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沒有家了
供桌下,雲媞雙手死死扣住磚縫,才穩住身子。
好痛。
指尖好痛,心口也好痛。
娘被她害死,爹這麼恨她……
她……沒有家了。
屋內,那葛氏又軟言軟語地哄了牧殊城幾句,他才回過神來,「那個逆女自幼性子就被她娘慣得無法無天,沈氏這也算……自食惡果!她與咱們的安兒沒法子比!」
「是是是,老爺說得都對。那還不好好賀一賀咱們的安兒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清瀾院。
臨走,葛氏對綠萼,「今日完了,自己去找何嬤嬤領罰!」
「咣當!」
屋門重重關上。
綠萼僵著身子跪了好久,直到那兩串足音徹底消失,才顫抖著把雲媞從供桌下扶出:「小姐……」
雲媞已然滿臉是淚,「真的是我、我害了娘?」
她只覺後腦一陣陣的劇痛,頭都好像要被劈開。
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綠萼,你告訴我真相。我娘她、她到底是怎麼去的?」
綠萼一張白皙小臉,剛才被那葛氏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她搖著頭,滿臉是淚,「小姐,你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
雲媞搖頭。
她的記憶,好像就斷在了一年前……
「小姐,你全不記得了?你、你已經死了啊!」
雲媞猛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只見供桌上,沈氏的牌位旁,還有一隻小小的,連名字都沒刻全的小木牌:
先女牧氏之牌位。
「小姐,一年前,你那日本要帶上奴婢和青櫻一塊兒去玉佛寺,只是奴婢傷了風,到底不曾跟去。誰知小姐一去就是一整日,到了晚間還不曾回來。」
「老爺夫人都急得不行。直到第二日黃昏,小姐才叫武安侯家的傅世子給送了回來。說是小姐回來路上,叫一夥子流竄的山賊擄去,整整折磨了……一天一夜。」
「那時,小姐人是昏迷的,裙子上,全是血……」
「老爺一見,便黑了臉。夫人只能叫人把小姐先抬到清瀾院。老爺不叫人請外面的大夫進來,夫人只得去叫府醫。」
「府醫說,小姐是、是……叫人壞了身子,受了刺激,一時間無法醒轉。」
「奴婢那是傷風嚴重,發著高熱,怕過給小姐,夫人不叫奴婢上前伺候。青櫻、青櫻她也不曾回來,想是已折在那伙賊人手裡。」
「夫人不叫旁人靠近,只自己照顧小姐。我等下人,在外面只聽得小姐、夫人哭了一夜。」
「奴婢當時還想,小姐到底是醒了。老爺夫人都那麼疼小姐,只要人醒了,往後再慢慢養著……就一輩子不嫁人,也沒什麼的!」
「可誰能想到……」
「第二日,奴婢一進清瀾院。」
「一屋子的血腥味。」
「夫人……夫人她就倒在地中間,頭上這麼大一個血窟窿!」
「小姐、小姐你……」
「還人事不知地睡在床榻上。手裡、手裡卻抓著一方硯台,上面……有血!」
「老爺震怒,要對小姐動手。還是府醫攔住。府醫說,小姐定是在那伙子賊人手裡受了天大刺激,認不出自己親娘,才……」
綠萼再說不下去,「小姐,你快逃吧!老爺狠毒了你,怕不會留你性命!」
雲媞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只覺一股股的寒氣,自磚縫裡蔓延。像一隻只冰冷的手,攀住她小腿,吸走了她全身的力氣。
她顫巍巍地舉起雙手。
就是這雙手,抓著硯台,害死了娘?
可她、她卻什麼都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雲媞抬眼,看向娘那張小小的、薄薄的牌位。恍惚間,只覺得好像又看到娘親一身醬紫色半舊常服,笑著對她伸出雙手,「娘最喜歡這件衣裳,這衣裳的袍角兒,是娘的好媞媞第一次捉針縫的。娘就死了,也要穿在身上帶走。」
「娘,女兒不孝……」
雲媞一雙眼睛在屋內四處逡巡。
供桌上的剪刀,一旁的柱子,還是旁的、旁的什麼?什麼東西能立時就了結了她的性命,叫她隨著娘去?
「小姐,小姐?!」
一旁,綠萼到底是和雲媞一起長大,豈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小丫鬟滿臉是淚,一把把雲媞用力地攬在懷裡,「小姐,無論如何,夫人定是盼你活著,盼你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雲媞抬頭,吃力地扯起唇角一笑,「你不是說,我已經死了嗎?」
「那日,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清瀾院里亂作一團。是老爺、老爺說……說……」
接下來的話,綠萼幾乎不忍心出口。
「老爺說,小姐沒了清白,辱沒了家聲,又……又傷了夫人,已經、已經……不能活在這世上了。」
「老爺要請家法,送小姐去陪夫人……」
「是、是那武安侯府的傅世子,在老爺書房外跪了一天一夜。說……說他心悅小姐已久,無論小姐變成什麼樣子,他都願意、願意一輩子陪著小姐。」
雲媞只覺愣愣的,癱坐在地上,沒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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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那陣子的記憶,她想不起太多。可之前,在牧家生活的那十幾年,記憶卻格外清晰。
她記得,從前的自己,與那武安侯府的世子傅輕籌,本不過點頭之交。她又自幼與當時還僅僅是四皇子的李懷肅定親。
傅輕籌心悅於她?
這話是從何說起?
見雲媞眸中有了些神采,不再一片死色,綠萼緩了口氣,繼續道:
「老爺才對外宣稱小姐是暴病身亡,夫人傷心過度,也隨著去了。」
「暗地裡任那傅世子喂您吃下了假死葯,把您從府中接了出去。」
「臨走時,老爺說,小姐是生也好,死也好,給人做外室也好,哪怕日後有運氣,做上了那侯府正頭娘子也好,只求小姐這輩子與牧家再無牽涉。他牧殊城的女兒,已是死了!」
「小姐,老爺狠毒了你,家中現在又是那葛氏的天下,你可萬萬不要回來!」
「奴婢瞧著,那傅世子待小姐,是真心實意。他救小姐回來,自己身上也傷得厲害,卻守著老爺書房寸步不退,只怕老爺激憤之下,傷了小姐。」
「奴婢還記得,那日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傅家世子跪在雨里,身上血水混著雨水直往下流。這才說動了老爺,終是留了小姐一條性命。」
綠萼握住雲媞冰涼的小手,「小姐,他現在,待你好嗎?」
傅輕籌待她好嗎?
雲媞之前一年,都是個不曉得事兒的痴兒。傅輕籌給她買了那樣大一間珠隱院,下面二十幾個丫鬟婆子,只為伺候她一個人,隔三差五地也願意整夜地來陪她。
這,算是好了吧?
雲媞輕輕「嗯」了一聲。
「小姐!」綠萼用力捏了一下雲媞的手,盯著她雙眸,「他既然肯待小姐好,小姐就老老實實做他一輩子的外室吧!這個家,你是回不來了!」
做一輩子的外室?
雲媞愣愣地望著眼前的虛空出神。
她已經沒有了娘親,沒了家,沒了身份,也沒了活下去的權利。
甚至連名字……
傅輕籌只會叫她「痴兒」,可她明明就不是啊。她叫牧雲媞!
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
「我苦命的小姐,」綠萼冰涼的小手,替雲媞擦去眼角的淚花,「你便隨那傅世子去吧,好生過日子!夫人在九泉之下,知道你有了依靠定會安心。」
雲媞眼前浮現出傅輕籌那張俊美的臉。
過去一年渾渾噩噩的日子中,那張臉上的笑容,就是雲媞所有的依仗,是她生命中唯一追逐的光。
可是……
胸前深褐色的粗麻衣料,摩擦著雲媞身上柔嫩的肌膚,尤其是胸前昨日燙傷的那一塊。
火辣辣的疼。
「等等。」雲媞擎住綠萼的手,「送我回來時,傅輕籌受了傷?」
綠萼愣了愣,皺眉回憶著:「是。那日亂著,奴婢親眼所見,那傅家世子抱小姐下馬,一路衝進府中,他前襟全都是血。」綠萼用手比劃著。
「傷在……何處?」
「府醫說,傅世子最重的一處傷,是在胸口。也正因為傷的是那要緊處,傷口雖沒太深,卻也險些要了他性命。」
腦中持續銳痛,像是有無數針尖要順著她的髮絲她的呼吸密密麻麻的從腦海鑽出。
她顫抖著捂著雙眼。
可即便此刻眼前一片黑暗,她也無比清晰的看清了,那從幽暗窒息的山洞深處走出的身影……
「傅、輕、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