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五十五章：Lvan（下）
張衛東加入劇組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和別人發生了爭執。
而爭執的對象，是劇組裡的形象設計師。
事情是這樣的，因為在酒吧表演的片段算得上大場面,有眾多的觀眾、有迷亂的燈光、有狂放的音樂,為了能夠順利拍攝，所以綵排是有必要的。並且為了場景逼真,劇組還特意包下了整間酒吧,按原定計劃,第一天綵排，第二天拍攝,經費和時間有限,哪一步都不容許出錯。
可是綵排卻遲遲沒有開始,因為張衛東不肯配合，和形象設計師吵了起來。
「我不能接受你的說法，為什麼一定要化濃妝，穿這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打扮得像妖魔鬼怪一樣才能在台上唱歌？」張衛東說。
「噢，天，還要我跟你解釋多少次？」設計師被氣得跳腳。
他指著張衛東的鼻子說：「首先你的身份是歌手，ok？然後你要上台表演，ok？你不是上台買菜，不是上台逛街，你踏上舞台，就應該呈現一個歌手該有的范，給觀眾視覺和聽覺的享受，這才叫表演！」
張衛東直搖頭：「你說的表演，到底是在唱歌還是在作秀？」
「這有區別嗎？」設計師據理力爭：「我入行那麼多年，什麼角色該有什麼樣子，你能比還我清楚？搖滾歌手，就應該有搖滾歌手的樣子，難不成穿民服裝上台？」
「搖滾是一種精神，是從內在迸發出來的，而不是靠外在裝扮出來。」
設計師揉揉額頭：「那我倒要請教了，你想以什麼樣的形象站在台上？」
張衛東隨口就說：「就這樣。」
設計師看了看他身上的牛仔褲和t恤衫：「天，你別開玩笑了，這種滿大街都是的俗氣打扮……」
張衛東打斷他：「難道像倒模一樣複製出來的形象，就不俗氣了？」
「什麼？你敢說我的設計俗氣？」
兩人仍在各執己見，寸步不讓，越吵越大聲。
正好林奇今天沒來，一切由副導演指揮安排，偏偏他又沒有林奇的魄力，實在搞不定這倆傢伙。
眼看時間過了一半，張衛東就是不肯化妝上台，工作人員和臨時演員都等得不耐煩了。
再吵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何以安站了起來，提議：「別吵了。張衛東，你就直接上台表演一次，然後再化妝換衣服表演一次，最後用哪個形象拍攝，由編劇本人決定。」
說著他又轉過頭去，對一頭大波浪捲髮，外表美艷的人說：「娜娜，你有意見嗎？」
編劇一手托腮，懶洋洋地說：「沒有。」
於是這事就這樣定下了，男主角加上編劇出馬，總算壓住了場面。
按照劇本，lvan在台上演唱的是一首經典名曲，堪稱神作的《光輝歲月》。
這首歌本身就很有意義，是beynod應世界宣明會探訪非洲，在那之後，主唱黃家駒寫了這歌，獻給為消除種族歧視奮戰一生的曼德拉。然而，之所以在電影里唱這首歌，還有另外一個意義，因為曼德拉在上個月逝世，所以向這位精神領袖作最後的致敬。
可以說這部戲的劇本一直再改，緊貼著社會實事，以及藝術精神。
尤其是lvan出現以後，劇本更加變得無關緊要，只要不突破框架，完全可以自由演繹。張衛東並不知道，這樣的奔放的表演方式，許多演員一輩子沒有機會嘗試，它的形成需要太多契機。
比如一個好的對手，一個信任你的導演，一個肯放手的編劇，以及勇於的冒險精神……
張衛東很久沒有在正式的場合唱歌了，他一點也不緊張，因為舞台是屬於他的。
他沒有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吉他，長腿一抬，以一身平凡的裝束站在台上。張衛東閉上眼調整氣息，世界安靜了，他感覺到自己並不是一個人，還有lvan。
此時此刻，他們是舞台上的國王，至高無上——不是因為觀眾想聽什麼，他們就唱什麼，而是因為他們想唱什麼，觀眾只能聽什麼，這是身為歌者的自信和底氣。
「三、二、一、action！」
隨著副導演一聲令下，音樂響起了，霓虹流轉，似幻似真。
接下來發生不可思議的事情，越來越多人脫離了劇本，他們站了起來，靠近舞台，仰望舞台。
如果說，在演戲的時候何以安是魔法師，那麼在唱歌的時候，張衛東變成了另外一個魔法師。他腳下的舞台彷彿是個巨大的磁場，深深吸引著所有人。
「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站在人群中的何以安一愣，閉上了嘴巴。
他驚訝地環顧周圍，發現許許多多的人都在跟著唱，包括編劇唐麗娜，以及劇組的工作人員。眼前出現了劇本里沒有的一幕，全場大合唱，彷彿不是拍攝電影，而是在參加演唱會。
太不可思議了，他又看向舞台，頓時挪不開眼睛。
那是lvan，他看見了lvan，一個用歌聲蠱惑他，讓他魂牽夢縈的男孩。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站在舞台邊緣，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對方。心底的渴望如此明顯，他想了解lvan，想靠近lvan，想觸碰lvan，甚至想擁有lvan。lvan就是他心裡遙不可及的聖地，讓他神往，但現實和道德又是一把鉤子，刺入心臟，譴責他，讓他止步不前。
何以安默默看著他的lvan，不由的流下淚來。
lvan也看到了他，目光高高在上的掠過他，傲然，不屑一顧。
拍攝很順利，多個鏡頭，多個角度同時拍攝，一次完成。
張衛東邁下舞台，正準備走向臨時化妝間，這時候，編劇大人發話了。
「今天的綵排到此為止，明天就這樣拍。」
唐麗娜既是編劇，同時又是電影的投資人，說話有一定份量，但是形象設計師仍然不服。
「不公平，你當初說這場戲很重要，所以我準備了很久，為什麼看都不看，就否定我的努力？」
「你所準備的東西，不過是從他人身上模仿來的。」唐麗娜坐在高腳凳上，晃動高跟鞋，用丹紅的手指戳戳自己胸口：「lvan有一顆叛逆的內心，這是天生的。所以他沒有耳洞，沒有紋身，更不會打扮得與眾不同，他根本不需要藉助任何東西，強調自己的叛逆。」
設計師啞口無言。
張衛東聽了以後：「不愧是編劇大人，真的很懂得lvan。」
「不，我也是剛剛想明白。」唐麗娜風情萬種地笑了笑，輕聲說：「謝謝你。」
根據原定計劃，拍完了演唱的這場戲，再拍完lvan卧軌自殺的戲，終於殺青了。
在最後拍攝的地點，劇組裡所有台前幕後的工作人員站在一起，拍攝大合照，每個人都很高興。
張衛東也配合著笑了一下，之後，在大家圍繞著導演、熱烈討論該到哪裡慶祝的時候，他脫離了群體，獨自一個人沿著軌道慢悠悠前行。
他的心裡現在是各種滋味，惆悵中又帶著欣慰，還有濃濃的不舍。
張衛東喜歡這部戲，喜歡所有為它付出和努力的人們，他在音樂的路上一直走得很孤獨，過了將近四年，才體會到真真正正的合作。可惜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有人沿著路軌追上了張衛東，問：「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你在想什麼？」
張衛東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何以安，他沒有回頭：「沒什麼。」
「你在想lvan？」何以安試探地問：「你是怎麼看待lvan的？」
「沒什麼好想的，我只是羨慕他而已。」
「為什麼？」
「因為他做到了我做不到事。」
「你是指……死亡還是其他的事？」
「都是。」張衛東停下來，片刻后，忽然雙腳踏上了鐵軌，張開雙臂，搖搖欲墜地往前走：「對lvan來說，死亡是一場快樂的解脫，從此他自由了，不會再被任何東西束縛。」
何以安站在原地，看著對方晃晃悠悠遠去的背影。
是林奇叫他來的，因為擔心張衛東入戲太深，所以讓他開導一下。
但是現在，何以安覺得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張衛東的內心十分強大，能坦然的接受，lvan已經死亡的事實。這樣很好，死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想休息一段時間。」張衛東對蕭君故說。
「為什麼？」
張衛東仰頭噴了一口煙：「累了，還有答應了導演，要幫電影寫片尾曲。」
「好，比如我安排一下，帶你出去散心？」
「我想自己去……」
「不行。」蕭君故一口回絕。
張衛東不吭聲了，在義大利餐廳里一根接一根的吸煙，引得隔壁桌的客人極為不滿。
蕭君故默默看了他一會：「你就那麼不想跟我在一起嗎？」
張衛東違心地回答：「不想耽誤你的工作。」
「是么？今天是你生日，我保證不會跟你生氣，你儘管可以說真話。」
張衛東愣了愣：「今天是我生日嗎？」
蕭君故哭笑不得：「是啊，怎麼有人連自己生日都忘了，三十歲了，還那麼傻乎乎的。嬸嬸給你做了紅雞蛋，等會回家以後，我熱給你吃。」
「我想見嬸嬸。」
「今天太晚了，她一定睡下了，明天我讓人帶她過來。你好像又瘦了，多吃點。」
「好。」張衛東應了一聲，掐滅了煙。
蕭君故叫張衛東多吃，自己卻放下了刀叉。
他傾身支起下巴，用一種溫柔得近乎痴迷的眼神凝視對方——三十歲的張衛東，散發著一股成熟的男人味，專註的吃東西，偶爾眨一下眼睛，睫毛拂過眼角的黑痣，看得人心痒痒的。能和張衛東這樣好好的吃飯，心平氣和的交談，一會夜深了，摟抱著對方入睡；蕭君故看著想著，萌生出一種很幸福的滿足感。
如果不是顧忌場合，蕭君故恨不能站起來，捧住張衛東的臉，舔去他嘴邊的湯汁。
然後把人抱起來，壓在餐桌上，撕開衣服，灑上紅酒，慢慢的品嘗個夠……
察覺到對面投射來的露骨目光，張衛東皺皺眉頭，咳了一聲。
蕭君故莫名的臉紅了一下，他竟然想在這裡操張衛東，讓所有人都見證，這個人是自己的。雖然明知不可能，他□的小兄弟已經脹痛得快要爆炸，如果不是有桌布遮擋著，就尷尬了。
「我吃完了，可以走了嗎？」
「再……再坐一會，等我把紅酒喝完。」蕭君故轉移視線，默念無字心經。
電影製作完成，張衛東仍在休息，但是他已經把歌寫好了，並且錄製好，寄到了香港。
而在他寄出歌曲的第二天，林奇就在宣傳活動上，大力推薦了他的作品，並且對張衛東讚賞有加。就連何以安，這個被稱作圈內最低調的男人，也少有的開口認同。
林奇是誰？何以安又是誰？兩個重量級的人物，都表示欣賞一個後輩，想不引起注意也難。
再經過媒體的報道，人們都在拭目以待，知道張衛東的人持懷疑態度，畢竟他連電視劇都演不好，而不知道張衛東的人，更加感到好奇了，他會在戲中有什麼樣的表現？和影帝擦出什麼樣的火花？
不久之後，一切自有分曉。
這部低成本製作的倫理電影，像一匹黑馬，從許多大片中殺出重圍，一舉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影片的殊榮。等到電影正式上映，更是風風火火。剛剛為lvan的選擇痛心和惋惜，又看到了兩人初見的畫面，台上台下咫尺天涯，到了最後的兩分鐘，年華老去的男主角坐在搖椅上，哼著沒有歌詞的曲子……這些片段虐哭無數觀眾。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題材敏感，所以被中國大6地區禁止了。
但是這並不能阻礙人們認識lvan，因為電影那廂上映，這廂已經盜版滿天飛。
張衛東從新投入工作，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他有了另外一個名字，總有人叫他lvan。
他演得好，寫的那首歌也好，兩者結合起來，讓lvan變成了活靈活現的人物。
飛吧，我的小鳥，你不應該懼怕獵人的槍。
飛吧，我的愛人，你不應該在意他人眼光。
飛吧，我的靈魂，天高地遠，總會有接納你的地方……
歌曲的名字叫《飛》，既不是搖滾，也不是流行歌，更傾向於民謠風格。整首歌只用了最基本的五個和弦，寥寥幾句歌詞，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簡單得堪稱完美。
人們認識了lvan，再通過lvan認識張衛東，從而再認識他的音樂，他的才華。
一層一層的關聯，有跡可循，不是奇迹或者巧合。
按理說，張衛東紅了，也不算是件壞事，可是有人不痛快了，心理不平衡了。
「呵，你現在成大明星了，賞臉跟我吃頓飯都不肯了？」
聽著蕭君故的語氣，一旁的助理壓根發酸，暗暗心想，老闆怎麼看也像個怨婦。
張衛東耐著性子解釋：「我下午真的有事。」
「什麼事？有什麼事能比吃飯重要？因為今天不是星期五，你不想來就直說，別敷衍我。」
「你講下道理可以嗎？」
「呵，看看，我又多了一個罪名，變成不講道理了。」
張衛東忍無可忍：「蕭君故，你別陰陽怪氣的說話！」
「我就陰陽怪氣怎麼了！」蕭君故狠狠把手機一摔，咬牙切齒。
氣死他了，氣死他了！
蕭君故向來是個自信過度，卻又極度小心眼的男人，他這會兒在休息室里來回踩地板，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他這是什麼態度，出名就了不起了？好吧，我承認，他是靠自己能力紅的，跟我半毛錢關係也沒有……可我也沒有不讓他靠，是他自己不靠……」
自言自語了一番，蕭君故忽然停住腳，惱羞成怒：「他不靠我，我「靠」他去！」
助理等他氣沖沖走了，才敢小聲對秘書說：「你記得勸老闆，要按時吃藥，千萬別放棄治療。」
張衛東被掛了電話，才懶得管蕭君故是不是有病。
他這時正忙著趕通告，因為上個通告是電視台專訪，出了點小意外，耽誤了他半小時，眼看著就要遲到了。正好今天是植樹節，他受邀到廣府大學，擔任綠色大使，呼籲愛惜植物和保護環境。這是一個大型的公益活動，由政府主辦社會參與，沒能拿到入場證的媒體，早已在附近蹲點，希望採訪到各界有頭有臉的嘉賓。
張衛東對這個活動挺上心，所以不願意遲到，吩咐司機盡量開快點。
到達大學後門，車一停穩，張衛東忽然打了個激靈。
他對小八和司機說：「你們倆先下車……到會場裡面等我。」
小八看了看車外說：「一起啊，我還要給你擋狗仔隊呢。」
司機也說：「我下車幹嗎啊？就在車上等你們回來得了。」
張衛東掐住自己右邊胳膊，咬著牙罵：「叫你們下去就下去，哪來那麼多屁話！」
小八和司機面面相覷，看見張衛東額頭都爆出了青筋，便不敢再多問一句。
等他們都下車了以後，張衛東撐起身體，抖著手去拉上車窗的帘布，然後在後座上左看右看，確定從外面看不見車廂的情況。張衛東又從上衣口袋，拿出了煙盒，裡面除了煙，還有兩支小型的注射器。
為了以防毒癮發作，他一早就攝入了兌好水的白粉，時刻都貼身帶著。
張衛東擼起袖子，找到了手腕動脈，一針扎了下去。
他的動作流暢麻利，因為每天都做重複的事，所以熟能生巧。
因為第一次在車裡打針，跟在戶外沒有太大區別，張衛東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前額冒出了細汗。然而半分鐘過後，他不再慌亂了，世間萬物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強烈得死去活來的快感。
突然間，車門被拉開了。
刺眼的光線照進車廂，驅走了幽暗，也暴露了一切。
張衛東對此毫無反應，他渾身酥軟癱躺在後座，臉上的表情只能用四個字形容——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