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前傳篇五

到了高三,教室幾乎變成了戰場,緊張的氛圍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

本來蕭君故也和其他同學一樣兢兢業業,早到晚退,每個周末都積極的補課，埋頭扎在各種試題和模擬測驗里。可是現在他卻成了班上唯一渾水摸魚的人,對學習沒有了熱情，每天冷眼旁觀大家水深火熱的樣子。

其他同學察覺不到,即使察覺到了也懶得過問，可是張衛東沒多久就感到了他的異常。

晚自習結束之後,他們一起離開教室，張衛東在前面帶路，繞過雙杠來到跳遠的沙池邊上。

「毛豆。」張衛東一腳踢得沙粒飛揚，又問：「你最近怎麼了？」

蕭君故知道瞞不住了,其實也沒打算瞞，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吞吞吐吐地說：「東子，我、我可能一畢業就要出國了……」

張衛東愣了。

他愣了足足有好幾分鐘，才問：「出國？是出國留學嗎？」

蕭君故點點頭，見對方背對著自己，所以又嗯了一聲。

張衛東霍地轉過身來，一把將蕭君故推倒在沙子上，不輕不重地踢了兩腳：「靠！這是好事啊，你小子怎麼不早點跟我說？留學耶，去喝洋墨水耶！我靠，害我白操心了，以為你因為學習壓力大得了抑鬱症！」

蕭君故怔怔地問：「你不生氣？」

張衛東又踢了他一腳：「為什麼生氣？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以後可以跟別人說我兄弟正在國外喝洋墨水泡洋妞呢，肯定羨慕死他們。」

蕭君故大大地張開了嘴巴，又悻悻地閉上了。

片刻后，他爬起身來，拍拍衣褲沾上的沙子：「我要回家了。」

「等等，你這就走啊？還沒說你要去哪裡留學呢！」

蕭君故當作聽不到身後的大呼小叫，彎腰鑽過了雙杠，拔腿快步地奔向校門。這段路他閉著眼睛都會走，卻從來沒有覺得像今晚那麼黑，連熟悉的校門都變得陌生起來，彷彿自己走在沒有出口的迷宮裡。

如果真的只是一個夢就好了。

其實他剛剛想問張衛東：如果我不回來了呢？

如此簡單一句話在他嗓子眼裡徘徊了許久，卻沒有膽量問出口。以他對張衛東了解，這個大大咧咧的男孩很可能會回答，不回來就不回來了唄。那到時他可怎麼辦？該哭還是該笑？

蕭君故壓根就不想出國，因此，他第一次跟他媽爭吵，激烈的爭吵。

外人很難想象，那一次的爭吵，比他們母子一年加起來的對話都要多。

可是這事他說了不算，他老媽說了也不算，儘管名不正言不順，他仍是蕭家的血脈，到了適合的年紀就得出國鍍一層金撐門面，容不得他拖家族的後腿。

他老媽才是真正的傻逼，當年以為用點小手段，就能母憑子貴登堂入室，壓根沒想過，蕭家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有誰會看得起這種女人？結果把他生下來了，也把自己套牢了，不但入不了蕭家的門，還得賠上了一輩子。

那天晚上蕭君故沒有回家。

他就不信了，除了認命之外，他就不信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蕭家有什麼了不起的？那個在外面養了二奶還不夠，又養了三奶四奶，連一次家長會也沒有參加父親又有什麼資格對他指手畫腳？惹急了他，他就讓蕭家的顏面蕩然無存！

他獨自去了酒吧，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叫了半打啤酒，他把自己灌醉了，然後跟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回家。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蕭君故記不清楚了，連那女人的樣子也是面目模糊，只記得對方三十齣頭，有一雙嫵媚風騷的丹鳳眼。原來，墮落起來真的很容易。

那太好了，從第二天開始，蕭君故再也沒有去過學校。

反正他也不會在國內讀大學，去不去都一個樣。

在年少氣盛的年紀，不但墮落起來容易，要學壞也很容易。

他結識了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成天跟著一班公子哥廝混，利用從那群二奶嘴裡套來的消息投機取巧，弄到了錢就大肆揮霍。由於蕭君故從小受到老媽的耳濡目染，吃喝嫖賭樣樣都得心應手，後來和有利用價值的女人建立了互惠關係，他索性連家也不回了。

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彷彿人生就只剩下兩件事，弄錢和花錢。

有了錢，自然就有了女人，蕭君故的第一部手機里，存滿了各種千嬌百媚的名字，佳佳、妮妮、柳柳、麗麗、芳芳……只要他願意打開通訊錄，似乎永遠都不會寂寞。

隨著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蕭君故的膽子也越來越大，那種趁機占點便宜的勾當已經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他開始鋌而走險，勾結一些吃裡扒外的女人，勒索敲詐她們的金主。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遊戲，但蕭君故好像玩上癮了。

看著各行各業的成功人士，像豬玀一般被自己耍得團團轉，蕭君故再痛快不過了，有一種揚眉吐氣的自豪感。看吧，這些傢伙有錢有權又怎麼樣？他們背叛家庭在先，濫用職權在後，如今栽在他手上是現世報！他沒有什麼不敢玩，一邊喝酒一邊飈車，他連自己的命都敢玩，他怕誰？

蕭君故真的誰都不怕，除了一個人，姓張，名衛東。

他知道張衛東一直在找自己，所以千方百計的避開，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看到對方的瞬間，蕭君故心跳漏了好幾拍。

「毛豆，跟我回去。」張衛東態度強硬。

蕭君故傻傻地凝視他，好幾個月不見，張衛東長高了，也瘦了，輪廓比從前更加分明，連聲音都變得低沉了。他擰著眉頭，眼睛直直看著蕭君故，表情很堅決，一字一句地重複：「跟我回去。」

蕭君故下意識地想要往後退，可是他此時站在夜總會的走廊上，身後是一大群豬朋狗友。

他無路可退，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東子，好久不見，今晚我朋友過生日，在這裡訂了包廂慶祝，你也一起來吧，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

張衛東看也不看其他人，大步上前，抓住了蕭君故的胳膊，掉頭就走。

他抓得很緊，走得很快，蕭君故掙不開，一路被跌跌撞撞地拖出了夜總會。

蕭君故見張衛東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便大喊出聲：「東子，我不回去！」

張衛東生氣了，更用力地抓緊他：「是要我把你打暈了抬回去嗎？」

「你別管我了，我不回去！」蕭君故用力推開張衛東，轉身往回跑，然後對夜總會門口的保安說：「我不認識那個人，別讓他進來。」他說完馬不停蹄地衝進包廂里，連灌了兩大杯威士忌，握住玻璃杯，驚魂未定地喘氣。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蕭君故不記得了，因為他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他恢復意識，畫面已經切換到酒店房間，他赤/裸裸的躺在床上，旁邊有一個同樣赤/裸裸的女人。對於這樣的畫面蕭君故早已見怪不怪，他頭痛欲裂，給自己點上一根煙，靠在床頭髮呆。

女人像水蛇般纏了上來，撅起了嘴唇，蕭君故扭頭避開，那柔軟的嘴唇便落在了腮邊。

女人卻也不惱，笑嘻嘻地問：「我感覺昨晚真棒，你呢？」

蕭君故敷衍地回答：「我也是。」

「真的嗎？害我白擔心了一場。」

「為什麼這樣說？」

「是你自己說的，抱不到最想抱的人，那抱誰都無所謂了。」

蕭君故的胃部突然痙攣了一下，他沉默著，下床撈起地上的衣服，逐件逐件套回身上。

女人又說：「你整晚都在叫東子東子，這名字……我聽著可不像女人。」

蕭君故目瞪口呆。

他昨晚跟別人發生一夜情了，而一夜情的對象正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嘴裡說出了他最深沉最壓抑最不能觸碰的秘密，多麼諷刺。在這昏暗齷蹉的房間里，聽到「東子」這個昵稱，就好像當場被人摑了一巴掌，在火辣辣的疼痛中腦袋嗡鳴。

蕭君故回過頭，狠狠地颳了女人一眼，隨即衝出門去，吐了個天翻地覆。

他如同吃錯了葯似的，胃部翻江倒海，噁心感一**擴大，吐得扶住牆壁直不起腰來。

蕭君故抽搐著，慢慢蹲□去，捂住了臉。

他本來打算吸完煙之後，先把女人打發走，再到前台重新開一個房間，可現在他只想趕緊離開。

蕭君故踏出酒店，還沒走幾步，又看見了張衛東。

對方面色疲憊，嘴角有一大塊紫紅色的瘀傷，見到他，就把煙頭往地上一啐，大步走來。

「毛豆，跟我回去。」張衛東又是這一句。

蕭君故頭痛得更厲害了，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他搖搖頭，說出昨晚的台詞：「別管我了。」

張衛東一拳打了上來，直擊腹部，打得蕭君故差點又再嘔吐。

蕭君故身體晃了晃，快要跌倒的時候，忽然，一雙有力地手撐住了他。

張衛東一邊托住他一邊往前走：「毛豆，走快點，再不回去我們連下午的課也趕不上了。」

聽那語氣，竟然沒有半點責怪和質問的意思。

彷彿張衛東來到這裡，又守了一宿，只是為了把他帶回學校，就那麼簡單。

蕭君故彷彿被抽空了力氣，靠在張衛東身上，雙手緊緊抱住對方，閉上眼睛恨罵：「東子，張衛東，你這個傻逼，都叫你別管我了，大傻逼……」

張衛東任由蕭君故抱著，抬起手，拍了拍對方的後腦。

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是蕭君故知道，這是一種接納和安撫的表示。

這個人，一直在等著自己回來。

蕭君故抱住張衛東不肯撒手——前些日子的花天酒地鬧鬧攘攘，回想起來格外的虛幻，他走岔了路，路上風景動蕩迷離，直到這一刻終於倦鳥歸巢，落葉歸根。

在雲層重重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不見星斗。

蕭君故躺在幼沙河灘上，打心底發出一聲嘆息：「唉，傻子，你還管我做什麼……」

他怎麼也沒想到，張衛東竟然找上了自己的老媽，並且說服對方向學校請病假，彷彿一早料定了他會回歸正途。所以他現在輕易就能回到學校，只是還沒有從日夜顛倒的狀態中調整過來，功課更是落後了一大截，而張衛東因為他的事分心，成績也從上游跌到了中游。

張衛東迷迷糊糊地應了聲，最近沒日沒夜的複習，他累慘了。

蕭君故翻過身去，借著遠處漁火的亮光，仔仔細細的審視著張衛東的側臉。

「喂，傻子。」蕭君故捏住他的鼻子，湊近問：「以後我一回國就來找你，好不好？」

張衛東皺皺眉頭，不舒服地動了一下。

蕭君故笑了笑，自說自話：「就這麼說定了，你可要等我。」

他靠過去，把頭枕在張衛東肩膀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他也累了，卻又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所以暫時偷懶一下，數著浪聲打盹。

這幾個月的叛逆放蕩，並非是一無所獲，起碼讓蕭君故懂得了一件事——張衛東就是他的根。

比如說他那老媽，從憤怒失望再到冷眼相待，又比如他那父親，乾脆來個眼不見為凈，只有張衛東這個傻子，一次次的堅持不懈找到他，彷彿不懂放棄為何物。

「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

這話是張衛東說的，好像他們倆是一對難兄難弟，相依為命。

蕭君故這個人的心眼總是特別多，他想找張衛東談一談，關於他們的未來，可是對方一門心思都撲在學習上，簡直是廢寢忘食。直到期中考結束，五一長假即將來臨，班上所有人連同老師才稍稍鬆口氣。

他把張衛東叫上學校天台，遞上一瓶可樂，再點上了一根煙。

張衛東仍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憔悴模樣，他一口氣把可樂喝光，躺□來，枕著蕭君故的大腿，再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蕭君故不由笑了，吐出青煙問：「放假有什麼打算？」

「睡覺，學習。」

蕭君故又問：「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去北京上大學。」

「然後呢？」

張衛東理所當然地回答：「當世界上最棒的搖滾歌手。」

「嗯，再然後呢？」

「你小子有完沒完？那麼長遠的事情我怎麼會去想？」

「那……你有沒有想過結婚生孩子？」蕭君故抬頭看著天。

張衛東感到莫名其妙，隨即又哼笑一聲：「不可能的事情，我想來幹嗎？」

「是正常人都會想吧？沒有人願意孤獨的過一輩子。」

「我願意，而且我也不是正常人，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考慮改變一下自己嗎？也許試了才發現並不難。」蕭君故把手覆上了張衛東眼睛，撥下對方的眼皮按住數秒，又繼續往下摸，指尖滑過了鼻尖、嘴唇、喉結和鎖骨，又說：「你看，你並不討厭我碰你，那有沒有想過，以後會出現別的什麼人，你同樣不排斥跟對方親近？」

張衛東沒有想過這些可能，但是他不排斥蕭君故是真的，現在的感覺就像自己在摸自己。

他抓住了蕭君故的手：「別亂摸了，你弄得我很癢。」

蕭君故也不敢再摸下去了，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真有這樣子的人，不介意你的毛病，願意和你組建家庭一起生活，那你怎麼想？」

張衛東翻個白眼：「這些假設性的問題有意義嗎？」

蕭君故卻一意孤行地追問：「你會怎麼想？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張衛東有點煩了：「我不知道。毛豆，你能別再提這些亂七八糟的假設了嗎？我沒興趣。」

蕭君故苦笑了下，心裡很沮喪。

他知道張衛東連毛片都沒有看過，對男女之間的□只是一知半解，更不會知道男人和男人也可以上床。但是他又不能明說，張衛東正努力考上大學，自己又即將出國，條件不成熟。他嘆口氣，說出了半真半假的話：「要是你一輩子都孤孤單單的，我這個做兄弟的怎麼過意得去？」

張衛東切了一聲：「這又不是你的錯。」

蕭君故恨恨地在他臉上亂揉亂搓，好吧，自己無話可說了。

張衛東唔唔地把腦袋扭來扭去，又一口咬住了蕭君故的手指，兇巴巴地瞪著對方。

兩人胡攪蠻纏的打鬧了一陣，太陽下山了，肚子也餓了。

張衛東從地上爬起來，整了整衣服，背上書包，把汽水瓶當成玩具，一下下拋到半空中又接回手裡。他一邊往樓下走一邊隨意地說：「如果以後真的出現一個傻逼，我不討厭她，她又那麼需要我的話，說不定我們會湊合著試試看，估計我狠不下心不管她。」

蕭君故本來正跟在張衛東身後一起下樓，忽然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聽到了花開的聲音，那是一朵朵的心花在怒放，比天邊的紅霞還要燦爛千倍、萬倍！

他忍住眼淚強笑，很不得已的承認，自己願意當那個傻逼，太他媽的願意了！

蕭君故滿心歡喜，再也剋制不住自己，近乎嘶吼的放聲大叫：「東子，我一定會回來！」

張衛東頭也不回：「你丫的發什麼羊癲瘋，快走。」

蕭君故連忙應了一聲好，腳步輕快的追上去，顛屁顛屁地跟在對方屁股後面。

他們的未來就像晚霞，雖然飄渺又遙不可及，但已經隱約現出了幸福的輪廓，只有努力追逐，或許終有一天會夢想會成真。這一刻，蕭君故心裡充滿了希望，他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