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婆媳
敲過了二更天,誠園周遭幾乎是一片死寂,哪怕是細微的風聲也蕩然無存,空氣中凝滯的可怖。就連打更的更夫將將路過,也是緊了緊衣裳,下意識地貼著對側走。
可耳畔隱隱傳來一陣凄厲的哀嚎聲,他止不住往暗巷中望去,似乎又看見不幹凈的東西,旋即一個哆嗦,手中的燈籠也險些跌落在地。
常樂坊白日發生的事早已傳至周遭的幾個坊市。巡防營和衙役交代的話早已拋諸腦後。畢竟旁人要問起,常樂坊為何有說書先生自戕而亡,十數名百姓死於何故,難保不私下議論起茶樓里到底說了什麼。這條暗巷裡不說自戕的文墨先生,僅是活生生被踩死的百姓也不下十人。那可都是無辜冤死的百姓!
更夫念及此處,頭皮一頓發麻,渾身僵硬,可眼睛仍是止不住往暗巷中瞥,生怕暗黢黢的裡頭鑽出什麼髒東西,他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馬車?誰還敢深夜來誠園?」更夫喃喃自語,視線短暫被馬車上懸著的亮光吸引去。
可車上並無動靜,就連車夫的人影也不見一個。
他壯著膽子,硬逼自己走過去,提起燈籠探照一番,摸了摸車廂上的刻紋,自言自語道,「林府?倒也是,誠園出了這麼大的事,該來看看。」
興許是瞧見拴馬的韁繩不夠牢靠,更夫解下又重新繫上去,本是好心之舉,馬兒無故打了個響鼻,撂起前蹄,驟然癲狂起來。
「唏律律!」
本就夜闌人靜的坊市,突然響起的聲音令更夫大驚失色,匆忙之下踢到腳邊的燈籠,撒腿就要跑。
他在空蕩蕩的街上一路狂奔,身後的馬車窮追不捨,不過是片刻,就將他撞翻在地,馬蹄從他身上無情碾過,痛苦的哀嚎聲刺破夜空。
常樂坊將將歷經一場『災禍』,那些暗巷中枉死的百姓興許怨憤難平。故此坊內的百姓今日回房較平素要早些,房門也是關得緊緊的,打定了主意,半夜裡縱然聽到什麼怪叫、哀嚎也決計不能開門。
只不過,這聲哀嚎僅此一次,就再不復響起。
誠園後院的燈火璀璨,房門緊閉。
吳蘭亭恭恭謹謹地奉上茶,莞爾道,「蘭亭慚愧,本該是兒媳登門向婆婆問安,又怎勞您深夜至此,常樂坊今日可不太平。」
「坐。」韋英接過茶后,轉手置於桌案上,又拉著她坐下,撫摸著她的手背,寬慰道,「今日發生如此大事,蘭亭嚇壞了吧。」
說話間,她又覷了一眼身旁侍奉的如雪,眸色中略有不善。
吳蘭亭並未領會,只抬眸看向她身旁的侍女,綿里藏針道,「婆婆的身子骨還未好利落,還得分出心神,為我夫婦二人操心,實在有愧。」
不過是換了個說辭,韋英禁足府中,於他們而言,並不算什麼秘密。可常樂坊之事雖牽扯尚書令府,但尚不至於令她能如此快地聞訊而來。緣由就只能是,尚書令已與她對質,或許文墨先生今日所謂是有這位婆婆的授意。
「我已失去明德,自然要將全身心思繫於你夫婦二人身上,祈盼你二人子嗣綿延,為林府開枝散葉。」韋英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微微往後仰,垂眸審視吳蘭亭小腹的情狀,目色漸冷。
吳蘭亭未有分毫躲避,語音稍有自責,「全怪兒媳不爭氣,辜負公公婆婆的期許。」
「你二人成婚也不過數月,後嗣一事,確也急不得。佛曰,隨緣不變,不變隨緣。一切還是順其自然。」
「婆婆教誨,兒媳謹記。」
韋英抿唇一笑,又稍稍側過身去,吩咐身後的侍女,「你先出去吧,我還有些私房話要與蘭亭說。」
如雪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上前踱了兩步,手背微不可察地碰觸自家小姐的手臂。
方才林夫人的一舉一動可都悉數落入她的眼中,自家小姐早已說過,她這婆婆遲遲未曾動手,就是期盼小姐能孕有那畜生的子嗣。既是未曾害喜,她這婆婆還不得下狠手?
吳蘭亭心跳猛然加劇,斟酌一番后,稍稍穩了穩神,對如雪吩咐道,「你先帶婆婆身邊的侍女去前院喝盞熱茶。」
「小姐~」
「嗯?」她略有不滿地瞪了一眼如雪。
「是。」
待身邊伺候的侍女退出屋子,韋英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盞,啜飲一口,「你夫婦二人自搬進誠園后,可曾同房?」
倒還真說起了私房話?面對著毫無預兆的發問,吳蘭亭縱然已歷人事,可提及這等房中之事仍出自本能的羞赧,但又夾雜幾分失落,垂首道,「不···不曾。」
「你也不必緊張,我當真是來與你說些體己話。」韋英又反覆強調了一遍,又閑敘起近日在府中的日常,「這陣子,我潛心禮佛,抄念佛經,心緒早已平和許多。」
吳蘭亭半信半疑地頷首,「婆婆說的哪裡話。只不過···兒媳不過是心有餘悸。」
「故此,我送來一些親手抄錄的佛經,就放在前院,祈盼你夫婦二人平安順遂,無災無禍。」韋英說著又取下手腕上用小葉紫檀制的佛串,戴在她手上,「這是去積善寺請大師開過光的,很是靈驗,望佛祖保佑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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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前後反差實在太大,令吳蘭亭百思不得其解,難道誠信禮佛還真能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要知道,自己可曾下毒毒害她母子二人的。縱然如此,她也能不計前嫌?
怔神間,佛串已在手腕上。
「兒媳謝過婆婆。」
「茶樓之事,我已知曉大概。想必,你已經知曉明禮的生母究竟是誰了。」
吳蘭亭側過身去,端坐著,稍稍點頭,她到底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慮。
「我不怪她。」韋英喉間一哽,眉睫頓時濕潤,牽起她的雙手,雙眸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將平生的苦楚娓娓道來,「曾經我也恨死了她,可如今回想起來,恨,又有何用呢?明禮雖記在我名下,可每每看見他···我···我就像看到長公主一般。直至明德···明德死後,我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長公主此生註定不能和你公公在一起,又未能光明正大地陪伴明禮左右,這何嘗不是一種懲罰呢。倒是我著了相,恨了她半生,卻疏於對明德的管教,以致他誤入歧途。如今···如今他已身故,還望你切莫記恨他。長公主、你公公還有我,都希望你和明禮能相守一生,莫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如此殷切地關心,誠懇地悔過,令吳蘭亭不禁晃神,她倒真是沒有料到竟有這樣的後續,呆怔了片刻,又掏出帕子,替韋英拭去眼角的淚水,柔聲道,「婆婆說的哪裡話,兒媳與明禮雖已分府別住,可還會時常回林府向公公婆婆問安。往事已矣,還是莫要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蘭亭,明禮他······」
吳蘭亭見她支支吾吾的模樣,心裡不禁咯噔一下,難不成她是有離間自己與林明禮的打算?
「婆婆若有教誨,不妨直言,兒媳自當悔改。」
可話音未有方才那般溫柔,顯然是對她又起了戒心。
「哎!明禮從小就並未是我教養,不過脾性算是上佳。先前長安城裡那些傳言,蘭亭就只當是貓兒狗兒的亂叫喚,做不得真。只是······」韋英稍稍抬眸覷了一眼吳蘭亭,猶疑良久,方咬牙道,「明禮去香水鋪子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奈何前陣子囿於府中,故而未能訓斥他一二。今夜本該趁此機會,提點他幾分,恰逢他又去了靜心庵。」
若是這般聽來,吳蘭亭倒真是稍稍鬆了口氣,可眼底又浮現一絲黯然,心中不免腹誹,『無怪婆婆說莫要重蹈他們的覆轍,原來早已提醒我,莫要因為妒心與香水鋪子的楊湜綰計較。她到底是個寡婦,若無自己點頭應允,林明禮尚不能納她進門。』
「既是得了生母下落,夫君難免動搖。何況又事關他生母的名聲,親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尼姑庵不接待男客,是自古以來的鐵律和禮制,今夜怕是要白跑一趟。然婆婆近三十年的養育之恩,長公主和夫君定是銘記於心的,往後,娘也只能是婆婆一人。」
吳蘭亭心生惻隱,言辭中絲毫未提楊湜綰的事,反倒一直寬慰她這婆婆。
桌案上燈燭驀然爆出了噼啪之聲,淡淡地燭油味飄散而出。吳蘭亭起身取來銀剪,剪去燭花,與此同時,一滴淚珠緩緩滑落,直至綻放。
「若是有何委屈,儘管同我來說,婆婆自會替你做主。」韋英輕聲寬慰,見她雙手攥得生緊,便起身拿過銀剪,擱置一遍,又扶失神的吳蘭亭落座,清厲道,「楊湜綰要想進我林府的門,簡直痴人說夢!」
「婆婆!」
吳蘭亭伏在她的腿上,甚是委屈。饒是李時安剛剛來過,也未曾與她分說這些時日的酸楚。畢竟楊湜綰與他們是一夥的,是在替林府做著買賣,又如何當著她的面說三道四,講些虛無縹緲的話。
韋英輕輕撫摸著她的螓首,喃喃道,「蘭亭···你我都是苦命人!但婆婆,絕不會讓你走上這條不歸路。」
聞言,吳蘭亭的嬌軀更是一顫,嗚嗚咽咽地、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委屈。
楊湜綰是個寡婦,可她又與寡婦何異!
好半晌,興許吳蘭亭哭累了。
韋英見狀緩緩攙起她,捧著臉頰,替她收拾哭花的妝容,「往後若是受了委屈,儘管回林府尋我。」
「都怪···兒媳,把婆婆的裙子都弄髒了。」
韋英沒忍住地噗嗤一笑,「還記得芙蓉園初次相見,你躲在我與韋夫人身後,偷聽我二人說話,可未像今日般拘束。」
「婆婆知曉兒媳在偷聽?」
到底是窺聽長輩議事,吳蘭亭面頰緋紅,神色訕然。
「你這些伎倆,我又何嘗不知曉,不過未曾拆穿罷了。」韋英執起茶壺,斟上熱湯,置於她面前,似有懷念道,「姑娘家關切未來夫君是何品行、探聽婆家是否好想與,俱是人之常情,沒什麼羞不羞的。」
吳蘭亭暫且忘卻不悅,撒嬌似地喚了一聲,「婆婆~」
「那日詩會散了,兩位皇子還特地來了一回林府,說起紙條一事。若是沒有這張紙條,我與你還做不成婆媳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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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蘭亭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接過話茬,「婆婆這說的哪裡話,有沒有這張紙條,我和夫君都是陛下賜的婚。」
韋英眼尾順勢掃了過去,略有驚詫地望向她,眸色登時又變換恍然之狀,「也無怪你不懂其中的深意。陛下雖有下旨,可旨意里僅是命各部司協辦,未有提及賜婚二字。只不過,彼時林、吳二府的親事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眾人自然是將旨意領會成賜婚。」
「可······這是為何?」吳蘭亭百思不得其解,這道旨意有此疏漏,那定然是有意為之。難道是擔心林明禮不願娶她,為不傷兩家和氣,方才如此?
「蘭亭,你與李時安是閨中密友。若···若真有所求,她夫君林御史怎會坐視不管,這是陛下特意留予他夫婦二人的退路。」
話到此處,點到即止,反倒是不宜深入,剩下的,就交予吳蘭亭自己去想吧。
韋英抿了抿唇,端起茶盞,細細呷了一口,未有繼續言語。
吳蘭亭蹙著秀眉,陷入沉思。當日若無這張『一語成讖』的紙條,自己與書童清風的命案就毫無瓜葛,反倒是因此有了撇不清的干係。倘若林尚書執意要自己嫁入林府,免不得會藉此發難,這樁親事至此才板上釘釘。而重陽詩會前,然則有大把的機會向林盡染與李時安求情。
吳蘭亭咬住下唇,眸色之中浮現幾度掙扎,良久方低聲問道,「他夫婦二人···可知陛下的用意?」
韋英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面上略有為難之色,「這···婆婆可不大清楚。不過自林御史從江南回來后,備受恩寵,如今又司職治書侍御史,兼領內閣大學士,無詔亦可自由出入文英殿,連近侍太監孫公公都與他來往甚密。若不曉內情······」
這些都是禿子腦袋上虱子,明擺著的事實。但凡在長安城裡待上半日,縱然是個犄角旮旯,也能聽到林御史的傳聞。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句話,他是除皇帝陛下外獨佔財、權、兵三樣的寵臣。
鐵一般的事實擺在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吳蘭亭咬住牙根,雙手攥得生緊,指節已隱隱有些發白。他二人分明能阻攔這門親事,這樣自己就不會遭小叔凌辱、不會在深閨中徒生怨氣、更不會有如今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怨忿之下,她已不再計較當中的前因後果,若說林盡染與李時安沒有分毫過錯,她定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夜,太長,又太短···
林靖澄從靜心庵出來時,已至子夜。
宦海沉浮三十載,朝堂之上唇槍舌戰無數,可真到了這位長公主面前,半生工夫一朝喪盡。是誰在發難,他自然心中有數,但這回顯然是進退兩難。
林明禮見他的形影愈發清晰,趕忙迎上去,揖了一禮,「爹!」
林靖澄勉強扯起一絲笑容,「你怎麼來了?」
事發在常樂坊,長子得知生母的下落,自然會按捺不住心緒,他回頭望了一眼庵內,「你娘···不願出來相見。」
林明禮雙肩微微一垮,佯裝無礙,「爹,明禮先扶你過去歇息。」
「林御史和孫公公何在?」
「這個時辰城門已閉,又值宵禁,林御史一行已先行下山紮營。」
林靖澄身形一頓,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夜先在馬車內將就一晚。明日你先回誠園歇息,至於你娘···你們自會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