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誰念西風獨自涼(4)

48誰念西風獨自涼(4)

時近晌午,暑意漸盛,天氣悶熱難耐。

沈洛照例過來接我,我們倆沿著林蔭小道朝宣武門走去。自打回到帝都后,他便一直住在相府,全天候貼身保護我,我去哪兒他便跟去哪兒,轟不走也攆不開,好似錦衣衛閑得沒事做。

我無奈地扶額,說:「沈洛,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真的沒問題嗎?」

他搖頭。

「皇上已派了暗衛貼身保護我,你其實不用這樣天天跟著我的。」

還是搖頭。

我故意打趣他,哈哈笑道:「難道你是為了書蓉才賴在相府不走的嗎?」

他依然神色坦然地搖頭。

噯,真真是奇了怪了。

從前我一提書蓉他便會鬧個大紅臉,甚至大失方寸、風度全無,為何今日卻如此鎮定自若?莫不是臉皮變厚了嗎?

我頗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被我看得亦是一臉莫名。我正要開口說話,不期然瞧見了不遠處兩道華貴雍容的身影——正是王太后和王清婉。只見她二人相攜漫步,談笑風生,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冤家路窄!我拉起沈洛掉頭就要走,奈何王太后委實眼尖,遙遙喚住我:「扶相。」

我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拜下行禮,「微臣扶嫣參見太后,柔妃娘娘。」

沈洛道:「參加太后,柔妃。」

王太后居高臨下打量我倆,美目凌厲如刀,若帶幾分譏嘲的意味。半晌,不冷不熱道:「近來,哀家聽聞,扶相奉皇上聖旨徹查江南土地私竊之案,可有此事?」

我心道你不是明知故問嗎,遂笑道:「回太后,確有此事。」

「私竊土地罪同篡國,扶相可得好好調查清楚,把私竊土地的重犯一個不落地抓出來,繩之以法。千萬不要遺漏任何人,也不要冤枉任何人。否則,便是皇上能饒你,哀家也容不下你。」

我心中一哂,暗道,待我將此事調查清楚,第一個倒霉的便是你們王氏,到時候看你還怎麼得瑟。

我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微臣明白。請太後放心,微臣定會仔細辦案,不遺餘力,為皇上、為太后除盡國之蠹蟲,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那便好,扶相是聰明人,怎麼會不懂哀家的意思?」王太后款款走近幾步,冷冷地笑道:「不過,哀家還有一言要提醒扶相。世人往往自恃聰明,卻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有時候,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越會給自己招致麻煩。有些東西不是誰都可以觸碰的,最好量力而行……」她看了沈洛一眼,又道:「否則,不僅自己要遭殃,還會連累身邊的人。不論皇上有多麼寵愛你,他始終是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所謂骨肉親情血濃於水,若哀家開口要殺誰,相信皇上絕不會拂逆哀家的意。」

哎呀,這是在威脅我嗎?怎麼辦,好怕怕哦。

看來這次果真戳到了王氏的痛處,連一向端坐後宮、八風不動的王太后都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警告我了。但他們越是這般狗急跳牆,我便越是篤定。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他們給我做墊背。

我與沈洛不動聲色地對望一眼,他向我投來一個寬慰的眼神。我輕輕頷首,佯裝恭敬道:「皇上厲行孝道,堪為萬民表率,臣等遠不及皇上萬分之一。太後方才教訓得非常有理,微臣定當謹記於心。蒙太后謬讚,微臣其實並不聰明。但微臣知道,並不能因為有些事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致危險便畏葸不前,只要它於百姓有益,於許國的江山社稷有益,哪怕下場是粉身碎骨,微臣也要去做。微臣身為一國之相,位於群臣之首,理應身先士卒,決不能做膽小怕事之輩。」

王太后凜然拂袖,顯然是竭力忍耐怒火。良久之後,方才咬牙切齒道:「你,很好!退下吧!」

「微臣告退。」「臣告退。」

剛走沒幾步,身後又傳來她冷冷的聲音,「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沈洛微微蹙眉,輕聲道:「不用理會。」

我點頭,加快腳步朝宣武門走去。

***

待奏摺批完,已過一更天,夜已深沉。明月別枝驚鵲,幾片樹葉翩然飄落。

我躺在床上,分明極為疲憊,卻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只要一閉上眼,腦海中便會浮現出裴少卿的面容,鳳眸灼灼,若帶幾分哀求地將我望我。那般熾熱的眼神仿若一把銳利的匕首,直直刺進我的心窩,教我心痛不已。

他乃是九五之尊,性格又素來驕傲,彷彿天下間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何時用那種眼神看過一個人?

我被他的眼神迫得心慌意亂,索性睜大了眼睛。月光透過茜紗窗照進來,如水般傾斜一地。

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皇後為相的先例。照裴少卿白天的所說,若我同意入宮為後,他便將相權一分為二,並設內閣。此舉分散了相權,使左右二相相互制衡,避免前重蹈前朝曾發生過的權相隻手遮天的覆轍,於許國的江山基業都是大有裨益。

我知道,他這樣打算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要立我為後,我充其量只佔原因的一半。然而,畢竟改革官制並非小事,若稍有差池,極有可能導致大風浪。他身為帝王,願意為我做到這一步實屬難得。

其實,他對我的寵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連深居後宮的王太后都知道了,我如何再能假裝懵懂?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是沒有過一星半點的感動,細細回想,這些年來他為我所做的事,他對我的付出,真是數都數不過來。我的心到底是肉做的,怎麼可能感受不到。倘若從前還能用「玩笑」二字來麻痹自己,事到如今再這麼做,便是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先遇到師父,抑或者,裴少卿更早一些向我直接袒露心意,也許我會嘗試著接納他。

可是……

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一個人。我的心又太倔強,只要是我認定的事、我認定的人,便絕不可能改變。

手摸到玉枕旁一枚溫涼的物什,羊脂白玉觸手生溫,在月光的照耀下,明珠粲然,閃爍著溫潤的光華,彷彿師父帶笑的明眸。

團圓如珠,便是意味著白首同心,永不分離。既贈明珠,卻不與我相攜白首,師父真是好殘忍。了了餘生,恐怕我將永遠也無法將他忘記了。

是啊,時間那麼短,遺忘那麼長。

就這般胡思亂想著,不知何時,我終於漸漸睡去。

我好像做了個夢,夢中粉色的杏花開遍山野,如雲似霧,清麗絕塵,一直延伸到天邊。有風輕撫,漫天飛花撲人滿胸滿懷。

素衣少年靜立於一株杏花樹下,溫潤如玉,笑意芊芊,清恬美好的笑容讓人覺得縱使用世間千美萬好來換取,亦是值得。落英頑皮,肆意點綴他的肩頭。

我笑著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仰望著他道:「哥哥,你看,這裡的杏花開得真漂亮,我們折一些帶回家好不好?爹爹昨日幫一個瓷商寫家書,那瓷商送了他一隻白玉瓷瓶。把這些漂亮的杏花插在在白玉瓷瓶里,一定很好看的!」

素衣少年將我抱起來,我伸出手,手指剛好能觸碰到滿枝盛放的杏花。他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子,微笑道:「先生昨日教了你什麼?」

鼻頭微微發癢,我咯咯笑道:「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藏數點紅。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你知道這詩什麼意思嗎?」

「知道,惜花。」

「這杏花你還要折嗎?」

我想了想,又說:「可是爹爹也教過,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少年失笑,「這是告訴人們要惜時,與方才的惜花詩表達的意思是不同的。嫣兒,就算沒有杏花的點綴,那隻白玉瓷瓶也一樣很美,但是這些杏花若是離了枝,不久便會枯死的,你明白嗎?」

我抱住他的脖子,連連點頭,「明白了。」

「走吧,哥哥帶你去吃桂花藕粉……」

素雅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杏花深處,杏花漫天飛散,鋪天蓋地地侵襲來。眼前一陣模糊,場景陡然切換到了一間簡樸的小屋內。

一名男子懨懨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眼窩深陷,顴骨高高突起,依稀是大限將至之相。幾名蒙著面、戴著手套的大夫將他團團圍住,施針的施針,喂葯的喂葯,枕上、棉被上、地上全是惡臭的污物。

少年緊緊抱著我,不讓我靠近床邊,我一面哭喊「爹爹」,一面對他拳打腳踢,奈何他的力氣委實很大,無論我怎麼掙扎,他始終不曾將我放開。

其中一名大夫嘆息道:「又是觸惡之疾(觸惡之疾即為霍亂)。」

少年的面色微微變了變,似有幾許恐慌浮上眼底,忙不迭抱著我又後退了幾步。我不知觸惡之疾究竟為何物,只是哭得厲害,隱約有一種巨大的恐懼感籠罩在心頭。

那男子遙遙對著我們揮揮手,氣若遊絲道:「快走……譽兒、嫣兒,你們倆快走……」

而後,夢境紛紜變化,四周陡然出現了萬頃幽篁。天澄水凈,碧綠的竹海環抱著一間雅緻的竹屋。文濤揚起手中的玉瓶,笑意盈盈地對少年說:「這是一種名叫如夢令的毒,服下之後,你的容貌會發生改變。」

少年接過玉瓶,「倘若我想要改變年齡呢?」

「當然可以,服下的劑量越大,你的樣貌看起來便越老,代價便是你將會縮短相應的壽命,並且疾病纏身,終身難以痊癒。」文濤掩口嬌笑,嘆息道:「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哎,這種奇毒還真是妙哉呢……」

少年緊緊握住瓷瓶,眸光一片幽深。陣風掃過,幾枚竹葉翩然落於他的肩頭,他的背影看起來分外清貴而寂寥。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怯道:「哥哥,你在做什麼?」

少年緩緩轉過身,那張臉變作了我魂牽夢縈多年的模樣,唇畔的那抹笑容清淺而熟悉,柔若春風,沁人心底。

「師父!」

我猛然驚醒,渾身冷汗涔涔。

明月已升至中天,微風輕輕拍打窗欞,窗外樹影婆娑。月光皎潔,依稀在茜紗窗上勾勒出了一抹清峭出塵的身影,仿若許久未曾動過。

「是師父……」

我心中又驚又喜,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再眨眨眼,那道身影似是微微顫了顫,卻肯定是清晰地存在。

我來不及穿鞋,就這麼光著腳跑下床,推門而出的一瞬間,那道身影飛速閃進不遠處的花叢中,很快便消失不見。

「師父!師父!」

我當即慌了神,連忙提步追過去,夜風撲面而來,涼意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滲入體內。

「小姐,小姐!」書蓉追上來攔住我,將一件披風裹在我身上,急道:「您怎麼跑出來了,衣服不穿,鞋也不穿,若是著涼了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道:「書蓉,我方才看見師父了,師父回來了!」

書蓉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小姐,老爺早已入土為安,再也回不來了……您一定是思念過度,看花了眼……」

視線忽然有些模糊,我抽了抽鼻子,勉強笑道:「不是的,我沒有看錯,真的是師父,他一定還沒死。書蓉,你不要攔我,我要去找他!」

書蓉又要攔我,「小姐!」

恰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陡然響起,那廂沈洛快步走來,問道:「什麼事?」

書蓉哽咽道:「小姐說她看到老爺回來了……」

我急切地向沈洛解釋道:「沈洛,我方才看到師父了,他就站在我的窗外,我看得清清楚楚,絕對沒錯。但我一出來他便不見了,你幫我找找好不好,我……」

他淡淡地打斷我,「回去。」

「不是的,你聽我說……」

「我說回去!」

我驀地一怔,愣愣地將他望著,他的眸光深靜莫測,若帶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的視線落到我赤|裸的腳上,不待我反應過來,竟一把將我橫抱起來,也不管身後書蓉的驚呼,徑直朝房間走去。我

「睡吧。」沈洛將我放在床上,替我蓋好被子,破天荒地說了超過五個字的一句話,「不要胡思亂想。」說完,便轉身關門離去。

我出神地望著他的背影倒影在茜紗窗上,漸行漸遠,那股熟悉之感再度襲上心頭,比方才來得更加強烈,仿若洶湧而來的潮水。

一時間,我的心跳若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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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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