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日菊,永失所愛
第1章白日菊,永失所愛
舊曆三月末,所謂的人間四月天,是這座北方城市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比起風情萬種的盛夏夜晚,稚氣未脫的暮春清晨更加婉轉動人,只可惜周末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的兵荒馬亂讓路人們全然失去了欣賞風景的閒情逸緻。
寧立夏卻是個例外。
衛婕打來電話時,她正獨自坐在一間擁有百年歷史的茶樓里,悠閑地輕嗅著新鮮上市的明前龍井,邊享受這明媚得恰到好處的春光,邊耐心等待需要現片現熬的生滾魚片粥。
電話那頭,衛婕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掛斷之後,望著剛剛送來的魚片粥,寧立夏權衡了片刻才拿上包買單離開。
學校遠在城郊,本要四十分鐘才到得了,無奈性急的衛婕連打了兩個電話來催,寧立夏只得擇了條車輛稀少的近道。
她將車開得飛快,僅用了不到半個鐘頭便趕到了教學樓,可惜還是錯過了下課前的點名。
衛婕抱怨她的速度太慢,拉起她便往位於另一棟樓的辦公室趕。
寧立夏其實並不將「缺課三次不能參加期末考試」的規定放在心上,卻少有的聽從了衛婕的建議,任由她拖自己去解釋。
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敲開門后,寧立夏和衛婕安靜地等在了一旁。
蔣紹征的辦公室簡潔至極,擺設了了無幾——除了深木色的桌椅,淡藍的條紋窗帘以及擺放整齊的書櫃外,唯有一隻杏色的單人沙發。唯一的裝飾物不過是案前那束種在白瓷盆中的黃色小花。
寧立夏一早就聽衛婕說起過這位以出眾的相貌名震整座大學城的年輕教授,據說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偶爾去教師食堂解決午餐時打的菜皆會成為女學生們的話題。她原本以為,這樣的人物絕對不會做查缺勤這種有失學者風範的事兒,又早已過了追逐帥哥的年紀,見衛婕替自己找到了個肯長期幫忙上課考試的女生,就放心地沒把這門管理統計學當回事兒。
此刻圍在他周圍的那幾個女生早已問完了準備好的問題,卻磨磨蹭蹭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蔣紹征極少回辦公室,好不容易被她們撞到當然不肯輕易離去。
蔣紹征不勝其煩,卻又放不下師表的架子直接趕人,衛婕最會察言觀色,立刻找了個借口上前解圍,蔣紹征順勢將辦公室里的小女生全數打發了出去。
「什麼事?」MBA是小班授課,衛婕從不缺課,他雖叫不出名字,卻認得出是自己的學生。
「是這樣的,那個本科的學妹仰慕您……的學識已久,苦苦哀求我們給她一個跟您學習的機會,寧立夏一時心軟,就答應了……」
「知道了,下不為例。」不等衛婕解釋完,蔣紹征就打斷了她。
他介意的其實並不是缺勤而是來旁聽的人實在太多,倘若來的那些女學生單純是為了聽課也就罷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的架勢簡直太嚇人。哪個老師都希望自己的課大受歡迎,但吸引學生的僅僅是色相,這對一個男人來說絕對是困擾而非榮耀。
衛婕請來代課的那一位長期頂著不同的名字出現在他的課上,時而獃獃地望著他,時而偷拍,蔣紹征對那張臉的印象頗深,所以輕而易舉地抓出了寧立夏。
他無意為難自己的學生,只要達到預期效果,遣走閑雜人等即可。
衛婕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喜出望外地邊扯寧立夏的袖子邊道謝。
蔣紹征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整理手上的文件,再也不看她們。
寧立夏已經二十六歲,重新回到學校念MBA不過一時興起,只想揀幾門感興趣的課聽,學位倒是次要的,因此面對學校的老師,自然少了份畏懼。這位蔣教授的態度如此傲慢,她根本懶得搭理,說了聲「麻煩了」便拉著衛婕開門出去。
蔣紹征無意識地抬頭掃了一眼,瞥見寧立夏的側臉,怔了數秒,丟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追了上去。
「等等!」
待看清寧立夏的正臉后,他一反之前的淡漠,再三克制也掩不住驚喜之色:「穀雨,怎麼可能是你?」
衛婕莫名其妙,正要開口,卻聽到寧立夏說:「您認錯人了,顏穀雨是我姐姐。」
蔣紹征的神色變了幾變,片刻之後才收起臉上的失望,客套地微笑:「你是顏寒露?好久不見。」
寧立夏同樣禮節性地笑笑:「很久沒人叫我顏寒露了。我們之前認識么?抱歉,我離開這裡時年紀太小,故人又多,所以記不全。」
「我是蔣紹征。」
聽到這個名字,寧立夏似是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這樣眼熟,原來是紹征哥哥!真是該死,我只知道管理統計學的老師姓蔣,卻不知道竟然是你。」
這句「紹征哥哥」讓蔣紹征心中一沉,顏穀雨最沒大沒小,總是直呼他的名字,從不曾這麼叫。
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破滅后,他感到無比頹喪,聽到聲稱趕時間的寧立夏向自己告辭,連顏穀雨的下落也忘了問便任由她離開了。
「你跟蔣老師認識?」衛婕存不住話,還沒走出辦公樓便問。
「小時候的舊相識。」
衛婕似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我告訴過你蔣老師的全名呀,你剛剛怎麼說不知道?」
「你告訴過我么?」寧立夏反問。
「想什麼呢,這麼心不在焉。」
寧立夏結束了走神,隨口敷衍道:「桌上的那盆花挺好看的。」
「什麼花,蔣老師桌上的嗎?那是白日菊,聽說他特別在意這盆花,不過這花代表永失所愛,多不吉利!前一段有個大二的女生悄悄地潛入他的辦公室用自己種的風信子換掉了這一盆,他發現后非常生氣,找回來后還發了好大的脾氣,看不出來吧,他那樣的人居然也會和小女孩較真呢!」
「永失所愛?」她很是意外,「這種花我也種過,卻不知道竟是這個意思。」
周一下午沒有課,從學校出來,寧立夏直接回了工作室。
工作室設在一棟帶私家茶園的別墅中,雖然同樣在城郊,與學校卻分別位於城市的兩端,寧立夏到地方的時候已經臨近午飯時間。
她胃口缺缺,沒和其他員工一起吃飯,去廚房單做了盤白灼芥藍,用番茄蛋湯泡了半碗白飯,正要吃,秋曉彤推門走了進來。
「寧小姐,餐廳那邊打來電話,說新推出的橘花香片賣得很好,要不要再做一批?」
「不用,輕易買不到客人才會覺得珍貴。還有一個月就到端午了,研究幾種粽子出來,口味要新鮮,但不能太奇怪。」停了停她又說,「單做一盒甜茶粽,不要放蜜餞,端午節前後寄給寧御。」
「寧先生不是快回來了么?您親手給他不是更好嗎!」寧立夏的笑臉不多,工作室里的另幾個員工難免有些怵她,唯獨開朗的秋曉彤敢拿她的私事開玩笑。
寧立夏似是沒有聽出她語氣里的曖昧:「他要回來了么,最近事情多,聯繫得少。我下午要做巧克力,兩點前幫我準備好材料。」
「好的。」
「你去忙吧。」
寧立夏回到這座城市兩年,一直在替寧御打理餐廳。寧御很少過來,開餐廳不過一時興起,她卻做得非常用心,接手不到半年,這間僅有六十六個座位的月光雲海便已是城中名店。
不忙的時候她偶爾會做點手工餅乾或者花式巧克力放在餐廳做贈品,沒想到竟大受歡迎,乾脆開了工作室研製各種新奇精緻的手工食品售賣。
蔣紹征推開門時,寧立夏正往巧克力液中加櫻桃甜酒,因為太過專註,並沒有察覺到有人走近。
她把短髮束成小小的馬尾,牛仔藍的連衣裙外罩著白圍裙,一滴汗珠正凝在額角,被從天窗漏進來的陽光印上淺金色的光芒,綴在細潤如脂的肌膚上,說不出的風雅。
直到寧立夏把模具放入冰箱,蔣紹徵才用食指叩了叩手邊的木桌,一秒鐘的意外后,她揚起下巴笑了笑:「你怎麼會找到這兒來。」
寧立夏的右唇邊有粒小小的笑渦,顏穀雨也有,她們長得太像,初識時蔣紹征怎麼也分不清,同卵雙胞胎么,被弄錯並不奇怪。
穀雨卻總是生氣,對他說自己和妹妹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的梨渦在左邊,另一個的在右邊,要牢牢記住,不可以再認錯。
顏穀雨的那粒到底是在左邊還是右邊呢?直到重遇她的妹妹,蔣紹徵才發覺,自己居然記不清了。
「紹征哥哥?」
「來這兒找你是想問你姐姐的事情。」
「我知道,以我們的交情,除了我姐姐,還真找不到別的話題敘舊。」她邊洗杯子邊問,「工作室的地址是衛婕給的吧?咖啡還是奶茶?」
「隨便。」
「那就奶茶吧,我這裡有新制的茉莉香片,用來煮奶茶還不錯。」
「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現在的情況?」
「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我是多少年前?」寧立夏反問。
蔣紹徵答不上來。
「十二年。我們十四歲時父母離婚,我跟著媽媽離開這座城市,之後就和姐姐斷了聯繫,所以關於她的事情我知道的恐怕還沒有你多。」
「你們沒再聯繫?」蔣紹征覺得不可思議。
「確切的說是她不理我和媽媽。媽媽不但打過很多電話給她,還不止一次地回來探望她,可她總是避而不見,大概是為媽媽選了我沒選她而生氣,她那個人一直都很小心眼,不是么?」
蔣紹征不置可否。
寧立夏將奶茶遞到他的手邊,又從冰箱端出一碟茶點來:「荔枝紅烏龍茶凍,我們餐廳的招牌。紅烏龍是冷泡的,荔枝上午才剛剛空運過來,非常非常新鮮,嘗嘗看。」
蔣紹征喝了一口奶茶,卻沒碰茶凍:「奶茶很好,可惜我吃荔枝過敏。」
「荔枝也會過敏?頭一次聽說。」
「我這個毛病你姐姐也知道。」
「那麼這些我只好自己解決了。」寧立夏笑了笑,捻起一塊送入口中,整顆荔枝被包裹在琥珀色的茶湯中,色澤溫潤,瑩白剔透,相襯之下,她那一口細碎的白牙竟絲毫都不遜色。
「七年前因為你父親的公司出了些問題,離開前把你姐姐送到程家暫住,因為你父親在外頭惹了些麻煩,她不可以隨便出門……我生日那天她偷跑出來找我,可惜錯過了,之後她就失蹤了,我找了她很多年,也聯繫過你們媽媽,沒有一點線索。」
「我媽媽都聯繫不到她,你還來問我?」
蔣紹征把杯子放回桌上,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嘴角,勾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
「你覺得是我媽媽故意瞞著你?」
「我想不出她還能去哪裡,她走失時才19歲,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
「我爸在外面欠了那麼多債,你有沒有想過她很可能是被人抓了起來或者是出了意外?反正沒有聯繫過我們。」
不是沒想過,而是不敢想。
瞥見他的表情,寧立夏忽然問:「這麼緊張她的下落,難道你真的喜歡她么?」
「我答應過她無論如何都不會不管她。」蔣紹征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才說。
沒由來的,他眼睛里的閃爍以及認真的神情讓寧立夏覺得有些諷刺。
「別再打擾我媽媽,我不希望她再為了姐姐的事情傷神。其實姐姐也找過我們一次,要求媽媽替爸爸還債,多可笑,就算媽媽手裡有一筆錢,可婚都離了,誰還顧得上誰?」
蔣紹征的臉上看不出失望,語氣卻冷淡了許多:「不好意思,打攪了你這麼久,謝謝你的奶茶。」
寧立夏沒有出言挽留,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巧克力:「自己做的,一半楓糖口味,一半櫻桃酒心,你對巧克力不過敏吧?」
道過謝,蔣紹征又說:「我記得你姐姐很喜歡巧克力。」
「我也很喜歡,可惜吃了會胖,所以戒掉了。」
蔣紹征笑笑:「穀雨也總喊減肥,卻沒什麼毅力,說好要吃一周的糖一口氣就能吃光,永遠把從明天開始掛在嘴邊,雖然是雙胞胎,你們真的有很多不同。」
寧立夏也笑:「這應該算是讚美吧?」
再見到蔣紹征已經是一周后。
寧立夏正站在圖書館的自動售賣機前買咖啡,一抬頭看到蔣紹征,自然嚇了一跳。
她化著雅緻的淡妝,衣著舉止無可挑剔,小女孩時代的青澀可愛早已不復存在,唯有從受驚后臉上短暫的獃滯中可以尋見三分當年的影子。
這一瞬間,蔣紹征避無可避地想起了顏穀雨。
「這周怎麼又沒來上課,我就這麼沒有震懾力?」蔣紹征板起臉說。
寧立夏自然知道他在開玩笑:「沒有震懾力的不是蔣老師,而是紹征哥哥。」
「看來我的課實在沒什麼意思,據說你並不逃別人的。」
她將借好的書放進背包,端起紙杯邊往外走邊笑:「下周一定去。」
蔣紹征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快到午飯時間了,不忙的話一起?」
寧立夏還在考慮,不經意間瞥見從不遠處的白車上下來的年輕男人,微怔了片刻隨即轉頭問向身旁的蔣紹征:「那個人是唐睿澤吧?他也在這間學校工作?」
「是他,他那種性子的人怎麼可能當老師。他岳父岳母在學校里教書。」
唐睿澤同樣看到了蔣紹征他們,遠遠地招了招手,輕快地躍上台階,笑著沖寧立夏打招呼:「你好,我是蔣紹征的哥們唐睿澤。」
寧立夏並不答話,只似笑非笑地歪頭看他。
「顏穀雨?」唐睿澤發了會兒愣才認出眼前的人,「這幾年你去哪兒了?」
「……又一個把我認成姐姐的,我就這麼不重要麼?」
「顏寒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來圖書館幹嗎。」蔣紹征打斷了唐睿澤的盤問。
「幫喻白還書。」
「還有不到一個月她就要生了吧?」
「是呀,最近脾氣大著呢!你們等我一下,這麼多年沒見,一起吃個飯。」
寧立夏乾脆將唐睿澤和蔣紹征帶到了自己的餐廳。
「別忙著張羅,這麼一大桌誰吃得完!你這間月光雲海我經常來,我們喻白就喜歡這種文藝小清新范兒,菜品又精緻新鮮,她恨不得一周來三次。早知道店是你開的,我秘書也不用總為位子難訂頭痛。」唐睿澤的話向來多,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即使十二年未見也並不覺得生疏。
「這不是我開的,我不過是幫朋友打理。」
「還真是沒想到,你回來這麼久怎麼不聯繫我們?我外公家的地址又沒變。對了,我太太特別愛吃你這兒的櫻花蜂蜜曲奇和玫瑰茄忌廉蛋糕,後來下架了,我差人去找你們這兒的甜點師,他說這兩款都是經理親手做的,他烤出來的味道不能保證一模一樣。」
「一直忙。我也沒想到你這樣的人三十還沒到就結了婚當了爸爸。」寧立夏並不吃,淺笑著替兩人添茶,「給我個地址,晚點我做了送過去。」
「我是哪樣的人呀?」
「周旋在一堆小姑娘之間,對什麼也不上心。」
「還不是上大學那幾年無聊嗎!畢業后我連度假都是一個人。等等,你走那會兒我還上高中呢,純潔得連男女都不分,後來的事兒你怎麼會知道?肯定是穀雨沒在你面前說我好話吧?」
蔣紹征聞言側頭看了她一眼,正想問什麼,卻聽寧立夏說:「哪兒是聽她說的,紹征哥哥不敢說,你什麼性子我可是太了解了,十三四歲那會兒我正暗戀你呢!」
唐睿澤笑著說:「你暗戀我?我怎麼沒看出來,真是榮幸。」
蔣紹征正把玩手邊的銀質鏤空牙籤筒,似是不經意般地隨口接道:「怪不得半天都沒能認出我,遠遠地看一眼卻知道是唐睿澤。」
「她認不出你不奇怪!你這張臉太沒辨識度,這些年又滄桑成了這樣,也就能湊合著騙騙你的那些傻冒女學生。」
「我現在也他的學生。」寧立夏佯裝不滿。
唐睿澤唯恐得罪了寧立夏拿不到妻子喜歡的甜點,立刻將自己面前的鹽烤生蚝往寧立夏那邊推了推:「多吃點,不然沒力氣烤餅乾做蛋糕。」
寧立夏絲毫都不領情:「不吃,現在已經一點了。」
「嗯?」
「我過了十二點只喝水。」
「你還減肥?真搞不懂你們這種,明明只差一步就瘦到皮包骨頭,卻什麼都不敢吃。」
「我是喝涼水都長肉的那種,瘦下來很辛苦,所以才要保持。」
一直沒出聲的蔣紹征抬頭看了寧立夏一眼,她比十九歲時的顏穀雨瘦很多,氣質更是截然不同,即使他也曾聽穀雨提起過妹妹暗戀唐睿澤的事兒,乍一聽到她說起來,情緒也會莫名的低落。大概是她們的五官太過相似,才會給他這種微妙的錯覺。
唐睿澤要回公司,送沒開車的寧立夏回工作室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蔣紹征身上。
這一段路很長,寧立夏連找了四五個話題,蔣紹征都不怎麼感興趣,只是偶爾心不在焉地應上幾聲。她索性不再講話,轉過頭望著窗外的車流出神兒。
雖然不是早晚高峰,鬧市區的車流也依然擁堵,等紅綠燈的間隙,照例有人敲車窗乞討。
沒有一個車窗降下,所有人都熟視無睹,寧立夏卻開始翻找背包,記起自己的錢包落在了餐廳辦公室后,她又向蔣紹征借。
見她把兩張最大面額的紙幣遞給車外那位跛著腿的老年乞丐,蔣紹征比乞丐本人更加詫異。
「以這種方式獻愛心其實是在害人,他這次有了大收穫,下次繼續,很可能會遇上交通意外。」
寧立夏沒有分辨,只說:「下次見面還你。」
蔣紹征感到困惑,卻也沒再多話。
寧立夏原本沒有下周一去上蔣紹征的課的打算,周四晚上接到衛婕的電話后卻不得不打破之前的計劃。
就算是舊相識,不去考試蔣老師也不可能把學分給她。
她找出那本嶄新的管理統計學,翻了幾頁就丟到一邊,滑開手機打給蔣紹征。
「蔣老師,您在忙嗎?」
聽到寧立夏恭恭敬敬地叫自己「蔣老師」,蔣紹征立刻明白了她打來的用意。他剛剛洗過澡,笑聲略顯低啞:「我沒有划重點的習慣,考試涉及到的內容課上講得很細,認真聽過的完全不用複習。」
「那沒聽過的怎麼辦……」
「自己看,有什麼不懂的來問我。」
「如果我姐姐沒有失蹤,你就是我姐夫。」
「還有三天才考,我可以再單獨給你講一遍。」
她不死心地討價還價:「你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把替我上課的那個女生找回來幫我考試。」
「替考零分計算。」
「……好吧,你什麼時候有空?」
「隨時。」
「明天可以嗎?」
「內容很多,最好是現在。」
隔著電話,蔣紹征從統計學的性質概念開始講起。他偶爾會提問,時間不夠多,所以進度很快,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跟得上。
起先寧立夏聽得還算認真,時間一久,漸漸地就走了神。
「喂?」
「休息一下吧,電話別掛。」不等蔣紹征同意,她便按下了手機揚聲器,打開收音機,起身去冰箱里找水果。
電話那頭的蔣紹征無奈地笑了笑,反正最著急的那個不該是他。
寧立夏切完水果回來時,電台正巧在播kerenann的《seventeen》,很老的一首歌,她剛要關掉,又聽到蔣紹征說:「聽完這一首吧。」
「你喜歡?」
蔣紹征沒有回答。
聽了一半寧立夏才覺得歌詞熟悉,似乎當年的顏穀雨特別中意這位歌手。
她沒有興趣陪他憑弔過去,借口睏倦掛斷了電話。
寧立夏的作息向來很規律,晚上十點進入熟睡狀態,早晨六點準時起床。這一晚她卻莫名地失了眠,好不容易睡著一小會兒卻噩夢連連,天剛一蒙蒙亮就乾脆起身下了床。
她看了眼壁掛鐘,四點剛過半,找礦泉水的時候發現冰箱早已空空如也,想起秋曉彤曾說過自己公寓的附近有個很大的早市,便想去看看。
寧立夏從不吝嗇將大把時間花在梳妝上,即使只是去買菜也不會忘記塗粉底擦唇膏,因此拿著購物袋出門時已然六點將近。
見到早市上擁擠不堪的人群,寧立夏十分後悔過來湊熱鬧,然而新鮮可人的水果蔬菜立刻撫平了她的煩躁。
買齊了一周的食材后,她正想回去,又看到不遠處的三輪車上有花種菜籽賣,覺得新鮮,便擠過去挑。
除了櫻桃番茄、荷蘭黃瓜、觀賞葫蘆,她還買了波斯菊和太陽花的種子,正準備繼續選種植工具,就聽到身後有人叫「顏穀雨」。
「還真的是你!」
雖然多年不見,寧立夏卻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的人,她努力控制住情緒,淡然一笑:「陳奶奶,我是妹妹。」
拎著菜藍的老婆婆抹了抹眼角:「都多大了還這麼騙我玩兒,你剛落地我就帶你,一直帶到你快二十,你是姐姐還是妹妹我會分不清?」
寧立夏默不作聲。
「那時候你住在程家,我想去看你又不敢,就怕程家人嫌煩。後來你過生日,我做了你喜歡的臘腸粽子送過去,程家人卻說你走丟了,電話也打不通,我去報警,身份又不合適……」
大抵是做了太多年的住家保姆,陳奶奶的言語之間總有抹不去的謙卑,寧立夏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陳奶奶,我改了名字,別再叫我穀雨,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明白明白,家裡欠了那麼多債,躲起來是應該的,你爸爸回來找你了沒有?這些年你們是怎麼過的?」
這個話題寧立夏不想多談,再次強調:「千萬不要把我回來的事兒告訴別人,遇到熟人我都說自己是寒露的。」
陳奶奶會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你妹妹和你媽媽怎麼樣了?」
「不清楚,我和她們沒聯繫。」
陳奶奶覺得詫異,卻不敢再提,只拉起寧立夏的手說:「平平安安就是福,你去家裡吃飯吧,我揀你喜歡的做一大桌。」
「我今天還有事兒,改天一定去。」
要了寧立夏的電話后,又囑咐了幾句,陳奶奶才離去。
看著年過七十的陳奶奶梳到腦後的花白頭髮,寧立夏無限感慨。妹妹比自己的性格討喜,比自己會撒嬌耍賴,所以大部分時候,媽媽總是願意帶著妹妹睡,帶著妹妹回外婆家,讓自己跟保姆一起。雖然算不上十分偏心,但小時候的她總是會暗暗賭氣,覺得相對於媽媽,陳奶奶與自己更加親近。
早晨的相遇讓寧立夏心煩意亂,自然失去了給自己做一頓豐盛的早餐的興緻,隨便吃了片咸吐司便出門去了月光雲海。
她本想在月光雲海解決午餐,誰知還沒到午飯時間工作室那邊就打來了電話,說有位蔣先生在等她。
寧立夏這才想起自己和蔣紹征約好去工作室複習,唯有急匆匆地趕過去。
「怎麼不打給我?」她趕到時,蔣紹征正坐在她的搖椅上用她的平板看她看了一半的《深夜食堂》。
「不想催你。聽你同事說你剛剛在餐廳,事情忙完了?」
寧立夏沒敢說自己完全忘了兩人的約定,到這裡來是因為秋曉彤打了電話提醒,只笑著道歉:「快到周末了,餐廳客人多,昨晚睡得又不好,暈頭轉向地竟然看錯了時間。」
「你這兒很舒服,再多呆會兒也沒關係,偶爾看看電視劇也挺有意思。」已經等了兩個多鐘頭的蔣紹征絲毫都不介意,他將平板放到一邊,找出教材坐到窗邊的木桌前,示意寧立夏也過去。
寧立夏不好意思說自己連書也忘了帶,假裝沒有看見,捲起袖子問蔣紹征:「你愛吃什麼?這兒地方偏,找不到像樣的餐館,午飯我來做。」
「我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剛剛那部電視劇里的茶泡飯看起來很好。」
她噗嗤一笑:「我還以為邊看邊流口水這麼沒出息的事兒只有我會做。」
寧立夏翻出普洱、烏梅干、黑芝麻、蟹肉棒和海苔,慢悠悠地煮水準備。她穿偏中性的煙灰襯衣,擦暗色唇膏,因為起得太早眼睛乾澀沒法戴隱形,只好架一副粗邊眼鏡。很隨意的風格卻有出其不意的性感,擾得蔣紹征無法定下心來。
茶泡飯的做法簡單,不到十分鐘寧立夏就端出了兩碗:「菜只有一盤涼拌草菇,真是寒酸,晚點請你吃大餐。」
蔣紹征笑笑:「清淡的東西最好。」
茶泡飯的滋味遠沒有想象中好,涼拌草菇也不過爾爾,他卻吃得格外認真,連半片海苔也沒有剩下,寧立夏以為他還餓著,又拿出了工作室新制的牛肉乾。
「已經很飽了,我不吃零食,開始複習吧?」
「我沒有帶書。」
「……那就用一本。」
他們挨得很近,近的她可以輕易聞到蔣紹征身上淺淡的剃鬚水味,這樣熟悉的味道讓寧立夏想起了許多往事。
父母離婚後,她跟著父親,那時候父親的公司還沒倒,各種各樣的應酬自然很多,父親時常出差,不工作的時候也要抽點時間陪陪女朋友,陳奶奶雖是住家保姆,但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顧,每到休息日都要回去。沒人照料的周末她總愛去蔣家蹭吃蹭住。
蔣紹征念書早,只比她大了不到五歲卻高了六個年級,因此時常教她做功課。那時候的蔣紹徵才剛剛二十歲,玩心正重,即使抹不開面子願意教她也會時時表露出不耐煩,遠不及此刻專註。
可惜就算面前的人再用心,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小女孩的她也不會感到一絲甜蜜。
看著他漂亮到不像話的側臉,寧立夏再次走了神。她記起《深夜食堂》講魚凍的那一集,有一句是「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時機」。
她想,她和蔣紹征之所以走不下去,欠缺的或許就是時機。
蔣紹征連講了一個小時也不覺得疲憊,反倒是寧立夏這個學生因為前一夜的失眠聽得哈欠連連。
「這麼簡單都答不出來?」
「我最恨數學,高數課都是混過來的。」
蔣紹征皺了皺眉:「這一部分需要數學基礎,連數學都講時間不夠。」
「跳過好啦,反正我只求及格。蔣老師,該下課了!」
「你姐姐的數學也差,但很努力,再小的問題都非要弄明白,不像你這樣得過且過。」
「切,你還真信她纏著你講題是為了天天向上?爸爸給我們請了專門的家教好不好!」
蔣紹征默不作聲地喝掉面前的茶,沒搭話。
他當然知道顏穀雨當初的目的,當年她日日在他眼前繞的時候他不但絲毫沒有維護她的意識,偶爾還會跟唐睿澤抱怨她太粘人。可如今顏穀雨消失了,他反而容不得旁人說她半句,即使這個人是她的孿生妹妹。
或許這種維護是出於愧疚,但他並不願意承認。彷彿「愧疚」這兩個字對他們的過去是一種褻瀆。
寧立夏煮了杯咖啡遞到蔣紹征的手邊,自己卻只喝了半杯白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外面種花。」
她拎著鐵皮桶,走到別墅外的矮牆下,用鏟子挖了幾個小坑,將紙袋裡的種子分別撒下,剛填好土正要起身去拎水,便聽到蔣紹征問:「就這麼簡單?」
「能有多複雜。」她仍舊蹲著,仰頭看向他,右唇邊的梨渦若隱若現,「幫我接桶水吧,西邊的草坪中有水龍頭。」
他很快就接了滿滿一桶回來,寧立夏頗費了些力氣才拎起來,她起得太快,重心又不穩,一陣目眩后竟向蔣紹征的方向栽了過去,所幸反應夠快,及時找回平衡,人沒摔倒,只潑了半桶水出去。
「嚇出了一身汗,這麼大的桶不用接滿!」她抱怨完才看見從頭濕到腳的蔣紹征,噗嗤一笑后又覺得自己太不禮貌,趕緊收起笑意道歉,「真對不起,害你大晴天的成了落湯雞。」
蔣紹征自然不會同女人計較:「怪我接的水太多。」
今年的天氣十分反常,才五月氣溫就飆到了三十七八度,在太陽下面多站一會兒衣服就能幹,但蔣紹征是客人,為了不失禮,寧立夏立刻去休息室的衣帽間找了寧御的襯衣西褲出來。
「都是沒穿過的,尺碼和你的剛好一樣。外頭熱,屋裡冷氣開得又大,穿濕的容易著涼。」
看到寧立夏手裡的男裝,蔣紹征微微一怔,工作室里的員工大多是年輕的女孩子,男人只有兩個,個子都不高,不可能穿這個號。待他進了寧立夏的衣帽間,看到左邊牆上一整櫃尺碼相同的各式男裝,心中更是騰起了說不清的感受。
「你男朋友不會介意吧?」
「男朋友?他很少來,一件衣服而已。」
礙著禮貌,蔣紹征沒有繼續追問,其實她有沒有男朋友跟他一丁點關係也沒有,他本就不該關心。
待他回過神,寧立夏早已走出了別墅。澆過水,她又搬鐵梯去屋頂找花盆。蔣紹征再次感嘆姐妹倆的性格簡直天差地別,顏穀雨事事都要央他幫忙,別說爬梯子,連水桶都不肯自己拎,兩人唯一的相同大概就只有長相。
寧立夏捧著花盆進來,邊翻土邊笑道:「我買了波斯菊的種子,也不知道會長出什麼,這些花種經常貨不對板。」
蔣紹征也笑:「你姐姐喜歡向日葵,失蹤前在我們家的後花園辟了一小塊地,種了一整片向日葵,沒想到長出來的卻是白日菊。」
寧立夏回憶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件事兒。那時候父親躲了起來,家裡的房產全數被拍賣,她只得暫時在程家借住。程家人不准她隨便亂走,說是為了她的安全,蔣紹征又極少來看她,她跑到蔣家花園種向日葵不過是想借著照料花每天去見他一面。
他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忙,根本耐不下性子陪她,她唯有撒嬌裝傻纏著他替自己做這做那。其實她不是看不出他的厭煩,但家逢巨變,寄人籬下,那時的她太惶恐,下意識地想緊緊抓住他。
向日葵代表愛慕,最後卻開出了白日菊么?永失所愛,似乎不太應景,因為他並不怎麼喜歡她。
她不算聰明,自知之明卻還是有的,他們之間所謂的感情是在她失蹤的基礎上才得以延續的,如果她沒有走,蔣紹征又怎會因為負疚另眼看待她?既然不會再有交集,倒不如頂著寒露的身份相處,躲掉麻煩之餘還可以避免尷尬。
「你的腿怎麼流血了?」
寧立夏低頭一看,一小股血正從膝蓋順著小腿蜿蜒而下,她摸了摸膝蓋左側,才發現有一道不算長卻頗深的傷口。
她抽了張紙巾隨意地擦了擦血,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找出兩片創可貼邊撕膠紙邊說:「從鐵梯上下來時刮的,當時沒流血,現在也不覺得怎麼疼。」
「那個梯子上有銹,這麼了草怎麼行,如果換作穀雨,說不定會嚷嚷著叫急救車的。」
「……」
寧立夏看著蔣紹征從抽屜中一樣樣翻出棉簽、紗布和藥水,半蹲下來替她擦傷口,他擦得很仔細,還不忘叮囑:「傷口這麼深,萬一有鐵鏽很容易得破傷風。你別忘了換藥,塗過的棉簽必須直接扔掉,千萬不要再往藥水里放。」
「哪兒有那麼誇張。」
「你姐姐指甲裂了都要我陪她去醫院排隊。她小心過了頭,你又太粗心。」
「你覺得她很煩?」
蔣紹征想了一下才說:「女孩子本來就可以嬌氣一點。」
寧立夏瞭然一笑,沒再接話。
他一再說自己和十九歲時截然不同,其實這些年她何曾有過一絲改變?唯一的差別大概就是她不再傾慕他。
當年的她多幼稚多愚蠢啊!以為裝柔弱扮楚楚可憐就能贏得蔣紹征的心,以為千方百計地賴在他的身邊就能令他喜歡上自己,回想起那時的所作所為,除了丟臉便只有丟臉。
不過沒有關係,十幾歲的小姑娘,發發傻犯犯公主病應該還是可以被原諒的。何況蔣紹征這麼英俊優秀,年幼無知的時候為他做點蠢事也不至於太說不過去。至少不必像衛婕那樣把初戀比作拿不出手的黑歷史。
寧立夏想,人的細胞完全換掉需要七年,所以七年後是另一個自己的說法簡直太對了。七年前剛剛離開的時候,每每想起蔣紹征,她都會覺得自己特別悲情,而如今,和他的那點往事於她來說僅僅算個笑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