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仍記得那朵七彩的花
正午的陽光從窗檯滑落到桌腳,因是冬季,光芒淺淺薄薄的既不耀眼也不溫暖。客廳里都是些陳舊的傢具,除了乾淨整齊之外毫無可取之處。四方的飯桌旁剛好坐著四個人——一對老夫婦,一名青年,及一名少女。他們一眼看上去就不像一家人。
少女慢吞吞地一粒一粒挑著米飯吃,臉上的神情無精打採的,與她平日的神采飛揚相差甚遠。坐她左手邊的老婦人關切地問道:「不合口味嗎,小姑娘?」
桌上擺著的都是從自家後園摘下的蔬菜,新鮮是新鮮,卻也普通得很。除此之外,竟不見一絲葷意。貧窮農家粗茶淡飯,不說大名府,就連花醉屋的伙食也要比這裡好上十倍百倍。媽媽桑佳乃最大的優點就是絕不會虧待為她做事的人。
少女還沒出聲,坐她右手邊的青年就大手一抬輕輕按在她發頂,彎起眼睛對著老夫婦徑自應答道:「抱歉啊,這傢伙一向挑食得要命,連吃青菜都只吃葉子不吃梗。」
雖是事實,但少女旋即偏頭瞪了他一眼,不知是因為他的動作還是因為他的話語,又或許是兩者皆有。不過少女倒並非真的生氣。
老婦人很慈祥地笑了:「挑食雖然不是什麼大毛病,可還是改掉會比較好哦。」
少女不以為然:「沒有這個必要啦。」
等她回到大名府,無論想吃什麼山珍海味都不在話下!
「吶,小姑娘,不是這樣的哦。」老婦人雖還是笑著,語氣卻突然嚴肅了起來,閃著某種堅定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少女,「兩個人若想一輩子在一起,關鍵不是看他能不能遷就你過你所習慣的奢侈日子,而是看你能不能遷就他過他所習慣的平凡日子。」
說著,與旁邊一直不做聲的老伴相視一笑,兩張蒼老的臉龐上浮現出的幸福笑容如出一轍。
「我們啊,就是這樣走到現在的。」
這番以過來人的口吻勸導的話令少女一時莫名其妙,愣愣地維持著一副困惑的表情看著他們。青年倒是聽明白了,額角冒出一滴冷汗尷尷尬尬地囧著一張俊臉。
「如果沒有這種覺悟,就算千辛萬苦私奔出來,終有一日也會因為種種原因而分開哦。」
少女這才恍然大悟,她現在的身份是——放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跟著家裡的年輕花匠私·奔出來的大小姐╮(╯▽╰)╭
當初隨口亂編這個謊言時,她倒沒考慮過所謂私奔之後的生活。而實際上,儘管心裡有著喜歡的男人,少女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要「遷就他過他所習慣的平凡日子」。
——從這一點來看,少女的「喜歡」的確還很稚嫩。
但是,她也不過是個被保護得像白紙一般的十五六歲女孩子而已。
成長這回事,除了需要契機,還需要時間。
少女撇撇嘴,不知道有沒有真正理解老婦人的話。只聽見輕輕的「啪」的一聲,筷子橫放在飯碗上,少女徑自起身離席:「我吃飽啦。」
她面前的白色深井碗里還有大半碗米飯。
才邁出兩步就被青年叫住。
「梨香。」
少女腳步一滯,回頭望向青年的表情滿是不可思議,本來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叫我什麼?」
青年的眼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之前不是說好了嗎,現在又來計較是要鬧哪般!
朝少女使了個「有外人在場不方便叫你公主,很介意的話就叫你鈴蘭好了」的眼色,青年才想起叫住她的原因,瞥了眼她碗里的白米飯,說道:「不要浪費啊。」
清貧農家糧食尤為可貴,不比揮金如土的大名府,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想來這位皇家千金也不會懂。
即使不念數個月朝夕相處的情分,青年也不想自己國家的公主成長為一個極有可能會說出「沒有米飯就吃蛋糕,蔬菜收成不好就吃肉」這種話的腦殘貴族。
不能無條件地縱容她一貫的任性妄為,至少現在不能。
少女皺起眉頭,努努嘴口吻有點不耐:「都說我吃飽了。」
青年也不再多說,只是直直地看著她。眼神並不尖銳嚴厲,也不似平日那樣無精打采,倒是彷彿好脾氣的大人看著做錯事卻抵死不認的自家小孩。
如果不是處於這般落難關頭,大概青年會比現時好說話得多吧。——畢竟他並非公主導師,更不是她的什麼人。無論少女成長為怎樣的人,他都沒有半點責任。
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少女「切」了一聲,像是妥協了似的回身走到桌邊,執起筷子端起碗,然後——碗口一斜,白花花的米飯盡數倒入青年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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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一臉「這下總行了吧」的得意表情,昂著下巴揚長而去。
青年不禁耷拉起死魚眼,低頭看了看碗中堆成小山丘似的米飯,覺得對她會知錯就改抱有期待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青年嘆了口氣,抬起視線還要獨自面對老夫婦善意的揶揄:「哦呀,年輕人和小姑娘感情真好呢,老太婆我好羨慕哦。」
——到底是從哪裡看出他們感情好的!從那大半碗吃剩的飯嗎!!
那日下午,趁著老夫婦午睡未醒,在後園的菜圃邊緣,青年背靠著杉樹樹榦,雙手環臂站沒站姿,半睜著的死魚眼像是昏昏欲睡的樣子,談論的話題卻是極其嚴肅的。
他對坐在鞦韆上輕輕晃蕩的少女說:「公主,這家人的情況你也看到的,肯收留我們兩個來路不明的人已經不容易了。就稍微再忍耐一下吧,預計支援的忍者後天就能到了。」
少女實在是過不慣這裡清貧而枯燥的生活,雖然沒有直接開口抱怨,但臉上的鬱鬱寡歡和偶爾不自覺的使小性子透露出她的煩躁與不快。然而青年的判斷只能拿五十分——其實她的負面情緒並非完全是因為被迫滯留於此。
少女一副看笨蛋的神情看著青年,口氣很不好地問道:「等我回到大名府,那你呢?」
青年有點意外,但沒絲毫遲疑:「我自然是繼續做我該做的事情。」
身為忍者,該做的事情不外乎一件——除了執行任務別無其他。
少女皺起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又歪著腦袋看了看他,話鋒一轉,說道:「算了,來給我推鞦韆吧。」
離地面二十厘米遠的雙腿一前一後地晃蕩著。
「是,是。」青年應道。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青年走到她身後,雙手握住兩邊的繩索往前一推,鞦韆高高盪了起來。
在弧線的最高點,少女看見遠處的樹叢中盛開著一簇七彩的花。
……
……
「梨香大人!梨香大人!」
梨香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床邊良子的表情終於由焦急轉為鬆了一口氣。見她醒了,眾侍女紛紛各司其職。端漱口水的,打洗臉水的,找衣服的,拉開窗帘放陽光進來的,公主的卧室頓時有條不紊地忙碌了起來。
清晨的陽光爬到少女白皙的臉龐上,與殘存的睡意拚死糾纏。最終,陽光大獲全勝——梨香完全清醒過來。
被人從夢境中強行喚回現實的少女臉色不太高興:「誰讓你們叫我起床的?」
梨香每天睡到自然醒,即使有時賴床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洗漱,除了大名夫婦和秀德,也不會有人敢進來打擾。
侍女們面面相覷,良子愣了愣,才傾身前去小心翼翼地答道:「您忘記了?今天是花之國大名夫人和公主來訪的日子呢。」
——鶴見?
梨香思忖片刻,終於想起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但梨香一向不喜歡那位「知書識禮」的花之國公主,撇撇嘴道:「大名府又不舉行宴會,她們來做什麼?」
良子誠實地搖搖頭:「梨香大人都不知道,我們更不可能知道了。」
不管她們此行有什麼目的,梨香覺得完全不必在意。
磨磨蹭蹭梳洗完畢,梨香在大群侍女的簇擁下前往大名府接待別國來客的茶室。路上經過數個奼紫嫣紅的庭院,梨香的目光掃過各色花朵——花景雖美麗不可方物,此時卻並不能討她歡心。
「你……」梨香側側頭,開了開口。在她身後半步距離跟著的良子連忙上前一步低頭聽吩咐,只聽見少女清亮的聲音說道:「你有沒有見過一種有著彩虹七色的花?」
良子茫然地想了想,答道:「從來沒見過呢,花瓣是七種顏色的嗎?這世界上會有那麼好看的花嗎?」
梨香的視線彷彿穿過大名府的重重銅牆鐵壁,來到那片人煙稀少的荒野上。
鞦韆高高盪起,風吹得髮絲向後飛揚。如果這時掉下去,一定會摔得很慘很難看。但是她不怕。
——她知道地上有個青年一定會保護好她。
視野隨著盪到半空的鞦韆而變得越來越開闊。然後梨香看到了——
——前方枯黃的樹叢中竟開著一簇七彩的花。
「不是我自誇,鶴見這孩子,從小就乖巧懂事,知書識禮,雅道無一不精……」
剛剛走到茶室門口,花之國大名夫人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了出來,只是話中的內容令梨香嗤之以鼻。
那位梨香覺得和她女兒一樣假嫻淑虛偽的婦人還在說:「……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鶴見和秀德殿下都很般配喲。如果兩國能結為姻親,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喜你個頭!!!
梨香一股怒氣衝上心頭,全然不顧什麼禮儀,猛地推門而入:「不行!我不同意!」
精通雅道就和她哥般配?那是什麼笑話?露水街里精通雅道的妓.女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