人注意。
「……寧息侯亡故,實乃朝廷的損失、朕的損失,朕一定要到她的靈前親自給她上炷香。」懿淵帝戴著偽善的面具施予來自帝王的廉價恩惠。
你還敢上香,真想把死人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么……由於姿勢的限制,我的視線內是各式各樣的下擺與靴履,而正前方的就是「海水江涯」的圖紋,那是皇袍特有的——若不是我理智尚存、若不是怕連累墨台府、若不是要救顏煜……請相信,我一定會弒君的!
「皇上,燁然的妻主生前並未接觸朝廷,談不上有所貢獻,您破格追封她爵位,已是對墨台府的厚愛,至於您的這炷香,妻主她福薄命薄,實在受不起!」不比我的無聲抗議,墨台妖孽是直接出言婉拒了。
此話一出,院里鴉雀無聲,氣氛登時變得詭異。儘管墨台妖孽的語氣不重,但他拒絕的對象是懿淵帝,一個性格差勁、睚眥必報、心懷叵測的皇帝。同其他人一樣,我不明白墨台妖孽為什麼會這麼做,除非……他知道了什麼?!懿淵帝沒有再說話,墨台妖孽亦不承認失言,剩下的人估計也沒有出頭的勇氣。
「皇上,其實公子也是好意,您乃萬金之軀,自然受不得靈堂里的穢氣。」急忙打圓場的是墨台遙,也唯有她有法子轉移話題,只聽她說道:「想來出宮這一路折騰,您現在一定乏了,臣專程準備了廂房供你與皇太君小憩之用,請您移駕!」
皇上未置可否,倒是墨台妖孽又自顧自地說道:「義爹,請您在府中留宿一晚!我心裡堆著話兒,一定要找個人來訴訴。」
「現在是然兒你最痛苦的時候,哀家自當陪在你的身邊。唉,真是作孽啊,想你年紀輕輕,怎麼就遭遇了這等事。」皇太君的言語間滿是對墨台妖孽的疼惜。
「父后,您大病初癒,不宜過於勞累,今日還是回宮休養為好,幾位御醫還在東時殿候著呢!」表面上懿淵帝是在跟皇太君商量,但她的語氣強硬,容不得任何異議。
這下,氣氛徹底僵住了,連墨台遙都不敢隨意插嘴,然而,偏偏有搞不清狀況的人冒然開口,道:
「墨台公子,我也能在府里過夜嗎?我……我想明早最後送送玄……墨台夫人。」
顏煜由於哽咽而吐字不清,但在場的眾人都聽得真切,同時也為他捏一把冷汗——顏煜啊,雖然我很希望你能在府里多停留一些時間,但你說話好歹也分一下場合吧?你難道沒發覺現在做得了主的人不是墨台妖孽么,你難道沒聽見我們尊貴的皇帝剛才說的話么?!
「父后,您貴體欠安,一日之內乘鳳輦往返於宮中確實過於勉強,說來墨台府是您的本家,您若喜歡,在此住一晚也無不妥,方才是朕未考慮周詳。」儘管懿淵帝仍是朝著墨台皇太君說話,但她的態度竟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聞言,我差點撲地。皇上,君無戲言啊,墨台府離皇城其實不遠,墨台皇太君乘車不會有多累,真的!您想想被您晾在東時殿上的御醫們啊,您看看周圍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的臣子啊!
「祭司既然也乏了,那就在墨台府中住一宿,明早再一同回宮。」有了前一句的鋪墊,懿淵帝「順其自然」地替墨台妖孽應允了顏煜的請求,只是自動跳過了送葬一事。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現在的行動非常多餘,其實顏煜根本不需要我的救助吧,其實他已經把懿淵帝吃得死死的了吧?!
「說來,祭司大人與我家妻主有數面之緣。你有心來憑弔,就進去上炷香吧,我想妻主她若見到你,一定會很歡喜的。」墨台妖孽難得好聲好氣地跟顏煜說話,他展現出的大度……無端令我頭皮發麻。
「上香有何用,玄又看不到!她這會兒應該已經踏上了輪迴,可惜我不再是修行之人,法力盡失,無法推算她的去處……我沒有聽玄的話,她是不是到死都惱我呢……」顏煜說到傷心處,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修行者看待往生諸事的角度多少會與常人有所不同,不上香就不上唄,我是無所謂,但他的這番話在別人聽來,顯然是冒犯了亡人、衝撞了喪主。
墨台妖孽的聲音一下就沉了下來:「只是讓你為她上柱香你都不肯嗎?虧她對你……好,很好!」
好,很好,我確定墨台妖孽動怒了——所幸見勢不對的墨台遙及時站出來引路,硬是趕在墨台妖孽發作之前,將顏煜與懿淵帝一行帶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法台恢復嘈雜,哭聲再度襲來,毒瑾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後順手把賴在地上的我也拉了起來。
「顏先生出現了,你計劃的第一步算是成功邁出去了。現在,你該告訴我,你要怎麼帶顏先生出去呢?」毒瑾問道。
「我有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好消息是,我們有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偷渡』顏煜;而壞消息是,來這之前,我絕大多數的腦細胞都花在糾結『顏煜到底會不會出現』這個問題上了。」我回答得相當委婉。
「什麼意思?」毒瑾一怔。
「通俗地說,就是……我還沒來得及計劃之後該怎麼辦呢!」不用別人指出我也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十分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