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伏天飛雪
沉悶了好些日子的王城終於有了一件大喜事傳開,鬧得沸沸揚揚,說的是公梁世家即將嫁女入百里府上。
談及那位即將嫁人的公梁家的小姐,是名動王城的貴女,琴棋才藝十分了得,一曲《遮雨》曾在皇帝的筵席上就表演過,傳聞當時那席上眾人皆聽得如痴如醉,連同向來喜粗狂之曲的皇帝本人也讚不絕口。而百里家的那位公子哥也不簡單,年紀輕輕就接管了家族的產酒系列事業,在不到兩年的功夫里,就將產業擴展到了鄰近的沒霧國,在商業上不可不謂是一位奇才。
這兩人成親,實實是門當戶對,相映相襯得很。
聘禮下得急,卻也隆重。一日清晨,逢著陽光如金般普照大地時,才準備幹活的人們出門便看到十里紅妝將兩戶大家相通的這條路子鋪滿,一擔擔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浩浩蕩蕩如金龍喜舞,極盡奢華。
眾人被這突然的喜事弄得目瞪口呆。酒館里的閑人聊侃,說這個親事,其實早就定下了,因公梁家的那位小姐身子虛弱,才拖到了近月,聊著也甚好奇起來,傳言婚事已經選定好,大約會在且月開初舉行。
雖說選的是良辰吉日,畢竟還是太匆忙了些。
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見多了聽多了雜談怪事的花檐震驚得從院中樹上摔了下來。
新進府的多嘴說了這事的侍女小蓮攥緊了袖子在旁默默站著,甚有罪過之意地看著少小姐摔下四腳朝天,才慌慌張張地跑過去顫顫扶起。
「怎麼就要成親了呢,哥哥他可是……」即便是經過了一摔,她仍還是處於震驚的狀態,一身鈍痛也顧不得,怔著面色就地坐了起來,看上去甚是茫然。
花檐在思考。她在細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又思考這一切她要如何去接受。
隔著種族的差異,這番思考進行的很是痛苦。
本就近來的觀察看,她覺得自己的這個長哥哥與長姐姐這兩人間,絕對是有情況的。最初她不解讓阿娘那般生氣的那句話的含義,后來還是忍不住去找了章伯求實。
章伯作為一個掌執百里府上的管家職位長達幾十年久的老人,在見識和經驗之談上一直深得花檐信賴。為了求實那話究竟有何含義,花檐使盡渾身解數,終於在愈發敲碎節操的賣萌賣蠢這一份堅持中,將一直猶豫的老章伯勸動,無奈地開了口解釋。
其解釋令她很是訝然。
微風熏熏中,已經滄桑得很明顯的老章伯嘆了嘆氣,道:「女人說這樣的話,是極慎重的,一定是將自己的貞潔真的交付了誰,才會有的,這就等同小姐你在話本里看到的『**』、『吃豆腐』那樣的含義。」
當時聽了久久不知該如何是好,腦海中突然浮現出相親相愛的妖怪頭戴花環舉行婚禮那樣的場景。
當時想,那定就是夫妻了。
可如今長姐姐就要接受沉水刑的節骨眼上,長哥哥卻是要另外成親了。雖說就她而言,並不想拯救百里棠,但至少,她這所謂的兄長百里商良不該無動於衷。
於情於理,這都都不太合適。
「你說為什麼啊,他這麼快就要娶親了……」花檐仰起脖子看漂泊的雲彩,低聲似是自言自般惑道。
「小蓮也不怎麼清楚。」侍女小蓮聽了少小姐這一惑,同樣迷惘地搖了搖頭,轉即又笑開顏道:「不過大家都在說,我們家的這份聘禮下得特闊氣,往後出門,就是說到自己是個下人,只要說到我們是百里家的下人,也覺得特有面子。」
花檐垂下眼眸來,看很開心的小蓮丫頭,恍惚覺得那也該是她的反應才正常。那所謂的哥哥百里商良有了妻子,日後會來相擾她的時間定會越來越少,甚至這關係會變得越來越薄,到最後就像最初那樣。
如此,她也該是高興的才對。可是花檐就著葳蕤草色思量半響,近來有了又消了的鬱氣又重新在胸腔里滋生,又重新將原本空空無物的思襯填滿。
等到陽光不辣么毒辣之時,心裡不爽的花檐終於放下了讀起來已經索然無味的話本出了門去。
目的地就在隔院,百里商良的住處。
日央沉沉,單薄的人影在同樣單薄的柳樹下喝酒,一如既往地不管這日沉月升的變化,只一味地喝酒。沒有太多好或是不好的表情,頹廢潦倒的姿態在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分明,彷彿被濃霧遮掩了去。
花檐有些同情地走近到面前去,與柳條比肩,站在樹下,看著被酒漬沾了一身的所謂的哥哥,開口提問。
長久的違和感和如大霧般的茫然感觸,在此時,都變得明白、變得清晰了起來。
花檐無意提這個問,即便這亂七八糟的事態與自己有關,她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才是正確的選擇,然而看到坐在樹下仍是喝酒喝得很是頹廢的百里商良,數日的沉默就這樣只化成了質問。
「長哥哥,你告訴我實話,其實你是真的愛著長姐姐的對吧?」
這個問題在花檐看來,就語法上,可歸於一個反問句,長久的觀察就是如此了,這情愛之說有時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令花檐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這個問題得來的並非肯定的回答。
百里商良面色微微僵住,旋即竟一聲大笑劃破了這一個略有些嚴肅的問,他晃了晃酒罈,仰頭看隨風拂來的柳條,「阿荀啊,你可知道,我就要成親了,我的妻子是名動京城的貴女公梁錦呢。」
「你應該拒絕的,你現在看起來這樣不開心。」花檐認真打量著百里商良,隨即誠懇道。
「不,我很開心的。」百里商良搖頭反駁,「兄長從沒這樣開心過,今我有產業在手,來日又會有溫婉的妻子,人這一生,若能到這個份上,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花檐看了看撒到地面草色上那些在陽光下熠熠泛光的酒水,沉默了好一會,扯了扯嘴角:「你撒謊。」
百里商良輕笑,沒有說話。
花檐微仰起頭,心頭那時不時晃過的恍惚漸地變得清明,唇邊浮過一瞬的笑意:「其實你心裡也住了一個任性的小孩對不對,你突然變得寵我疼我、變得只關心我,不過是見了我幼稚懵懂。你心裡在排斥如今的自己,排斥怕面對長姐姐的自己,你是想還回到過去身上。」
這番話花檐之前從沒想過,而從嘴中說出來時,卻很自然。
她確實是不那麼懂人間的道理,但此時此刻,她覺得這番話很適合長哥哥的這個情況,糅合眾多話本的元素來談,這話說得也確實很正確。
她不明白長哥哥為何要突然娶別的人,思來思去,就想到了一個「怕」字。
人若是有懼,很多東西即便是想得到也不會去爭取。說到底,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姑娘總是比一壺美酒要難擁有一些。
柳樹下,醉得頭糊塗的百里商良聽到花檐難得嚴肅地講出這一段話,從身旁又揭了一個新的酒罈子,猛灌了一口,不知道為何竟就笑了。他從小就被教育成一個商人,教育成為一個心思縝密的商人,可是真的等到了如今,他卻是被一個平常除了吃喝閑樂就不大懂事的妹妹前來道破自己,這一聲道破,掐準的無情又直接。他在一口烈酒中愣了半愣,最後只是覺得這很好笑。
「也許阿荀你說的沒錯,疼一個孩子,我會覺得自己很乾凈很乾凈,可是疼一個關係於倫理道德上的女人……那太墮落了。有些東西,我無法抑制自己去想,可是再如何,我都不想那麼墮落。」
百里商良笑了很久,最後這樣回答。
「可是……」花檐未料到百里商良此時又變得如此誠懇,怔了一怔,「這樣下去,誰都不會開心的。大家都愛說些人生一世的滄桑話,可是就這一世,你為什麼要做這樣讓自己難過的事呢?」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作繭自縛吧。」百里商良再續了口酒,自嘲般笑了笑。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活得太清醒又懦弱的人太沒出息。」百里商良緩緩道,彷彿疲倦了一般。
他強撐著站起身來,手欲去撐著樹榦,一不小心落了空,整個身子竟就向前踉蹌跌了。
花檐這次沒有走上去扶,她看著他以狼狽的樣子跌倒在草地上,只是怔怔站在原地,什麼都沒有說。
她想自己這樣對長哥哥,是有點殘忍了。又不想出為什麼,橫豎這種種與她關係都不大,不必芥蒂。但是心上卻有一股悲哀淌過,這股帶著陌生意的悲哀一點點溢滿她的胸腔,帶著命定生死的魔力。
她不喜歡這種感受,但感受卻隨之而來。
大約是從前的時間過得太過於容易,如今的看起來,便很艱難。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歷劫,磨至身心疲憊,歲月沉浮。
正在花檐還在默默想的時候,伏倒在地的百里商良突然開口問:「阿荀,你還記不記得兄長與你三姐姐的那個賭?」
花檐愣了一愣,點了點頭:「我還記得,哥哥替我應了那個賭。」
回答之時,百里商良已經轉了個身,卻不是起來,他極隨意地平躺在一片草色里,閉眼迎上黃昏的樣子,淡淡道:「呵,那一賭,本就是為我設的。」
花檐驀然瞪大眼睛,聽一直擔憂的事情終於被提起。
暮靄沉沉里,百里商良清淡的聲音再落,「阿荀,其實六月真的會下雪呢……人心會下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