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暗巷中的茶樓

第212章 暗巷中的茶樓

說巧也巧,常樂坊這條熙攘的主街背後有一條巷道,人煙稀少,偏生裡頭有一間茶樓,貓在這幽深的巷子中段,正對誠園的外牆。

長安城裡有一說書先生,很是有名。聽聞是要講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惹得一眾百姓紛紛擁進這狹隘的巷子里。

好在茶樓的廳堂也算寬敞,是時茶客濟濟一堂,瞧著架勢擠了不下兩三百號人,比東市香水鋪子還要熱鬧。

『都擠在這兒作甚?』

『聽聞裡頭是文墨先生在說書。』

『文墨先生可早已換了營生,今日怎突然來說書了?』

『兄台,文墨先生是要講什麼故事?』

『好似是三十多年前,李老將軍是如何痛打突厥賊子。』

『嚯,文墨先生怕是有七十了吧?若是從他口裡說出的,尚有幾分可信。』

一時間,文墨先生在常樂坊說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巷道之中已是人滿為患。

話說茶樓的廳堂中央搭了一個簡易的木檯子。文墨先生坐於台上,舉起醒木一拍桌案,嘈雜之聲漸漸平息,重新拾起老傢伙事兒,說起評書,眼底透露出一絲興奮和滿足。

他環視廳內,如願看遍一張張洗耳恭聽、抓耳撓腮的模樣,這才不緊不慢地評說,

「上柱國出自隴西,想來諸位心中有譜。前任大將軍戰死沙場后,隴西李氏一時群龍無首,紛爭不斷。彼時隴西、臨洮、河源、安人四軍,皆由李氏四房分別掌控。李老將軍花了八年光陰才將隴西各股勢力完全統一,整合后才有了如今的鎮北軍。然鎮北軍的首戰甚是痛快,打得突厥王帳一路北遷,同時迎回了我朝的長公主,也就是當今陛下的皇姐!」

文墨先生說得很是乾脆,連上柱國如何打得突厥人連連敗退,傷亡如何都未曾詳說。好似是最後一句方才是重點,一時間聚訟紛紜。

倒是真有幾個聽自家老人提起過,小聲議論道,

『彼時上柱國正整合四軍,北境又不太平,為穩定朝局,這才將長公主送去突厥和親。』

『某聽家中長輩說起過,當時說長公主不堪受辱,早已自縊。』

『不堪受辱?為何會不堪受辱?』

『聽說彼時突厥正鬧得凶,幾個部落間打來打去,長公主···幾是成了戰利品,哪家部落首領打贏了,就···就將她帶回帳中。』

『那我朝的長公主豈不是受了百般凌辱?』

『誰說不是呢,否則又怎會落個自縊的下場。』

議論之聲愈發鼎沸,大有不可阻攔之狀。

文墨先生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端起茶盞細呷一口,白須上還懸挂幾滴水珠,任憑眾人口口相傳。

「文墨先生,剛剛您說李老將軍迎回了我朝的長公主。莫非長公主並未自縊?」

台下尚有心思細密的,回想起他方才所言,不免朗聲問詢。

文墨先生笑意更甚,舉起醒木重重一拍,指了指發言之人,嘖嘖稱道,「還是這位小友洞若觀火,心細如髮。」

他停了停,身子稍稍前傾,雙肘靠在桌案上,斟酌片刻後方道,「其實,你們剛剛說的都不對。老朽曾親眼見過,倒是可與你們分說一二。李老將軍當初救出長公主后,親自領兵將其護送回京。可長公主自覺名節有損,本想自裁換個貞烈的名聲。李老將軍心慈,著人日夜看守,終將其送回長安。」

「某曾聽家父提起過,當年這布告牌上可寫的清清楚楚,長公主早已在北境身故。」台下有人唱著『反調』,直接拿皇室布告天下說事。

文墨先生咧嘴一笑,「這位小友,長公主若是在北境身故,陛下又如何能知曉?布告牌上所書,不過是為堵住這悠悠眾口。若是令尊尚可在世,不若回去問問,皇帝陛下當年矢口否認,李老將軍帶回的女子並非是長公主。可自此,老將軍一路升遷,坐穩大將軍之位,官拜上柱國,統管天下兵馬。」

一時間眾人噤若寒蟬,畢竟這一段話里,可是同時提及到三位大人物的過往。饒是心有懼意,可腿腳根本就邁不開,始終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李老將軍固然勇武過人,但坐穩上柱國之位原是掌握了皇室的秘辛。

隴西李氏本就是名門望族,當初如何統一四房,能知曉內情的怕也不在長安。但上柱國累累功勛,若是以掌握皇室秘辛這等粗劣之詞掩蓋,尚且有失偏頗。

由此,聽書的茶客和百姓分成了兩派。

「按文墨先生所言,這位長公主現下在何處?」

文墨先生捻了捻白須,沉吟片刻,又抬手壓了壓,「諸位且沉下心聽老朽慢慢道來。長公主回京那年,爾等可知曉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環規廳內,俱是靜靜地抬眸望著自己,似是眾星捧月一般,語音不由地響亮幾分,「長公主回京那年,先皇駕崩,陛下才將將即位,一時間亂了方寸,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遂暫且將其安頓在常樂坊的某處宅院。」

話音戛然而止,又抬眸若有所思地望向對面的誠園外牆。

眾人幾是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良久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文墨先生說得是這座誠園?」

他默然不語,只看著外牆怔怔出神,好似能看穿這面青牆。可這副神態,令眾人更為篤定,長公主當年就是住在這誠園。但眼下這裡住的是誰?將將喬遷來的是尚書令府的大公子林明禮,可長公主的身份就算再如何刻意掩蓋,這座宅院到底是她當年住過的,房契地契又怎會落入尚書令府?

「今日怎會如此喧鬧?」

不過是一牆之隔,吳蘭亭正在院里予花草澆水,可自半個時辰前起,這牆外的嘈雜之音就不曾停過,徑直地翻越過牆,偏生什麼也沒聽清。

如雪在一旁俯身伺候,艷羨道,「方才如雪遣了府中小廝外出打探,說是文墨先生今日出山,在隔壁茶樓說書,可熱鬧了呢。」

「文墨先生?」吳蘭亭身形一頓,緩緩站起身來,又似是回憶道,「爹爹當年帶我去酣醑閣小坐,聽他講過幾回鬼神故事,嚇得我半夜都不敢獨自睡,生生是等娘在一旁看著、哄著,才敢入眠。如今算起來,他得有七十了吧,這般身子骨還出來賣藝,倒也是難為他了。一會兒你遣小廝予他送些銀錢,算是彩頭。」

「是。」

如雪施了一禮,算是應下,可是又支支吾吾地、似是有話哽在喉中。

「還有何事?」

如雪覷了覷自家小姐,略有猶疑,「方···方才姑爺回來過了。」

「他···」吳蘭亭抿了抿唇,又俯下身去澆水,若無其事地問,「他不是陪三皇子出門了嗎,怎又突然回來了?」

「姑爺···又出去了。」

吳蘭亭美眸微垂,澆水也未注意輕重,盆栽中的水已然溢出來。還是如雪眼疾手快,趕忙接過她手中的花澆。

「他回來作甚?」

吳蘭亭的話音冷淡,幾是咬住牙根,對林明禮常去香水鋪一事,心中早已有數。本是滿懷憧憬,以為他是去採買香水,討自己歡心,但每每回來也不見帶回什麼物什。好奇之下便尾隨他出去過一次,只遠遠地瞧見他在鋪子外發獃,望著鋪子怔怔出神。

「小姐···姑爺···姑爺去賬房支了十貫銀錢。」

如雪原是心思單純的,這位姑爺若支了十貫銀錢去買香水,是為自家小姐歡心,倒也不至於如此猶豫。但先前去香水鋪子這麼多次,皆是駐足在鋪子外。香水自然是價值十貫,可依先前的表現來看,要姑爺花十貫錢買香水,幾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吳蘭亭的臉色鐵青,連帶著周遭的空氣也有幾分寒意,令身邊的如雪不禁打個冷顫。未多時,便聽聞一聲冷哼,低聲喃語,「他怕不是拿著十貫錢進香水鋪和哪家女子勾勾搭搭,又或是藏書閣多了幾本手書,著急拿錢去買。」

如雪見自家小姐愈發的沮喪、失望,蹙著眉頭,咬牙道,「小姐,如雪走一遭林府,讓林尚書好生管教。又或是回一趟吳府,讓老爺和夫人替您做主。」

說罷,作勢要去,吳蘭亭慌忙拉住她,微微抬起下頜,倒回眼眶中的淚花,平復片刻,又看向高牆,「你去搬個梯子來。」

「小姐要梯子有何用?」

「自然要爬上去。」

如雪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頓時瞭然她的心意,可驟生遲疑,「小姐,這院牆可一丈有餘,萬一摔下來···」

吳蘭亭本有些心堵,被她這麼一說反倒是輕啐道,「呸。你可少咒我吧,不過是許久未曾聽文墨先生說書。難道我還得出門去茶樓與男子同坐不成?」

如雪兩相衡量之下,小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連連應下,「如雪這就命人取來。」

話說回來,待吳蘭亭蒙上面紗,攀上木梯,適逢眾人翹首以盼,聽文墨先生分說後續如何之時。

文墨先生輕咳一聲,接下來所言似是有些偏離了話題,「《詩經》有雲,『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諸位可知為何詩會雅集在當下皆是男女分席,卻鮮有男女同席?」

這些茶客學識雖良莠不齊,但文墨先生無論是鬼神傳說,還是奇聞軼事,又或是評論史實,俱是信手拈來。故而,這些聽客尚且是些有見識,有學問的,倒也能偶爾夠一夠上層人士。

他這話剛脫口而出,就惹來眾人的猜疑。

詩會雅集是什麼?切磋學問、討教學識、交流思想固然重要,可同樣是得道升天、難得一見的機遇。設想,若是男女同席,集會上翩翩君子舌燦蓮花,佳人不禁為之傾倒,再生出幾分繾綣旖旎,說不準便成就一段金玉良緣。這不失為一條靠娘家提攜的路子。

但不知從何時起,這條路子莫名地斷了。毫無徵兆,也無人提起,幾是眾人默允一般,靠薦舉謀得官身漸漸地難上加難。若非出了科舉,寒門子弟想要出人頭地宛若登天。

「文墨先生可知曉內情?」

「三十年前,長公主回京后,終日困在誠園,鬱鬱寡歡,恰逢四宜園的重陽詩會,為解煩悶心緒便孤身前往。詩會上,有一高門子弟風頭無兩,口吐蓮花,惹來萬千少女為之欽慕,而長公主也不可避免。」

人群中傳來略有玩笑之聲,「可及得上如今的林御史?」

文墨先生淡然一笑,「若是比詩詞歌賦,當世恐無人能及林御史。但若論起時政策論,林御史怕是難以望其項背。北境有數十年的太平,李老將軍當居首功,可內政若無他支撐,又以『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之策分化都畢和沙雅兩支突厥勢力,當年恐怕不僅僅是要折一位世子這麼簡單。」

東西突厥兩股勢力恩怨糾纏,時好時壞,世子李榮元便是折損於他們聯合之下,但李代遠隨後的反撲幾是令東突厥膽寒,再也未敢冒進。可既然說起內政和分化之策,眾人腦海中幾乎同時浮現出同一個名字——林靖澄。

故而,林明禮的生母實則是『已故』的長公主?

吳蘭亭在高牆之上聽得仔細,一個腳下不穩險些摔下去。這實在是太過駭然,自己的婆婆竟是長公主?那這位夫君豈非是皇帝陛下的甥子?

等等,她的腦海中驀然浮現起林靖澄所言,『我和你娘費盡心思,保全蘭亭的名聲,不就是想讓你們夫婦二人安穩度日嘛?沒有什麼是比活著更重要,你是,明禮的娘親也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個在突厥漂泊數年的『戰利品』,供人玩樂,即便是回京之後也不能正明身份,再聯想林明禮是他二人之子,卻只得勉強記在韋氏名下。可最終,韋英到底是成了林夫人,而長公主常伴青燈,這當中想來是有太師和韋氏的手筆。

可這位文墨先生為何要在此高談闊論皇室秘辛,其中還涉及大將軍府、尚書令府,他當真是不要命了嗎?吳蘭亭心生畏怯,卻始終按捺不住好奇,攥著木梯的素手愈發的緊。

「料想諸位已然猜到,林尚書的確與長公主有一段過往,彼時林、韋兩家正在議親。如此情境下,林尚書竟還有心思與長公主數夜繾綣纏綿,而另一邊卻捏著與韋氏的姻親,一步一步,位極人臣!」

文墨先生就差將『長公主是個鮮廉寡恥的賤婦』說出口。

可這話有錯嗎?若是三十年前的汝南林氏,尚不能將林靖澄推到尚書令這個位置,若無韋太師和長公主的幫持,又怎能有今日的榮耀?

但是,當眾發言此等犯上之論,註定是死路一條!

「讓開!讓開!」

巷子口驟然傳來一陣喧鬧,是京都府衙和巡防營已然趕至。

文墨先生撐著桌案緩緩起身,撫平衣衫的褶皺,又抻了抻衣袂,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朗聲道,「昔日,老朽醉酒之下與犬子妄論此事,以致他在外胡言亂語,橫死街頭。但史書上不敢落得筆,我寫!街頭巷尾不敢議論的事,我來說!方珏清,你本該以死證清白,卻與人夫暗通款曲,實在為人所不恥!今日,縱使天下再無文墨先生,老朽也要讓昔日舊事重見天日。」

說罷,文墨先生將桌案上的一疊紙張揮灑空中,又霍然掏出腰間的匕首狠狠刺穿自己的咽喉。剎那間,他瞪大雙眸,鮮血橫飛,直直地向後倒去。

一時間,驚得人群四散,茶樓頓時亂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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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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