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誰念西風獨自涼(5)
京城西郊有一處碧霞山,山中之景清幽奇秀,且有多處溫泉,先帝曾在此修建行宮。兩國使臣抵達帝都后,我便安排他們入住碧霞行宮。這間行宮設計精妙,修建時,先帝命人用溝渠將溫泉水引至各館,故而處處皆見流水叮咚。
我利用這一特點,設下曲水流觴宴款待使臣。
曲水流觴宴由南朝大書法家王羲之始創,舊時群賢高會於蘭亭,在河渠兩邊席地而坐,酒觴自上游順流而下,眾人擊節而歌,酒觴停在誰跟前,誰便取杯飲酒。時至今日,這種宴會依然在江南一帶廣為流傳,人道「蘭亭曲水善風流,移宴向清秋」,如此安排,一來可以使外賓體驗到南國意趣,二來也可省下普通筵席的歌舞助興。
宴會當日,我和沈洛準時到達碧霞行宮,裴少卿和小喜子則打扮成侍衛的模樣隨行。
行宮中熱氣繚繞,空氣溫暖而濕潤,隨處可見叢叢繁花、簇簇幽篁。踏入其中,恍若神遊太虛,登臨仙境。
其實我是真不明白裴少卿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後天便是他的壽宴,他很快便能光明正大地見到耶律沙和拓跋安,不知他為何偏要多此一舉。
思及此,我扭頭瞥了瞥緊隨身後的他,小聲道:「皇上,耶律沙心高氣傲,從未以使臣的身份出使某國,他此行的目的顯然不簡單,微臣料想,他多半是為北境之事而來。不如微臣藉機先探探他的口風,如何?」
裴少卿搖了搖頭,道:「未必,或許是為燕國而來也未可知。你不要輕舉妄動,多多留意便是。」
我不禁納罕,「為了燕國?」
他耐心地解釋道:「燕國三王子為人乖戾,且荒淫無度,他登基后終日縱情聲色,不理朝政,燕國本就呈江河日下之勢,被他這般折騰,只怕國祚便要到頭了。據探子回報,近來遙輦國國內的軍隊多有異動,耶律修派大將陳兵十萬在燕遙邊境,恐怕有一舉滅燕的野心。但燕國雄踞西北百餘年,人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遙輦國要滅燕也沒那麼容易。倘若朕猜得沒錯,只怕耶律沙此行名為賀壽,實為結盟。」
我瞭然點頭,最近西北諸府紛紛上奏摺,聲稱物價漲勢飛快,百姓的生活日漸困頓,原是燕遙將戰,物資緊張的緣故。
淺淺的溪流分開兩邊,溪流的上游擺放著我朝最出名的桑落酒、竹葉青、杜康酒三大名酒。清醇甘冽的香味隱隱飄來,混合著溪流中升騰繚繞的霧氣,堪堪教人沉醉其間,彷彿還未品酒便已是醺醺然了。
席位錯落排布在兩岸,侍女正在布菜。樂師已然奏起樂曲,絲竹叮咚,分外悅耳。
我審視四周,這曲水流觴宴設置得雅緻風流而又不失體面大氣,心下頗為滿意。裴少卿亦贊我道:「幹得不錯!」
那麼我就小小謙虛一下,哈哈道:「皇上謬讚。」
話音未落,兩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幽篁深處緩緩走來,他二人皆是身著異邦服飾,藍眸似海,若帶幾分攝人心魄的力量,眸光銳利如蒼鷹,彷彿能看透人的心思。
我大驚,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是他們!是那日在臨安城的茶樓遇見的遙輦人!
裴少卿似是發現了我的異樣,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來不及解釋,不過眨眼的功夫,他二人便走到我們跟前。藍眸男子向我作了一揖,笑道:「想必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扶相了,久仰。在下耶律沙,奉我國聖上之命,特來向許國皇帝陛下賀壽。」
彼時在臨安初見,我只覺得此人定非池中之物,不曾想他便是令裴少卿和滿朝文武頭痛了多年卻又拿之無可奈何的遙輦國名將耶律沙!
然,轉念一想,我朝邊境管理甚嚴,除了國事交流,幾乎沒有外邦人能深入姜國境內,而耶律沙的身份又是如此之特殊,他是如何避過邊境守衛和重重關卡到臨安的呢?他的出現與同賑災金被劫案又有何關係?倘若這一切不是巧合,那他究竟欲意何為?
他指向身旁的黑衣男子,介紹道:「這是我的副將蕭達。」
蕭達微微一笑,與耶律沙互遞眼色,旋即執遙輦國禮節向我見禮。他看起來極年輕,生得清俊秀美,怎麼也不像是在刀尖上打滾、在血海中沉浮的副將。雖是神情淡淡,舉手投足間卻難以高貴之姿,彷彿比耶律沙還要倨傲幾分。
一時間,無數疑問湧上心頭,我百思不得其解。可眼前的情景卻容不得我多想,我只得暫且壓下思慮,對他報以微笑道:「小女正是扶嫣,久聞耶律將軍大名。」
「素聞許國的女相乃是一個貌若無鹽的醜女,今日有幸一睹扶相芳容,方知謠言不可輕信。」
我笑道:「耶律將軍可是真心誇讚本相?」
「我耶律沙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打誑語。」
話音剛落,身旁的裴少卿忽的不冷不熱地輕哼一聲,我不明白他這是要表達什麼意思,默默地瞪了他一眼。孰料,他卻略帶幾分不屑地扭過頭,一臉不滿的神情。
眼鋒掃過裴少卿,耶律沙饒有興緻道:「這位是?」
我乾乾一笑,道:「他是我的貼身侍衛,姓黃名……桑。」
「噗——」
裴少卿的嘴角一陣狂抽,一連朝我飛了好幾個眼刀,恨不能用眼神將我殺於無形。沈洛強忍笑意,看向他的目光中分明含了一絲同情。
耶律沙看看裴少卿,復看看我,意味深長道:「真是個有趣的名字。」
我:「……」
曲水流觴宴原定於午時開始,由於拓跋安遲遲未到,故而延遲到午時二刻。此次出息宴會的除了我與兩國使臣,尚有禮部和兵部一干官員,眾人飲酒作樂,只談風月,不問國事。午時三刻,拓跋安與他的隨侍終於姍姍來遲,他神情慵懶,衣衫微有些凌亂,一撩衣袍半卧在席位上,以手支頭,打了個哈欠,道:「不好意思,小王今日起晚了,教各位大人久等,真是抱歉。」
眾人面面相覷,神情甚是尷尬。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他,轉而吩咐道:「開宴。」
宴會開始,侍女分別斟了三杯桑落酒、般若酒、杜康酒放在上游的托盤中,任之順游而下。伶人擊節而歌,每當歌罷一句,托盤停在誰面前誰就要喝酒,並說一句與酒有關的詩詞,下一人要以上一人所說詩句的最後一個字開頭,以此類推。
第一次,托盤停在耶律沙跟前,他端起酒觴一飲而盡,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無奈別離情』,南國名酒桑落,入口清冽,後勁綿長,果真名不虛傳。」
我說:「原以為,耶律將軍只懂行軍布陣、運籌帷幄,不想將軍竟也是個風雅之人。」
不待耶律沙說話,拓跋安便皮笑肉不笑道:「風雅自是風雅,只可惜……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在座之人紛紛變了面色,耶律沙瞟他一眼,但笑不語。
第二次,托盤停在蕭達面前,他選了杜康酒,飲罷笑道:「『情意一石杜康酒,醉與愁心皆散盡』,所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此乃是酒中知己,自然要與知己同飲才痛快,希望能有機會與皇帝陛下共飲杜康。」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不動聲色看一眼裴少卿,他微微勾了勾唇角,鳳眸之中忽然浮起幾許玩味。我笑道:「蕭將軍的美意,本相定會轉達。」
第三次,托盤在我的面前停下,我自然而然地選了竹葉青。其實我一點兒不喜歡喝酒,酒量很差酒品更差,好在竹葉青酒性溫和,少喝一些應當無妨。「金盆盛酒竹葉香,五杯十杯不足品。」
拓跋安坐在我斜對面,隨後托盤停在他跟前。他同樣選了竹葉青,酒觴在手中隨意地把玩,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道:「小王不喜歡附庸風雅,詩詞歌賦之類迂腐酸臭的東西更是從來不碰。方才扶相以『品』字結尾,小王倒是恰好知道一個成語,不知算不算數?」
「世子但說無妨。」
「這個成語叫做——牝,雞,司,晨!」
話音落下,倒抽冷氣之聲此起彼伏,絲竹之聲驟然停下,唯有溪水仍在淅瀝而留。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雌代雄鳴則家盡,婦奪夫政則國亡。拓跋安這句「牝雞司晨」,分明是說我朝女相當國,國運將衰。
整個會場氣氛變得頗為微妙,依稀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在場的許國官員無一不是面色鐵青,一雙雙眼睛生生地盯著我看。
拓跋安毫無顧忌地揚眉望著我,目光里若帶三分挑釁的意味。裴少卿面色不善,鳳眸之中怒意森然,像是下一刻便要發作。而耶律沙與蕭達則作壁上觀,容色淡淡,不辨喜怒。
我冷眼回看拓跋安,比起生氣,更多的是疑惑不解——燕國國內形勢嚴峻,他卻在此四處挑起事端,先是暗嘲耶律沙,緊接著又明著侮辱我是母雞,諷刺我許國國祚氣數已盡,他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東西?
不待我張口說話,不知何處飛來一枚石子落在我面前,飛濺而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衣衫。我的心裡頓時明白大半,不緊不慢地笑道:「所接之詞須與酒有關,世子這句不算,再給世子一次機會,重說。」話罷,起身道:「本相先去更衣,回來再聽世子的答案。」
待我更衣完畢踏出內間,前方的幽篁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來人長發藍瞳,不是耶律沙又是誰?
我略略走近兩步,向他拱了拱拳,微笑道:「耶律將軍,多謝你方才為本相解圍。」
耶律沙手扶翠竹,盯著我看了許久,藍眸愈發深沉。良久,笑道:「姜譽的徒弟果然聰明。」
「將軍認識先師?」
「有幸見過數面。」
我見他神色泰然,索性開宗明義道:「耶律將軍,你我也曾有過一面之緣,難道你忘了嗎?」
他不動聲色地反問我:「何時?何地?」
「四月,江南臨安。」
耶律沙微微側過身,斂去笑意,顯出淡淡的倨傲,「扶相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