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132章 當別人說你是魔頭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是 (一萬一千字大章)
徐行卓立船頭,雙手負后,衣袂飛揚,意態閑適。
他絲毫不似迎著漫天風雨,行船於激蕩波濤、萬千暗礁里,倒像是駕竹筏游於平湖,靜賞春光。
厲若海閉目盤坐於船中,仿若與懷中長槍融為一體,不以耳聽目視,純以神意感知。
方圓三十丈內,無論是江上的風浪波濤,還是水底的暗流礁石,都毫無遺漏地倒映在她的心靈中,方便少女掌控航向。
徐行眺望遠山半晌,又俯下身子,趴在舟頭,兩片寬闊大袖隨波濤起伏,變化出種種模樣,好似重巒疊嶂,又如流雲飛卷。
他一邊用袖子玩著水,眼中閃爍著純粹得近乎天真的熱烈光芒。
厲若海正在全心全意操舟,自然能夠感到徐行玩心大起的舉動。
她睜開眼,看了看那充滿稚氣和童趣的背影,不由得嘆了口氣,心中湧現出一股由衷的無力感。
談武學的時候,徐行那種從內到外散發出來的自信態度,以及旁徵博引的見識,都讓厲若海發自真心地認為他一定是絕無僅有的武學宗師。
有些時候,徐行的一些舉動,又讓厲若海忍不住懷疑:——這人到底是為了偽裝自己,故意做出這些符合孩童身份的行為,還是他當真就是這麼一個童心未泯、喜歡玩鬧的人?但更多的時候,厲若海感覺他是一個閱歷豐富、洞明世事,走過了千山萬水的旅者。
最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他雖是有這麼多的經歷,卻絲毫沒有變得麻木厭倦,反倒是對生命、生活、乃至整個世界,都越來越熱愛。
這種熱愛,完全是一種從他骨子裡透露出來的感覺,並且充滿了非凡的感染力。
就算是厲若海這種心堅如鐵,志在武道頂峰的人物,站在他身邊,某些時候,都不由得懷疑自己這條路,是否走得正確。
徐行一邊撥弄浪花,一邊揚起頭,眺望遠方淹沒於雨幕中的群山,興緻頗高,感慨道:「前幾次來三峽,都不曾見過這麼大的雨,如今有幸得見,也算是沾了厲姑娘的光。」
厲若海沒說話,而是聚精會神地掌控著這艘小舟。
對習慣了孤身闖蕩江湖的少女來說,這種惡劣天氣根本不算是什麼值得欣賞景緻,而是一種完全的麻煩。
她只想儘快抵達目的地,然後上岸修行。
徐行見她這副模樣,只是搖了搖頭,心中感慨。
這姑娘,也太心急了點。
又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咦了一聲,轉過頭來,那張還未長開,帶著些嬰兒肥的面容上,露出饒有興趣且神秘兮兮的笑容。
「厲姑娘,暫時停一下船。」
厲若海心頭雖然有些不耐,還是依言照做,槍尾微微點了下船底,小舟一顫,穩穩定在了湍急江流中,不動不搖。
「有什麼發現?」
徐行轉回頭,繼續趴在舟頭,撥弄著浪頭,答非所問道:
「你會不會釣魚?」
厲若海乾脆地答道:
「不會。」
少女雖然說不上是急性子,卻極為珍惜時間,和釣魚這種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的娛樂活動,自然是絕緣。
徐行也不以為意,只是看向波濤起伏的前方,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
「不會正好,我教你啊。咱們現在沒有現成的傢伙什,還想釣大魚,就得講究一個願者上鉤。
沒有必要用真氣強行維持,讓船順流而下就是了,稍微顛簸一點,比較自然。」
厲若海如今已經頗為熟悉徐行講話的風格,一聽他這麼說,便品出一種不懷好意的味道,有些驚訝。
「真有收穫?」
徐行抬起手,甩了甩袖子上的水,搓了搓掌心,有些不滿道:
「厲姑娘,你不會以為我剛才真是在玩水吧?」
厲若海沉默了。
等到徐行都轉過頭去,看了她幾眼后,少女才面色如常地別過臉,然後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徐行沒有移開目光。
厲若海堅持別著臉。
看了一會兒后,徐行幽幽道:「我現在才知道,厲姑娘,你的側臉也蠻好看的。」
「你!」
厲若海這下總算是綳不住勁兒,雙眼睜大,麵皮抽動,惱羞成怒。
徐行不禁哈哈大笑,立即轉過身去,看向前方水道,目不斜視,沉聲道:「快到了,嚴肅點。」
嚴肅點?厲若海氣笑了,雙手緊握槍桿,骨節都綳得發白,足見用力之大之猛,甚至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爆響。
那張美玉般無暇且瑩白的絕美面容上,更是飛起兩團濃郁艷紅,這不是嬌羞,而是活生生氣出來的血色。
依靠超凡脫俗的精神修為,徐行即便是不回頭,也能感受到厲若海的神情變化,甚至將少女如今的面容盡收眼底。
一時間,他心中忽地升起一種奇怪感覺。
——這種狀態下的厲姑娘,還挺好玩……哦不,是挺可愛的。
想到這裡,徐行就有點想笑。
但是一感受到從身後傳來的森寒目光,他便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裝出來一副全神貫注、專心致志的模樣。
以他人仙級別的身體控制力,論演技,自然要比厲若海高出幾個量級,根本讓少女抓不到任何破綻。
過了一會兒后,徐行又浮動了一下水流,朗聲問道:
「厲姑娘,我看這地方就不錯,適合當個釣點,要不要我教教你,如何打窩、下餌?」
厲若海雖是余怒未消,不想和他說半句話,卻也明白應該是到了地方,正事要緊,便強忍怒氣,淡淡道:
「既然如此,勞煩徐兄展示了。」
徐行哈哈一笑,撫掌道:「好說,好說。」
他們兩人在舟上說說笑笑,水底下的鐘仲游卻憋得頗為辛苦。
從這艘小舟出現在三裡外時,鍾仲游就有所感應。
雖然從速度和起伏程度來看,這艘船沒有任何異常,但這種天氣,還敢行船的,定然非是等閑之輩。
鍾仲游畢竟是老江湖,又知道有高手潛伏在側,自然不會節外生枝。
所以,他乾脆連谷凝清的氣息也一併掩去,一併隱匿起來,只等這艘船過去后,再帶谷凝清上岸。
只不過,鍾仲游此時雖是不敢放出神念,進行大範圍感知,憑藉單純的聽力,也能聽明白徐行和厲若海的交談聲。
徐行一開口,這位老宗師便不由得在心中腹誹,這種天氣和流速,在江心處釣魚,實在是異想天開。
只不過,聽到這個脆生生,明顯就沒有發育完全的兒童嗓音,鍾仲游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緊接著,聽到厲若海的那清脆悅耳,且吐字清晰利落,充滿力量感的獨特嗓音后,鍾仲游卻猛然睜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朝江上望去。
「觀人察物術」乃是陰癸派門人必修課中的必修課,鍾仲游作為陰癸派中,保底坐三望二的人物,自然精於此道。
是以,他只是一聽厲若海的聲音,就知道這是一個絕不遜色於谷凝清,甚至是猶有過之的上乘爐鼎。
就在這時,鍾仲游注意到,在聽見這個聲音后,谷凝清的眼睛也不自覺地放大,更是浮現出一種驚懼莫名的光。
谷凝清自然聽得出來,那個聲音的主人,正是自己令自己夜不能寐、朝思夜想,不惜私自跑出雙修府,也要一見的厲若海。
「嗯?」
鍾仲游一把將谷凝清抓到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少女那張充滿了異域風情的絕美面容,勾起嘴角,邪笑道:「怎麼,小娘子還認識上面那位美人兒?」
谷凝清如今已被鍾仲游的真氣縛住了嘴巴,難以開口。
若是在尋常時候,能夠與這位心目中的大英雄相逢,她一定會情難自抑,甚至是落下淚來。
可如今這種時候,她卻絕不願厲若海經歷和自己一樣的遭遇,便只是驚恐地搖頭。
女孩滿頭秀髮在水中散開,宛如水草蔓延,慘白的嬌嫩面容上,更是一派楚楚可憐。
但谷凝清越是這般作態,鍾仲游就越是肯定兩人之間的關係,開懷大笑道:「小美人,遇上你,真是我的福份吶!
老夫這就上去,將上面那小姑娘也擒下來,與你做個姐妹,如何呀?」
谷凝清在水中越發奮力地搖頭,鍾仲游就笑得越發開心,不再有絲毫掩飾。
笑聲震動水體,在水中掀起澎湃大潮,令江面再起洶湧波濤。
鍾仲游敢於如此放肆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因為他非常清楚以谷凝清的出身,根本不可能結交到能夠威脅自己的人物。
若這小美人真認識舟上那人,那鍾仲游自然也可以無需任何顧忌地出手。
可就在這時,一個長長的嘆息聲,無遠弗屆地傳遍整個江底。
方圓五十丈內,原本激蕩的水面立時風波不起,好似一塊平整的鏡面。
「唉,本想慢慢悠悠的釣個魚,奈何,遇上你這麼個東西,平白敗了本人的興緻。」
鍾仲游猛地轉過身,卻見一個小孩子,正浮在自己身後,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自己。
這小孩子雖然只有八九歲的模樣,卻已漂亮得不似凡間人物,倒像是由水之靈魄聚成的精怪之屬,又像是江神河伯一類的超然存在。
這樣的姿容和氣度,實乃鍾仲游生平僅見。
而這孩子的目光,更是鍾仲游不曾見過的。
鍾仲游這一生,風光過顯赫過,自然也收穫過很多來自旁人的視線。
這些人的目光或是敬畏,或是諂媚,或是恐懼,或是憤怒,或是不屑,或是漠然,但鍾仲游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
好像他不是在看一個臭名昭著的魔門宗師,甚至都不像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看一頭砧板上的魚,不帶絲毫別的情緒。
「這位老前輩,可否為徐某解釋一番,什麼叫做……『姐妹』?」
鍾仲游心頭大駭,卻還是強忍震撼,沉聲道:「敢問這位朋友仙鄉何處?老夫乃是陰癸派的鐘仲游,可否行個方便?」
面對這種詭異的人物,縱然鍾仲游乃武道上的宗師人物,也不禁心頭髮憷,甚至不惜搬出「陰癸派」的大名。
一般來說,以他的實力加上陰癸派的名氣,在這天下,擺不平的事情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畢竟,即便是武功高深、勢力深厚如龐斑,亦要顧忌陰癸派身後的「血手」厲工,不曾對鍾仲游趕盡殺絕。
只可惜,鍾仲游今天就遇上了那個億萬中無一的例外。
徐行咦了一聲:「你就是那個輸給龐斑,丟了執掌魔門之權的『邪佛』?」
鍾仲游聽到這番話,心中滋生的莫名恐懼立時便消退了一大半,確認對方並非是什麼神鬼精怪之屬。
只要是人,無論武功究竟是高到何種地步,以鍾仲游身份地位、見識經歷,都還不至於怕到不敢開口。
不過,當他剛擠出笑容,要回話時,就見徐行搖了搖頭,目光睥睨,冷笑道:「朋友?憑你也配?」
言語落定,徐行拂袖一掃,一股超乎鍾仲游想象的雄渾大力,從他的袖中狂暴湧出。
周遭江水立時往兩邊排開,江面亦一分為二,翻卷出兩片高有數丈的浪花水牆。
若從上往下看去,簡直就像是有一柄巨大而無形的神劍,自雲端劈落,將整條江水攔腰截斷。
鍾仲游目光暴突雙手攔在胸前,黑紫交雜的魔氣氤氳澎湃,縈繞周身。
可即便他全力張開空境力場,仍是難以抵禦,整個人一去三十丈,直接撞上江畔的陡峭山壁。
轟隆隆隆隆隆隆!!!!
雷音震動大氣,傳遍大江兩岸,激蕩漫天雨幕,在空中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波紋,茫茫江面亦再起風波,如老龍興風作浪。
厲若海在江面上,感受到水底傳來的震動,豁然站起,雙足一頓,穩住在風波中跌宕起伏的小舟。
她還沒來得及往下看,徐行已拎著一個千嬌百媚、玲瓏有致的大美人從湖中躍出,落到舟中。
這美人雖是面色慘白,可沾濕衣衫下的身段卻極為美好,直可盪人心魄。
厲若海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卻見徐行又一點船頭,鑽破厚重的風簾雨幕,足踏驚濤駭浪,直往鍾仲游所在之處疾馳而去,只留一句言語:「厲姑娘,照看好她,我去去便來。」
厲若海上前一步,抱住這美人的身子,再一看她的臉,不禁訝然道:
「凝清,怎麼會是你?」
谷凝清在水底那會兒,已被鍾仲游嚇得心神巨震、神魂激蕩,如今乍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眼中竟淌下兩行清淚。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對玉臂,環住厲若海的脖子,身子緊緊貼在少女身上,淚眼婆娑,只不住地嗚咽道:
「若海,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女孩嬌嗔的嗓音就像群山之間泄出的雲朵,鬆軟棉柔,緩緩舒展,同時還隱含一股強自壓抑、難以紓解激蕩情懷。
厲若海感受著從谷凝清身子里傳來的顫抖,並沒有拒絕這個擁抱,也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反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部,以表安慰。
過了好一會兒,谷凝清的心神才重歸平靜,她睜開一對好似湛然秋水的藍眸,直視厲若海的明銳眼眸,深情道:「若海,我終於找到你了。」
厲若海被她那不帶絲毫掩飾的火熱目光一望,竟然有種針扎般的感覺。
少女有些尷尬地別過臉,將谷凝清的身子扶正,才關懷問道:
「凝清,你怎麼會在此處?」
谷凝清仍是注視著厲若海,幽幽道:「若海,凝清的心意,莫非你當真不知?」
厲若海呃了一聲,極其罕見地有了些手足無措之感,頭皮一陣發緊,猶豫道:「凝清,我……」
谷凝清見這平日里,行為舉止有如男兒般豪邁的大姐姐,竟然露出如此扭捏之態,也只是眼波流轉,微微一笑,不再追問,而是回答起了厲若海的疑惑。
厲若海與谷凝清,正是相識於江湖中,彼時的谷凝清初出雙修府,雖有一身不俗的武藝,卻疏於世事,天真爛漫,只愛蝶舞雙雙。
厲若海見這小女孩天真可愛,便出手為谷凝清擋下了幾波圖謀不軌的賊人,並且護著她走了不短的一段路。
但厲若海沒有想到,在這段日子裡,谷凝清對她竟然起了超越一般姐妹之情的情愫。
谷凝清乃是西域女子,性情熱辣奔放,並不避諱此事,不僅將這份情意坦然相告,還詳細解釋了自己所修的功法以及出身。
厲若海這才知道,谷凝清竟然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幾大門派之一,雙修府的傳人。
而她所學的「雙修大法」雖是一種遍述陰陽合和之道的無上法門,卻有一種頗為奇特的限制,即是修行之時,一方需有情無欲,一方則需有欲無情。
對男女來說,這種條件簡直可以說是苛刻,所以,谷凝清便想另闢蹊徑,與厲若海這個女性同修大法。
在谷凝清看來,若是同為女性,達成這個目標便較為輕易。
並且,厲若海強練「嫁衣神功」,一身陽氣之濃郁、真氣之剛強,完全勝過了此世絕大部分男性高手,完全是上好的雙修道侶。
谷凝清一說,厲若海第一個反應不是拒絕她,而是對這個出身名門的大小姐刮目相看。
厲若海完全沒想到,平日里稚氣得像是個大孩子的谷凝清,竟然在武學上也有如此奇思妙想。
好在,這念頭在心中只是出現了一瞬,厲若海很快便掙脫了出來,義正言辭地拒絕了谷凝清的請求。
厲若海之所以援手谷凝清,就是因為自己曾經也有個弟弟,不願見她這般天真的孩子淹死在江湖裡,更是把谷凝清當做了自己的妹妹,全無此意。
所以,為了擺脫谷凝清的糾纏,厲若海將她送回雙修府後,便留下一封書信,不告而別。
可谷凝清回到雙修府後,仍是對厲若海念念不忘。
她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發自真心的欽慕,還是因為修鍊「雙修大法」的緣故。
但谷凝清明白,若自己沒有辦法勘破這一重關隘,只怕此生此生,都不能練成「雙修大法」,為自己的族人完成復國大業。
於是,她選擇了離開雙修府,再次前往中原,尋找那個令自己魂牽夢縈、不可忘卻的命中魔星。
也正因如此,谷凝清才會被陰癸派發現行蹤,遭到這一路的追捕,好在,她在途中,結識了一位法號空了的少林和尚,才得以多次逃脫追捕。
厲若海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問道:「既然如此,這空了和尚如今又在何處?」谷凝清笑了一笑,拖慢尾音,緩緩道:
「我使計支開了小和尚,讓他去尋蜀中的佛門高手求援。」
她眉宇中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倦意,彷彿很是慵懶,這種倦意就像煙一樣,使人熏然欲醉,又糅合了惹人憐惜的柔弱。
厲若海這才發覺,這以往天真可愛的小妹妹,此際竟然顯得如此沉鬱且惆悵,亦比當年要更加成熟、更加堅定。
厲若海當然明白緣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解,是以,少女只能緊抿薄唇,不發一言,忽然有些懷念和徐行等人喝酒的日子了。
——雖然同為女性,但厲若海面對谷凝清這種百轉千回又毫不避諱的直率情懷,仍是由衷感到無力。
谷凝清顯然也極其熟悉厲若海的性情,並沒有步步緊逼,而是轉過身去,望向徐行和鍾仲遊離開的方向,不由得面露驚容,震撼道:「若海,方才那位小弟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令得鍾仲游這位『邪佛』如此狼狽地逃竄?」
方才在水下,谷凝清無比清晰地看見了徐行的面容,也看到了他是如何只用一袖,便將鍾仲游抽飛了出去。
可就是這樣一個功行深厚到恐怖,且外貌特徵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絕世高手,谷凝清此前卻是聞所未聞,這簡直可以說是天方夜譚。
最起碼,谷凝清可以肯定,這人絕非如外表那般,是一名八九歲的孩童,定然是哪位威名赫赫的老宗師,故意偽裝而成。
厲若海也看向徐行遠去的方向,只是哼了一聲,輕描淡寫道:「一個朋友。」
「朋友?」
谷凝清咀嚼著這兩個字,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星眸半眯,笑吟吟地拍了拍胸脯,做出個心有餘悸的模樣。
「既然如此,凝清可真要好好認識一下若海這位過分神奇的朋友。」
說到朋友兩個字時,谷凝清咬字略微加重,令厲若海莫名地感到有些煩躁。
少女轉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谷凝清那張風情萬種、千嬌百媚的絕美面容后,心中那種煩躁就更為明顯。
厲若海忽然道:
「凝清,你把臉轉過去,一會兒就好。」
谷凝清雖是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照做,過了會兒后,她聽到厲若海冷幽幽地道:「凝清,你的側臉,還是那麼好看。」
谷凝清雖然聽出來厲若海情緒不對,但得到心上人的讚美,還是不禁眯眼而笑,渾身的倦意、柔弱、情愫都混合成一股出奇的艷色,甜蜜道:
「若海,這種話,凝清無論聽多少次,都不會覺得膩。」
厲若海嗯了一聲,沒有再回話,而是望向江邊戰場,淡淡道:
「凝清,咱們也過去看看。」
厲若海對徐行的狀況可謂是了如指掌,知道他此時的傷勢還未徹底復原,與鍾仲游這個天下聞名的老宗師交手,縱然在一時之間能夠佔盡上風,也不代表就已能穩穩拿下。
念及此處,厲若海真氣一運,不再有任何遮掩,燎原場域張開,小舟一震,仿若離弦之箭,在江面上劃出一條明亮火光,直往山壁處衝去。
谷凝清置身於厲若海的場域內,不覺睜大了眼,驚呼道:
「若海,你已成就空境了?!」
谷凝清回到雙修府後,潛心修行,在府主的指點下,才堪堪踏破「定境」的門檻,躋身「化境」,這也是她敢於一人闖蕩江湖的底氣。
因為,除去總數僅有數十人的「空境」宗師,「化境」已算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走到何處都會被奉為上賓。
畢竟,「化境」武者想要踏出「空境」這一步,難度甚至比從「養境」到「化境」還要大。
君不見,就連龐斑統御的魔師宮,也只有里赤媚一個正兒八經的「空境」宗師可供差遣。
薛禪亦是在得了「大金剛神力」的傳承后,才得以躋身「空境」。
由此,完全可以說明空境宗師的珍貴,可厲若海如今不過十來歲,竟然就已跨過這個門檻,躋身天下最強者之林了?!谷凝清雖然一向知道,自己這位心上人在武道上的稟賦堪稱超凡脫俗,仍是不免為之震驚,心中也更為厲若海歡喜,欣然道:「若海,看來,你離你的目標,也是越來越近了。」
厲若海卻絲毫不覺得此事有什麼值得欣喜。
畢竟,在這些天與徐行同行的路途中,她已經深刻認識到,區區空境第一重天的修為,與其說是成就,倒不如說是累贅。
並且,就算是除去徐行這個真實年齡不知道具體多少的裝嫩老鬼外,厲若海這幾天也結識了浪翻雲這個貨真價實的天才劍手,更不會以此自傲。
真要說,其實薛禪也是一位年紀輕輕的空境宗師,亦算是這種層次的天才人物。
所以,少女頭也不回,只是淡淡道:
「正是拜那位朋友所賜,我才能有如此進境。並且,如我一般年歲的空境宗師,天下亦不算罕有,只是據我所知,就還有兩人。」
谷凝清知道厲若海的性格,自然不會覺得她在說笑,只是輕點螓首,若有所思。
其實,這位一顆心都掛在厲若海身上的女孩、少女、女人,根本就不關心這種年紀的空境宗師到底有幾人。
她只是在想,厲若海口中那個「朋友」的事。
谷凝清知道,厲若海有一個已經亡故的幼弟。
這個弟弟,正是這位一向剛強的「邪靈」心中,僅存的柔軟和弱點,也是谷凝清有信心可以感化她的關鍵。
可徐行的出現,卻讓谷凝清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該不會……真就有這麼巧吧?
念及此處,谷凝清的目光都變得銳利了起來,慢條斯理、悠哉悠哉地道:「凝清還從未聽聞,天下有何種人物,能得若海如此評價。等會見了面,凝清可要好生答謝一番這位『救命恩人』。」
如果說剛才刻意加重語氣,還有逗弄厲若海的意味在,那現在的她,就當真是對厲若海口中這個「朋友」起了十二成的興趣。
厲若海也聽出來谷凝清言語中的含義,她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可腳下小舟卻轟然一爆。
整艘小舟彷彿躍出水面的飛魚,好似與江天水色融為一體,江風自谷凝清耳畔呼嘯而過,兩岸景物如浮光掠影一般向後倒退。
可少女的目光,卻只盯著那條獨立舟頭的高挑身影,不動不搖,深情且堅定。
小舟在空中劃出一條極其優美的曲線后,徑直落向山壁。
厲若海又一點舟底,整個人騰空而起,一手斜握長槍,一手抄起谷凝清的腿彎,將少女的嬌軀打橫抱起,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她看著腳下那條不斷向前延伸的溝壑,目光沉凝。
谷凝清則是在她那不算寬闊,卻極為溫暖,且充滿安全感的懷抱中,如小獸般眯起眼,蹭了好幾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雙腿,站到地上。
就在這時,兩人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極其凄厲,且充滿無窮恐懼的驚呼慘嚎。
「龐斑——!!!」
厲若海早在錦官城,就已做好了迎擊這位「魔師」的準備,此時更是條件反射般的凝起目光,緊繃身子,當即便想向前衝去。
可就在此時,她卻注意到一旁的谷凝清面色更加慘白,身子也微微顫抖起,目中掠過一抹憐惜,不禁猶豫起來。
——
鍾仲游在撞上山壁后,仍沒有停止,身軀被巨力推動,不斷往山體內部前進。
勁氣如潮水洶湧,一浪疊一浪地撞碎在他的長衫上,將沿途山石碎為齏粉,硬生生在堅固山壁中,鑿出來一條長有二十丈的隧道。
饒是如此,鍾仲游仍是保得周身不失,更情不自禁地放聲驚呼道:
「大金剛神力?!錦官城外那人,果然是你!」
意識到這一點后,鍾仲游不敢有絲毫停留,就連水底的谷凝清都顧不上,施展身法,就要往遠處逃竄而去。
徐行如影隨形,銜尾追殺而至。
他一臂探出,神魂與肉身再次緊密結合,雷霆真氣流轉全身,與「大金剛神力」相融,掌心電光激蕩、雷音滾滾,山壁中更是傳來轟鳴震動,好似梵鍾銅鼓,嗡嗡作響。
正是天鼓雷音印。
鍾仲游連頭也不回,一身精純至極的天魔氣場全開,發出輕微嗤嗤聲,將周身五丈的岩壁盡數腐蝕,
與其說是腐蝕,倒更像是吞沒,山體中立時出現一個不斷向上延伸的圓柱形空洞。
厚重土層、堅實山岩,以及其中積攢的土相地煞之氣,對他來說,竟然是薄如無物,一衝即潰。
天鼓一響,雷音一炸,鍾仲游的身子雖是劇烈顫抖,嘔出來一口鮮血。
可老人的去勢卻依舊不停,只消片刻功夫,便衝出了山壁,朝遠方奔逃而去。
雖然意識到身後那人武功超乎想象,鍾仲游心中卻是忍不住地狂喜——因為他賭贏了!從認出徐行的第一時間起,鍾仲游就已決定了使用這樣的戰鬥策略。
因為他雖然從徐行身上,也感受到一種卓然出塵的清冷氣韻,卻並沒有發現獨屬於半步破碎級數高手那種,一動則席捲天地的霸道。
只要不是那種級數的高手,無論多強,就算是「魔師」龐斑,面對紅日法王加思漢飛,縱然能勝,也絕無可能不受傷。
所以,鍾仲游極其大膽地選擇了硬抗徐行一擊,也要奮力奔逃,事實證明,他的確賭對了。
徐行如今身上,不僅有紅日法王留下來的火勁,也有思漢飛打出來的創傷,還有施展「龍象鎮獄」造成的內傷。
三者結合之下,徐行縱然是全力出手,但這一記「天鼓雷音印」的威力,也不免大打折扣。
雖仍然算是沉重,但對鍾仲游這種人物來說,也絕不至於承受不了,至多是受些傷勢,更不會影響他奔逃的速度。
就連徐行都沒有料到,鍾仲游的戰鬥意志竟然如此薄弱。
他更沒想到,此人的魔門場域,竟然能夠如此靈變。
徐行曾經對戰過的幾名空境宗師,雖然功法不同、修為深淺也不同,可卻有一個共性,那便是場域皆極其堅固。
這也符合徐行對空境宗師這個群體的認知,在他看來,此界的宗師們,本就是極其擅長陣地戰,也擅長築成陣地的「工兵」。
既然是以陣地戰為長,在長距離的奔逃,以及中距離的騰挪閃轉方面,便不可避免地有了天然的劣勢。
唯一一個稍顯另類的,便是里赤媚,可如今,鍾仲游展現出來的手段,還要更在尚且年輕的里赤媚之上。
他的天魔場域,與其說是一座陣地,倒不如說是一架做了特殊輕量化處理的戰車,在靈活性方面,可謂是一騎絕塵。
——現在看來,這位「邪佛」能夠從龐斑手上逃出生天,果然不是全憑身後的勢力,也有幾分硬功夫。
這樣迥異於當世武道的魔門大法,也實在是令徐行頗感興趣。
他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傷勢,難以用肉身追上鍾仲游,便乾脆神魂出竅。
此時此刻,徐行沒有動用「寒藏雷雲」之氣,而是驅使著自己保存那份陰魔念頭,化作一團五彩斑斕的渾濁魔氣,撲向鍾仲游。
鍾仲游正向前奔逃,卻覺身後忽地捲起一陣陰冷刺骨的寒風,凄厲呼嘯,更有一股洶湧澎湃、浩浩蕩蕩的熟悉力量,正朝自己的后心撲來。
老人頭皮一緊、鬚髮炸開,整個人的肌膚都變得赤紅如血,這是極度緊張、恐懼的表現。
他驟然回想起那個慘白的冰冷夜晚,更想起那個每每午夜夢回,都會記起來的邪異面容,老臉抽動,慘嚎道:
「是你,龐斑!枉你貴為『魔師』,竟然如此不要臉,要暗算老夫!」
徐行沒有作答,只是神魂沖得更快。
他早已看出,鍾仲游體內,同樣如紅日法王一般,積攢著一抹隱藏極深的魔念。
並且,這份魔念早已種下,已在此人身上根深蒂固,令其淪為旁人傀儡而不自知。
再聯想起鍾仲游以往的戰績,這份默念究竟為誰所有,根本是不問可知。
聽到鍾仲游的慘叫聲,徐行那純粹由精神凝成的魂體中,也亮起一抹極其明亮的興奮光芒。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便一直聽說「魔師」的赫赫凶名,心中戰意亦在不斷積攢。
如今有機會,以鍾仲游為載體,與這位天人之道的魔師暫且交手,徐行自然不會拒絕。
他雖是得了這份陰魔念頭,卻也只會「屏風四扇門大法」這一門主殺伐凶煞的魔功,近來又得了紅日法王的大黑天相,令這一部分特質越發凸顯。
是以,一撲之下,四周茂盛草木當即被肅殺之氣浸透,立時枯黃凋零,化作凄白粉塵,潰散在地。
被這股魔念一引,鍾仲游的七竅中,都溢散出絲絲縷縷的精粹魔氣,肌膚立時變得乾癟,氣血也極速枯敗了起來。
徐行眯起眼,咦了一聲。
據他所知,這種變化,似乎並非魔門兩派六道中的任何一門魔功,便暫時收了手,停在鍾仲游周圍,仔細觀察起來。
鍾仲游猛地栽倒在地,雙手抱頭,痛哭流涕,注意到徐行那不帶任何同情,反倒是興緻勃勃的目光后,更是慘叫連連。
「龐斑!你、你、你簡直毫無人性!」
此時此刻,鍾仲游已經認定徐行正是龐斑化身,畢竟,能夠引動他體內這顆魔種者,普天之下,也唯有龐斑一人而已。
他注意到徐行的小孩形貌,只疑是這老魔頭魔功更上一層樓,徹底返老還童。
「毫無人性?我?」
徐行想到鍾仲遊方才的所作所為,不由得搖搖頭,啞然失笑。
可就在此時,山林之外,卻忽地傳來一聲渾厚且沉悶,充滿降魔威嚴以及無匹罡勁的吼聲。
「龐斑,以你之身份,竟然欺壓雙修府中的小輩,莫非當真不要臉皮?!」
徐行一聽這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獅子吼,就知道來得乃是佛門中人,言語落定,林外再來兩道沉雄掌,直往徐行魂體襲來。
他身形一轉,周身殺伐之氣凝練,化為兩道至剛至厲的「將軍令」掌勁,與這兩股掌力寸步不讓地正面相碰。
轟然一聲震爆,這處山林方圓五十丈的林木,盡遭摧折。
樹榦先是斷裂,又被餘波勁氣擊得橫飛滾盪,紮根於地面的樹樁亦是拔地而起,與山石、泥土相撞,爆發出更為激烈的聲響。
但也正是這一聲充滿佛韻的獅子吼,為鍾仲游暫時壓制了體內竄動的魔念。
趁著徐行和那佛門中人對掌的間隙,這位「邪佛」眸光一閃,就如當日的里赤媚一般,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爆場域,再當機立斷地廢去了半數修為,化作一道橫貫天際的紫黑長虹,遠遁而去!
「嗯?!」
山林外,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勻稱僧人,忽地收回手,看向天邊激射而去的虹光,臉上浮現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他方才在林外,聽到林中有人呼喊龐斑之名,又感受到林中傳來的濃郁魔氣,只疑是這位「魔師」已經修成了傳說中的「道心種魔大法」,正在以魔種染化旁人,便毫不猶豫地出手。
可直到現在,他才認出來,方才離去那人,分明是魔門中赫赫有名的高手,「邪佛」鍾仲游。
不過,這僧人為了一舉擊殺龐斑,已聚集畢生功力,短時間內難以再提內元,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鍾仲游遠去。
但也正因鍾仲游的出現,令僧人更肯定了林中那人的確是龐斑,因為誰都知道,這位「魔師」自出道以來,手下幾乎從無活口。
之所以說是「幾乎」,就是因為有鍾仲游這個例外。
如今若說他已經修成大法,前來抹去這個生涯唯一的污點,也是自然之事。
更何況,若不是「魔師」當面,天下間還有誰,能夠逼得「邪佛」甘願自爆場域地逃遁?!思及此處,僧人面容越發肅然,他向前踏出幾步,攔在另一個年輕和尚身前,擺出嚴陣以待的姿態,悄然傳音道:「空了,等我和龐斑動起手來,你便先走。」
那年輕和尚眉目俊朗,身姿英挺,有一股凜然之氣,聞言,露出有些焦急的神情。
「可是,凝清她還……」
僧人長聲一嘆:「痴兒,當舍即舍,還有望正果。」
就在兩人交談間,遠方忽地響起來一個極平靜、極深沉的嗓音。
可任何人都能察覺到,那平靜中正醞釀著某種事物,就像雲中蓄勢待發的雷。
「走?」
言語聲落定,那一片狼藉,斷木橫斜、土石堆積的山林中,驟然再起地動山搖一般的動靜。
一切攔路之物,皆在一股無形大力的推動下,向兩側分開,顯出一條無比平直的長道。
在長道盡頭,一個目中魔火熾盛,滿頭長發迎風飄揚的孩童,一步一步地朝兩人走來。
他每踏出一步,大地便會劇烈震顫一次,裂開深深溝壑,硬生生以絕強力量造成了一副山崩地裂之景。
此際天地依然昏暗,陡峭且險峻的高峰,在雨幕中連綿起伏,刺破陰雲。
這本是一副極其雄壯的景象,可此時此刻,險峻高峰、漫天雨幕、厚重陰雲,乃至天地本身,好似都成了這孩子的陪襯。
在兩個和尚眼中,他看上去,好似一尊背負天地萬山之重,也要殺出九幽冥獄,重回人間,要以血肉屍骸,鑄成王座的絕世凶魔。
兩人感受到那股囂烈且凶暴的氣勢,身子不自覺地緊繃起來,整個人更是如墜冰窟,目光既疑惑又震驚。
——龐斑何時成了這幅模樣?這魔頭的目光凝如實質,彷彿兩道利劍,一寸寸地從兩個和尚臉上掃過,語氣更是森寒至極,令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那強自壓抑的憤怒。
「壞了我的事,你們想走到哪裡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