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母
用完晚飯,徐薇真帶著季言彰熟悉新環境,順便消食。
主別墅統共五層,包括兩層地下室,上下設有電梯。
最底層是酒窖與酒吧,徐薇真大她十歲的哥哥徐懷覽有品酒的愛好,收藏了各種名貴的酒,偶爾和徐薇真或者約朋友過來小酌幾杯。
負一層涵蓋了許多娛樂場所,如家庭影院、撞球館、保齡球館等。
一層是餐廳,客廳,會客室,與傭人的臨時休息房間——傭人的住處是在主別墅周邊的幾棟設計精美的小樓。
二層全是徐懷覽的領域。
同理,三層則是專屬於徐薇真的區域,如今分出了一小部分給季言彰。
儘管踩著平衡車,逛了一圈下來還挺累人的,徐薇真與季言彰道別,各自回房休息。
半夜,大半傭人也回到住處,主別墅里靜悄悄。
季言彰躺在被窩裡,睡意卻如何都醞釀不起來。
不可控的,他眼前浮現出父母離世那天的場景:
黑雲壓城,大雨滂沱,打得窗戶噼啪作響。
風扇出了故障,他滿頭大汗醒來。
敲門聲急促而雜亂,使心跳聲莫名鼓噪,他按耐住急切的喝水的衝動,先開了門。
彷彿一場醒不來的噩夢,他被迫接收著極其不真切的父母驟然離世的消息,渾渾噩噩跟隨著鄰居,抵達充滿消毒水味道的醫院。
原本獎勵他提前寫完暑假作業、承諾下班給他買新遊戲機的父母躺在了冰冷的停屍間。
青白中隱隱發黑的面容,僵硬得沒有任何呼吸起伏的身軀,最後化作了從火爐中出來的兩個骨灰盒。
季言彰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急促而粗重的喘氣聲在房間回蕩。
不知是生理還是心理原因,他感覺口乾舌燥,像在烈日站了十來個小時,身體的水分蒸發得乾乾淨淨,血液都快乾涸了。
季言彰拖著沉重的身體下了床,走出房間。
他記得房間左邊拐角位置是小廚房,裡面應該有電熱水壺。
走廊留有壁燈,燈光昏黃而溫馨。
季言彰卻接收到了莫名寒意。
還未走到拐角,一片白光從拐角處落下。
小廚房裡有人。
季言彰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就聽到徐薇真的聲音,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言彰?」
季言彰邁開腳步,「姐姐,是我。」
徐薇真面容清冷,「怎麼還不睡?」
季言彰:「我渴了……」
徐薇真這才注意到季言彰臉色不大好看,轉身倒了杯溫水給他。
晚風徐徐,吹拂著走廊盡頭的窗紗,如波浪般反覆漲落。
季言彰喝了兩大杯水,渴意卻還未消退,捧著空水杯有些不知所措。
「睡不著嗎?」
季言彰悶聲道:「嗯。」
書中寫道:『親人的離世,不是一場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濕。』
季言彰與徐薇真同樣淋濕不久,尚且不能回溫。
二人默立良久。
徐薇真問:「要不要看水母?」
「水母?」
徐薇真點頭,率先邁開腳步。
季言彰連忙放好水杯,跟上徐薇真。
別墅很大,晚間短暫的參觀,無法囊括第三層的某些角落。
徐薇真推開一扇門。
冷氣撲面而來,激得季言彰起雞皮疙瘩。
映入眼帘的是,幾乎佔據整個房間的巨型魚缸!
巨型魚缸中除了水母,別無他物。
水母品種僅此一類,模樣大差不差,卻數不勝數,且大小不一。細長須的數十根觸手舒展,觸手間的口徑猶如飄帶輕盈,圓傘蓋一縮一放地遊動,姿態柔美,在幽藍燈光中顯得極為空靈夢幻。
徐薇真坐上房間內唯一的傢具——沙發,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季言彰過來。
季言彰順從坐下。
徐薇真將扶手上的毯子蓋在季言彰身上。
季言彰瞥了眼徐薇真,「我不冷,姐姐你更需要保暖。」
徐薇真身穿白色弔帶睡裙,睡裙薄而不透,肩頭,手臂與小腿皆裸露著。
徐薇真還要說什麼,就被季言彰以罕見的強硬的態度,給她嚴嚴實實裹上毯子。
徐薇真:「……」
季言彰咳了一聲,「別,別感冒了。」
「你膽子不小。」
季言彰撓了撓臉。
徐薇真懶得計較,「坐好。」
待季言彰重新坐正,徐薇真扯了一邊毯子給他,「你也別著涼了。」
毯子很大,儘管他們隔著半隻手臂距離,仍可以保暖。
二人默契地靜靜望著遊盪的水母。
有些東西亦無聲無息流泄著。
不知過了多久,徐薇真眼睛酸澀,闔眼了片刻,轉頭看向季言彰。
季言彰仍保持著仰望水母的姿勢。
「你在想什麼?」
徐薇真瞧得出,他在走神。
季言彰:「它要死了嗎?」
順著季言彰的視線,徐薇真看到了一隻隨波搖曳的半死不活的水母,體型稍大,顏色較於其他水母更加透明——水母死亡前的癥狀。
「是。」徐薇真道:「它大部分身體會化成水。」
季言彰:「它活了多久?」
徐薇真回憶,「大概一年。」
季言彰不語。
如此短暫啊。
浪漫而絢麗的一生。
過了許久,徐薇真道:「這裡沒有紙巾,你可以用毯子擦眼淚。」
隨即,徐薇真補充道:「鼻涕也行。」
季言彰臉埋在膝蓋上,聲音不似平常清亮,「我沒哭。」
「嗯。」
「我不哭。」
「嗯。」
「但我覺得你哭出來會好一些。」
季言彰默然。
徐薇真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季言彰問:「你不怪我嗎?」
「嗯?」
「……因為我爸媽還有我,表姑才出事的。」
徐薇真沉默了許久,道:「我不否認我埋怨過你和你父母。」
「蔣阿姨發生車禍的原因是一名貨車司機疲勞駕駛,追尾蔣阿姨所乘坐的轎車。」
「司機之所以疲勞駕駛是因為他有個身患晚期尿毒症的妻子,每個月需要一萬多的醫療費,他不得不用拚命掙錢。」
「車禍當場死亡不僅是蔣阿姨,還有貨車司機,後面還有他上吊殉情的妻子。」
季言彰錯愕。
「他們五歲的女兒,在辦喪期間,因為親戚疏於照顧,掉進池塘溺水身亡了。」
那隻被水母終於不再動彈了。
徐薇真的語調自始至終都很平穩,卻不甚平靜,「世事就是這麼奇怪,有了比較,才顯得自己擁有的彌足珍貴。比起你還活著,那點埋怨簡直不值一提。」
徐薇真迎上季言彰微紅的眼眶,「我很慶幸你安然無事。」
「你是蔣阿姨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了。」
「……你也是。」
可話音剛落,季言彰的膝蓋就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