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決絕
韋英的反應和林靖澄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興許是禁足在房內無趣,她隨手拿來一本佛經喃喃吟誦,心緒很是平靜,連驟然踹開房門的巨響也未能動搖分毫。
「夫妻三十年,妾身倒不知老爺竟有如此氣性。」韋英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默默翻過一頁書,又繼續虔誠吟誦。
林靖澄側過臉,斜睨一眼身後戰戰兢兢的下人,面無表情道,「退下!若無吩咐,任何人不得進院。」
「是。」
「韋英,你何必將事情做絕?」
韋英自顧自地將這一頁佛經念完,不疾不徐地合上,擱置一旁,又執起茶壺,斟上一盞,二指推至他面前,淡淡道,「老爺說的話,妾身聽不明白。」
林靖澄從袖中取出一張文墨先生寫的絕筆,重重拍在桌案上,壓著嗓音開口,「你可識得周文墨?」
桌案上的茶水一陣翻騰,又濺出幾滴水漬,『噹啷』作響后復歸平靜。
韋英端端正正地坐著,未有起身,也未有拿過紙張一覽的意思,微微仰起下頜,反問道,「認識又如何,不認識又如何?」
「知曉長公主芳名的不過寥寥數人,除你之外,還有誰想置她於死地?」
「只憑這條,你就斷定是妾身所為?」
「你!」
林靖澄無法反駁,沉默下去。畢竟知曉長公主芳名的屈指可數,但真想置她於死地的,除韋英之外再無他人,然她一直禁足府內,又如何能傳信讓『文墨先生』不顧性命地配合。
「林靖澄,這些時日,我將自己鎖在房裡,想想我們這三十年來的夫妻情分······就是塊寒冰,捂在手心裡也該化了不是?何況我和你同樣有個孩子,你可曾正眼瞧過他一分?」
她是帶著些許冷意說這話,偏偏聽來又令人動容。
「我何曾不正眼瞧他?」林靖澄匆忙之下矢口否認,正面迎上她愈發絕望的眼眸,漸漸咬緊牙根,「當初明園一案,我已命人夜襲李代遠的府邸,可彼時他的府兵未曾回防。而後我只能去二郎山尋清兒···長公主,若無她出面,明德怕是早已死了千次萬次!」
韋英冷笑一聲,聽得出他話語里有為自己開脫的意思,又繼續質問,「那你可曾管教過明德?他如此囂張跋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引起你這做爹的注意。明禮犯了錯,你從未有重話,可明德一旦犯錯,輕則訓斥,重則毆打,他安能心服?你是否···」
「夠了!」林靖澄厲聲打斷,這顯然戳中他的痛處。
「是,我或許是胡言亂語,你也不必當真,反正明德已經死了,再多爭執已然無用,是吧?」
「是我在問你,為何非要置長公主於死地?」
韋英眸色平靜地有如枯井一般,拿起沾有些許水漬的紙張,展開,又粗略一覽,旋即輕蔑地一笑。將其放在燭火上,火勢驟起燎燒,直至地上輕輕飄起青灰。
「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還有誰?」林靖澄瞪向她,幾是要將其生吞活剝一般。
韋英凄冽地一笑,「從前你也沒有聽過明德解釋。」
「那是因為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林靖澄盛怒之下,已是毫無顧忌言語的輕重,平息半晌后,語氣轉柔了些,「昔日,清兒身為大楚公主,甘願做小伏低,你本該是最體面的。」
「體面?做小伏低?」韋英的聲音瞬間變得尖銳無比,「林靖澄,你捫心自問,就因為她是見不得光的長公主,她當真能堂堂正正、三書六禮地嫁入林氏嗎?她若是做妾,你林氏又當真能消受得起?」
「故而,你不惜用禁藥,要將她的名節毀於一旦?」林靖澄登時惱羞成怒,不由分說地站起身,沖她嘶聲怒吼。
「方珏清若真是坦然,恪守本分,你二人又怎會做出此等醜事?」韋英仰首,望著氣急敗壞的林靖澄,嗤笑道,「不妨與你說句實話,這禁藥本是下給周文墨和方珏清的,倒是讓你誤打誤撞佔了便宜。」
話音剛落,林靖澄一巴掌便甩了過去。他承認,與長公主暗生欽慕,可一言一行皆是發乎情止乎禮,尚不至於做出此等苟且之事。但因緣巧合下,二人捅破這層窗戶紙,這才有了水到渠成。
韋英捂著半邊漲紅的面頰,另一手拭去唇角的鮮血,斜眼看向他,情緒愈發得激烈,「我韋英,太師之女,一身清白,嫁予你林靖澄難道就不配?方珏清已親口告訴你,她在突厥是何境遇。這種人盡可夫的女人早該自縊,又何必來與我爭搶郎君?林靖澄,皇帝陛下將你放在這個位置,無非是為制衡我爹和兄長,陛下知曉你與我韋府勢同水火,縱使有姻親在,也是貌合神離。這些年若沒有我在當中斡旋,你真以為我爹會輕易放過你!」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林靖澄任憑她將這些年的酸楚倒完,他又何嘗不知曉韋英妒心雖重,但的的確確是為他放棄娘家的關係。否則林明德作為太師的外孫,總該能聆聽些韋邈的教誨,也不至於走上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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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已經救過明德一回,這次···是他命該如此。」
這話韋英聽得明白,他如今還是在為那個賤人開脫,但林明德不曾被趕出京城,又怎會在去汝南的途中遇害?
「呵,你還認為周文墨是受我指使。」她無力地垂下手,抿了抿上唇,指尖扣住桌案,發出『滋滋滋』的聲響,慢慢凝成拳頭,「我若想利用周文墨置她於死地,又何須等到今日?」
林靖澄臉頰綳的生緊,可細細想來確也如此,若真想利用周文墨,三十年前有大把的機會,何須等到今日舊事重提?且這回明顯是沖著尚書令府和韋府來的,至於大將軍府,根本就無關痛癢。
「長公主留予明禮的書信交出來。」
「不在我手上。」
聽了這話,林靖澄不由地緊鎖雙眉,「自你與明德前去汝南后,書信就消失不見,若不在你手上,還能在何處?交出來!」
「你怎不懷疑是明禮偷偷拿走了?」
「我已命人搜過誠園,你趕緊交出來!」
韋氏雙手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徑直迎上他那稍有不耐的眸光,一字一頓冷冷地說道,「那紙書信,被我封在明德的棺木之中,你大可掘開他的墳墓,開棺取信!」
「你真是瘋了!」林靖澄咬緊牙根,目光中幾是要噴出火來。
「誒,你說說。是你尋方珏清再寫一封書快呢,還是你會先見到她的屍首。聽說,方珏清已經回靜心庵了吧?」
林靖澄心中已隱約感到一絲不祥,他惴惴不安地望著韋英,嘴唇囁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韋英並未直接回應,反而像是善意地提醒,「每月的初一、十一、廿一,方珏清皆會進城化緣。雖不至於回回去誠園,難保今日之事未曾入她耳。與其在這糾纏是誰指使的周文墨,不若去看看你的心上人是否羞憤之下,尋了短見。」
林靖澄眼皮倏然一陣狂跳,神色再也不能松馳,作勢要出門,卻又頓住身形。
「我再提醒一句,靜心庵周遭雖有禁軍看護,但也只能在庵外而已。方珏清若是在屋內自戕,那可任誰都不能挽救,老爺不妨再想想?」
林靖澄合上雙眼,幾度掙扎,若是再猶疑片刻,怕是真會抱憾終生;可這又明明是一個局,若是深夜擅闖靜心庵,就得坐實他與摒塵師太的私情。
燭光下,韋英眸色凜凜地望向他,唇微微一動,「汝南林氏的前程,還有方珏清之間,你再做一次選擇吧!」
林靖澄立於桌案旁,長久靜默,聲色未動,闔目忖量一番,而後釋然地嘆出口氣。
夜色濃郁,於萬籟俱寂的沉默中孤獨漫溢。
馬蹄聲如一波暴雨般紛沓遠去,數十匹快馬一路賓士,衝出金光門,又轉向往城南方向而去。城門郎根本不敢阻攔,領頭的是御史台的林盡染,及近侍太監孫蓮英,緊隨其後的是數十禁軍,策馬揚鞭,只能隱隱綽綽地遙望一道馬蹄踏起的煙塵。
「孫公公,林尚書當真是往城南而去?」
「宮外的眼線瞧得仔細,生生是等他出了啟夏門再來回稟。」
林盡染皺了皺眉,「既摒塵師太今日不曾去過常樂坊,應當未曾聽到什麼傳言。」
孫蓮英的面上滿是憂慮,「如今就怕林尚書已闖入靜心庵,不然陛下也不會遣老奴特地尋林御史同往,就祈盼您能主持大局。」
可林盡染也是剛剛才想明白,若真是韋氏所為,今夜她的目的就是要坐實林靖澄與長公主私通,而文墨先生的出現也並非是偶然,就是掐准摒塵師太進城化緣的時間,然傳言何時才能鬧得滿城風雨並不重要,只要當下林靖澄闖入靜心庵,零言碎語加上這個事實,傳言就是板上釘釘!
怕只怕長公主還未知曉傳言之事,但林靖澄的擅闖就會引來她的應激。
時光如白駒過隙,只聽得耳邊呼呼地聲響,林盡染一行人等不敢停歇,終至靜心庵前。
林盡染提韁勒馬,一個翻身躍下,可眼前的場景著實駭然,靜心庵的大門已被拆下,立於兩邊,朦朧中恰能望見林靖澄的身影。
「林尚書止步!」
聽到林盡染的話音,林靖澄並無避諱,緩緩轉過身去,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一雙黑眸宛如星辰,面色漠然不帶一絲情感,根本不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按律,男子不得擅入尼姑庵!還請林尚書自重,現下退出,林某可以權當不曾看見,否則本御史只能參你一本。」
林靖澄唇邊帶著淺笑,語調平靜,「林盡染,你司職治書侍御史,糾察監督本就是分內職責。」
言畢,就要轉身繼續前行。
林盡染微微上前,卻不敢越雷池半步,再次提醒,「林尚書,你再往裡去,可曾想過後果?」
林靖澄立時一怔,被他問得噎了一下,緩緩仰望星空,猶疑半晌,「她若是有什麼萬一······我也決計不會苟活。三十年前,我為林氏放棄了她,如今我也該來償還這筆舊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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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他走得更為決絕,似是並未考慮任何後果,無所顧忌。
靜心庵外,林盡染和孫蓮英的心情很是沉重,林靖澄能夠不計後果,不代表他二人也可以。
未多時,二郎山下遙望有一條火龍緩緩挪動,由遠漸近,由暗漸明!
只聽得轆轆聲響,車駕停穩,林明禮急匆匆地躍下,揖手一禮,「林御史、孫公公。我爹···進去了?」
林盡染蹙了蹙眉,沉聲道,「你怎麼來了?」
「我···我娘是不是也在裡面?」
林明禮的眸色中略有動容,饒是生母拋下他近三十年,可真到了近在咫尺的時候,心緒反倒莫名的翻湧起來,是喜是悲,是怒是哀,他也分說不清。
到底是常樂坊的傳言已被他聽了去,林盡染也不知該如何與他分辯,遂淡淡回了一句,「只能在此耐心等候。林尚書擅闖靜心庵,於情於理於法,本御史都該參他一本。林公子雖未有官身,卻也該自重。」
林明禮一開始完全沒明白他為何要這麼說,僵愣片刻才猛然驚醒,不管是否真如外界傳言,摒塵師太就是長公主,可如今便全當尚書令不知是何緣由擅闖靜心庵,在皇帝陛下面前參他個『褻瀆神靈,不知檢點』的罪名,終歸不過是罰俸和靜思己過,重則笞打幾下就算了事。
孫蓮英踱步上前,微微前傾身子,在林盡染旁側低語道,「林御史,是否要將上山的一應人等······」
林盡染的眼尾掃過車駕旁的那片火把,知曉這些人聽不清他們這幾人說話,旋即低聲回道,「佛門凈地,安敢如此?況且,就算將他們戮盡,長安城裡就不會傳出閑話了嗎?再等等吧,林尚書是鐵了心要見那位,只怪我們遲了半步。」
孫蓮英抿唇一笑,並未再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