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6天皓不知自己是懷著何種心情離開病房的。
當房門「砰」一聲在他身後合上時,他只覺自己的前半生就這樣劃上了一個句點。從此以後,他的人生里將不再有「方家」這個字眼。
二十年前,他失去了自己的親生父母,那時的他根本無法選擇;而二十年後,他親手了斷了一份養育之恩,卻是他自己的選擇。不再有親人,他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無所顧忌,無所牽挂,可這一刻,他的心竟然那麼的痛。
不過,眼下他顧不得感慨或悲傷,匆忙從西裝口袋裡掏出手機,指尖滑過通訊錄,最終落在「程顏」的名字上。
當他正欲按下通話鍵的那一瞬——
他又略微停頓了一下。
多多來被拆了,程顏不可能沒得到消息,可她為什麼沒有找他?被這個疑問逼得頭疼,6天皓不禁想多了些,——那女人該不會生他的氣了吧?
此念一出,6天皓愈加不鎮定起來,只想當面向她解釋清楚。於是,他迅速收起手機,驅車直奔多多來。
……
晌午的陽光沖不散冷空氣,也溫暖不了蕭索的街景,來b市快兩年,6天皓最討厭的就是這裡的寒冬,讓一切都顯得特別凜冽。
而比這寒冽更令他錐心刺骨的還是他眼前所見——
原本精緻的小店此刻竟然面目全非,被砸爛的燈箱招牌在寒風中搖搖欲墜,牆體和店門完全損毀,沒有一塊玻璃是完好的,滿地儘是瓦礫和碎片……
儘管6天皓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多多來的劫難,他心裡不能控制地湧起一片痛意,沉得恨不得滴出血來。
方海山出手也太狠戾了吧?
先前他對方家的那一絲絲不舍在此時蕩然無存。
隔著車窗,他盯著滿目瘡痍愣愣地看了許久,幽深的黑瞳里沉寂著化不開的陰鬱。本來他是專程過來找程顏的,但現在看來她不可能在店裡。不過,他還是忍不住下了車。
走到店門口的區區幾步里,他竟生出某種幻覺,彷彿每次他來時那樣,程母笑盈盈地迎出來,然後用得天獨厚的大嗓門招呼他……可惜,彼情彼景怕是再無法重溫了。
6天皓抬腿邁過碎石堆,穩步走進店裡,沉冷的目光掃過被推翻的貨架,以及散落滿地的商品,他眼裡的痛色迅速蔓延開來。不忍再瞧,他的眸光稍一偏移,赫然看見——收銀台上的那盆仙人掌。
正是不久前他送給程顏的賠罪禮物。
五顏六色的仙人球似乎倖免於這場災難,依舊渾身扎滿刺,靜靜守候著這方百平米的天地——曾經充滿人情味的店面,現在徒剩寂寥的廢墟。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仙人掌,放進車裡,然後揣著極其複雜的心情撥通了程顏的電話。在按下通話鍵的半秒時間裡,6天皓腦中明明閃過無數種對白,卻又彷彿有種啞口無言的錯覺。
長久的待機鈴聲之後,電話接通——
但是另一端沒有任何聲音傳過來。
「小顏,」他只艱澀地道出個稱呼,喉嚨就彷彿被尖利的沙礫卡住一般,生疼不已,生生咽下那幾欲刺破喉壁的銳痛,他才問出句:「你在哪裡?」
電話另一端依然死寂無聲。
不知程顏為何緘默著,但6天皓確定她在聽,所以他急切地說:「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不料,他的話音尚未落下,通話突然「嘟」一聲被對方掐斷,他的耳畔只剩一片忙音。
程顏不肯與他說話,擺明是怨他了,這個解讀令6天皓本就窒悶的心臟更加堵得慌。就在他犯愁該去何處找程顏時,駕駛座一側的車窗猝然被人「啪啪」敲了幾下。
降下車窗,他疑惑地打量著站在車外的陌生婦女:「有事么?」
長舌婦集團中的白阿姨與他雖沒什麼交情,也不甚了解他的背景,但見過他幾面,對這位高富帥的印象頗為深刻,「你來找程顏啊?」
6天皓略一頷首,順勢打聽她的下落:「你知道她在哪?」
白阿姨素有三寸不爛之舌之稱,程家遭遇那麼大的事兒,她作為目擊者,正苦於無人八卦,這會兒立馬打開話匣子:「哎呦,你還不知道吧,程顏她媽受傷了,挺嚴重的,正在醫院搶救呢!」
他聞言狠狠一怔,整個人僵在駕駛座上。
白阿姨沒有注意到他霎時轉為慘白的臉色,繼續發出「嘖嘖」兩聲哀嘆,一臉惋惜地指著破敗不堪的多多來說:「你瞅瞅,那幫喪盡天良的奸商把店都毀成什麼樣了,可憐了程家母女倆……」
「喪盡天良」四個字激得6天皓當即清醒,如果他沒離開方家,恐怕奸商也有他一份。來不及揣摩這些貶義詞,他的思維顯然停在上一句話中,他幾乎是低吼出聲:「程母受傷了?!她在哪家醫院?!」
白阿姨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忙不迭報出了醫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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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瑪莎拉蒂「嚓——」一聲停在醫院門口。劍眉星目的男人匆匆從車裡下來,健步如飛直奔住院樓。
6天皓沒想到程母竟然在強拆的過程中受傷了,而且傷勢嚴重,他更沒想到她就醫的醫院和方海山所住的是同一家,只不過她住的是普通病房,而方海山是vip病房。
疾步行至病房門口,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他看到病床前一個正在輕輕顫抖的纖瘦背影——正是程顏。合身的西裝小外套,呢子短裙,平底小馬靴,她的裝扮和早上出門時一模一樣,只是束在腦後的馬尾稍顯凌亂,幾縷碎發落在肩頭,看起來格外凄涼。
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顯然是程母,她頭上纏著厚實的白色繃帶,臉上帶著呼吸機,身上插著數條用途不明的管子。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被程顏緊緊牽著,似乎只要稍一鬆動,她就會離開一般。
6天皓的心不由一緊,躑躅片刻,他推門而入。
程顏聽到動靜,倏地轉過頭——
他的視線就這樣迎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
儘管剛才的隔門一瞥,6天皓已知女人在哭泣,但在她轉頭的那一瞬,他仍沒來由地有些窒息,——只見程顏雙眼紅腫,蒼白的瓜子臉上滿是淚水,垂落的劉海合著眼淚黏在額前,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
電光火石的對視,程顏像是陡然被惡魔附身,又像是看到血海深仇之人,她原本散亂的目光霎時變得異常凌厲,帶著怒火的眼刀一寸寸劃過6天皓那雙幽黑的眼睛,幾欲射穿他的瞳孔。
兩秒鐘的沉默過後,她魔怔般地徹底爆發了,「騰」一下從椅子上躥起來,撕心裂肺地怒吼:「你滾——,你給我滾出去!」
6天皓被她的激動驚駭住,他迅速上前兩步,使勁按住她不斷顫慄的肩膀,低聲說:「小顏,你小聲點,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不聽!你和他們一樣,都是混蛋,是騙子!」她飆著淚,揮舞著手臂咆哮,全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彷彿被點燃的炮竹,不到火藥燒盡就不會熄滅。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自己的出現竟會把她逼到瘋狂的境地。在踏進這扇門之前,他想要擁她入懷,給她溫暖,給她依靠,可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
正當6天皓束手無策時,被驚動的護士小姐「蹬蹬蹬」跑進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指著6天皓說:「吵什麼吵,你不是家屬,趕緊出去!別在這兒打擾病人休息,危險期還沒過呢。」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雷厲風行的小護士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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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安靜下來。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程顏始終呆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像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瞅著老媽。她臉上的淚痕幹了又濕,濕了又干,周而復始。這一瞬,她腦子裡沒有多多來,沒有6天皓,只有——老媽。
程母的手術尚算成功,顱內的大部分積血已被清除乾淨,但人能不能醒,何時會醒仍是未知數。程顏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和無助,她真怕老媽就這樣一睡不醒,她不願承受,亦無法承受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親人的悲涼事實。
那樣,她永生不能原諒的人便是方家人,包括方家的養子——6天皓。
她到如今都不清楚姓6的究竟參與了多少,又是否知情?而此時此刻,她完全不剩一絲理智去思考這個問題或者追究答案,因為只要一想到那個男人,她就會情緒失控,剋制不住地……去恨。
這時,程顏的手機突然傳進來一則簡訊。
她抹了把眼淚,拿起手機。直勾勾地看著發件人「6天皓」的名字,她遲疑半晌,才顫抖著手指點開:
「我已經和方家斷絕了關係,他們欠你的一切,我會彌補。」
寥寥一句話,卻似細針刺進程顏的心坎,扎得她停在屏幕上的手狠狠一抖。
他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她誤會他了?
一天之內,兩件破天荒的大事接踵而來,——先是多多來慘遭強拆,緊接著6天皓一氣之下與方家斷絕關係,足以令程顏措手不及。她把手機死死攥在手裡,直到手心變得汗涔涔的,她也想不出該如何回復,只覺心亂如麻。
……
遲遲得不到她的回復,五分鐘后,6天皓再次折返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