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金枝委地無人拾(1)
耶律沙似是愣了愣,漸漸斂去笑意,顯出淡淡的倨傲,「扶相認錯人了。」
「是嗎?」他時而坦誠時而又有所隱瞞,其中必有蹊蹺,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時候,我遂轉移話題道:「耶律將軍有意約我私聊,不知所為何事?」
「方才燕國世子拓跋安出言不遜,扶相竟不動氣?」
聞弦歌而知雅意,耶律沙費盡心機試探我,果然是為了聯手殲滅燕國之事,裴少卿猜得一點不錯。
我搖了搖頭,落落拂袖道:「人道防人之口,甚於防川。這世上對本相出言不遜的人何其之多,若是這麼輕易便動氣,本相豈不是早就氣死了。將軍應是豁達之人,有話不妨直說。」
耶律沙沉默一瞬,眼底有一剎那的波瀾起伏,旋即便歸於平靜。幾許笑意透入藍瞳之中,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不緊不慢道:「扶相開宗明義,如此甚好。在下奉聖上之命前來向皇帝陛下祝壽,除了上呈的禮卷上所述的國禮之外,還帶來了與貴國結盟的誠意。」
迎上他的視線,我微笑道:「將軍怎麼知道我國需要盟友?」
他微微側過身,逆光而立,容貌被一片陰影所籠罩,看不清表情。「請恕在下直言,貴國偏安南方,雖是富庶強盛,但若要逐鹿中原,尚缺一個好的盟友。」
「將軍又怎麼知道,我國就一定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不知扶相可曾聽那個傳說,燕國的草原上埋藏著燕太祖開國時留下的暴漲,誰能尋得寶藏,誰便能逐鹿中原。昔日貴國先帝在位時,曾幾次三番親征燕國,為的正是奪去燕太祖的寶藏,一統天下。當今皇帝登基后,又派兵攻打燕國,一舉奪下西北四郡。這些,難道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好一個狂妄的人!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言之有理。
當年先帝雄心壯志,一心想要將許國併入版圖,只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裴少卿登基后,朝中群臣一致要求痛擊燕國為先帝報仇,當時他尚年幼,戰事便由兵部總理。
這些年,燕國可謂是江河日下,一朝不如一朝,裴少卿素來對燕國不聞不問,冷眼旁觀,但我知道,先帝之死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記得從前在國子監,裴少卿曾指點江山輿形圖上燕國的疆土,傲然對我說:「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讓這些地方全都併入許國的版圖,我要燕國血債血償。」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那將軍所謂的『誠意』是指什麼?」
「待貴國與我國聯手攻下燕國之後,以賀蘭山為界將燕國的疆土一劃為二,以東的五府歸我國,以西的十二府歸貴國所有。貴國所得的土地幾乎三倍於我國,不知扶相以為這算不算得上是『誠意』?」
我心中微哂,賀蘭山以東商戶聚集,人口稠密,是燕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且有廣袤而肥沃的草場,適合放牧。而賀蘭山以西雖有千里疆土,卻是黃沙千里、荒無人煙,要之也無用。遙輦國的如意算盤未免打得太好了,簡直把人當傻子。
若是打贏了還好說,若是打敗了或是遭人暗算,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思前想後,我以為這場仗委實是一筆賠本買賣,萬不能輕率答應,但一口回絕卻也於禮不合。
默了默,我說:「此事事關重大,本相無權自作主張。容本相稟過皇上之後再給將軍答覆,如何?」
「也好。」耶律沙似是看出我的顧慮,抱著臂好整以暇道:「不過,在下聽聞扶相與許國皇帝陛下私交甚篤,陛下對扶相言聽計從,甚是寵愛,只要扶相提議此事,想必陛下不會拒絕。」他刻意加重了「私交甚篤」四個字,藍眸中的笑意依稀帶了幾許促狹的意味。
我無奈地扶額,原來我與裴少卿之間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緋聞早已超越國界傳到遙輦國去了。俗話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覺得我這輩子整個都泡在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我正色肅顏道:「耶律將軍說話可要小心些,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暗諷我朝聖上昏庸無能,放任權臣把持朝政呢!」
耶律沙放聲而笑,笑聲落落疏朗,彷彿對此毫不在意。他稍稍走近幾步,似真似假道:「看來傳聞是真的。」
我待要說話,身後有人喚我:「扶相。」回頭一看,那廂沈洛正面無表情地站在假山旁,眸子一片幽黑,深不見底。
我奇道:「沈洛,你怎麼來了?」方才的話,他聽到多少?
他並未回答,快步走過來,頗有些戒備地望了望耶律沙,側過身子擋在我跟前,道:「宴會散了。」
我探出腦袋問:「為什麼?燕國世子呢?」
「走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們也走吧。」語畢,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要走,不料被耶律沙搶先擋住。他深深地看一眼沈洛,道:「這位是?」
我被沈洛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卻也只能笑著介紹道:「這位是我朝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沈洛沈大人。」
沈洛沉默不語。
「幸會。」耶律沙略一拱手,轉而向我道:「扶相,方才的提議希望你能好好考慮,在下靜候佳音。」
沈洛看我一眼,道:「走吧。」
直至走出碧霞行宮,我甩開他的手,他的力道有些大,抓得我的手腕微微發痛。我望著他,莫名道:「沈洛,你剛才幹什麼呢?」
沈洛言簡意賅道:「危險,遠離他。」
我滿心疑惑地上下打量他,問道:「你最近怎麼回事,奇奇怪怪的,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他不自在地別過臉,掩口輕輕咳了咳,目光微有些閃躲,「皇上在等你。」
我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轉身踏上馬車。
裴少卿略帶幾分嫌棄地瞥我一眼,道:「怎麼這麼慢?」
「皇上,此事說來話長,容微臣稍後稟告。」我在他身旁坐定,反問道:「宴會怎麼這麼快就散了?」
他遞來一杯茶水,道:「你走之後,拓跋安不知發什麼瘋,指責我朝怠慢國賓,摔了杯子就走人,搞得大家不歡而散。」
我接過茶盅小嘬一口,撇撇嘴道:「這個拓跋安到底搞什麼,燕國已是內外交困,他還這般四處樹敵,是嫌燕國國祚太長了嗎?燕國王怎會派他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裴少卿輕輕勾了勾唇,鳳眸中浮起幾許不屑的笑,道:「那燕國王殺父弒弟、霸佔嫡母,本就是個荒唐透頂的人。自他登基后,整日沉溺酒色、尋歡作樂,放任外戚把持朝政。你還能指望他派來什麼規矩有禮的使臣?」
我表示贊同,思忖半晌,如實道:「皇上,您猜得一點沒錯對,耶律沙的確是為燕國而來。方才微臣更衣完畢,在竹林外遇見他,他向微臣提議許遙二國聯手滅燕,事成之後,以賀蘭山為界限,遙輦國取東五府而我國取西十二府。微臣以為這筆買賣划不來,所以並沒有給他明確答覆。」
他摸了摸下巴,饒有興緻地抱臂看我道:「為什麼會覺得划不來?」
「賀蘭山以東大都是繁華的商業重鎮,且有豐沃的草原,而以西卻是荒蕪的沙漠和隔壁,人煙稀少,既不能耕種又不能放牧,收了那十二府唯一的好處就是版圖更大一些,沒什麼實質用處。」
裴少卿笑道:「笨小嫣,人家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你,你卻不識貨。」
我不解道:「最好的東西?什麼意思?」
他耐心地解釋道:「甘肅府的敦煌城位於賀蘭山以西,雖地處荒漠,卻扼住絲綢之路,自古以來便是東西通商的要塞。從前我朝與西域各國通商,總要收到燕國的鉗制,近幾年許燕邦交不善,敦煌漸漸成為我朝的心腹之患。倘若能將敦煌收入版圖,往後不但能不再受制於人,還能設卡收稅,充盈國庫。遙輦國想要那些商業重鎮給他們便是,父皇重商,我朝本就商業發達,單單江南一府的商業收入就能倍於那五府的所有收入。所以,我們不要也罷。」
經他以一點撥,我頓覺茅塞頓開,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道:「皇上說的是。照您的意思,是打算答應遙輦國的盟約嗎?」
他略略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笑道:「小嫣覺得我該答應嗎?」
想起方才耶律沙的那句玩笑話,不覺耳根微燙。我訕訕一笑,道:「如此大事,微臣如何能做的了主,一切單憑皇上吩咐。」
裴少卿正色道:「不要著急答應,但也不要一口回絕,且觀後效。遙輦國主耶律修為人陰險狡詐,城府極深,他究竟打什麼算盤你我都不知道,很能難說他會不會臨陣倒打一耙。」
「微臣明白。」
他忽然湊近幾分,濕熱的氣息噴洒在我的臉頰上,如同一把燎原的春風將我吹得面紅耳赤。他說:「小嫣,我不是說過嗎,沒有旁人的時候,就不要說什麼皇上微臣的了,叫朕『少卿』便是。」
我不由自主地朝後縮了縮,訕訕笑道:「微臣不敢。」
裴少卿神色一黯,眸中若有雨打春花,凄艷艷的,嘟囔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語畢,他默默地轉過頭不再說話。我也是垂眸不語,彼此無言,周遭的空氣似是有些凝滯。
半晌之後,他才出言打破沉默,悶聲悶氣地問:「對了,江南兼并土地之事查得如何了?」
我忙斂了心神,道:「前不久微臣派了幾名年輕官員前去督辦案件,相信很快便能查清其中原委。不過,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嫌疑最大的便是王氏。」
「王氏橫行多年,以前我尚且年幼,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了。但他們不但不知收斂,反而越發放棄。事到如今,王氏不得不治。但倘若果真要開戰,我少不了要倚仗他們。你說,我當如何是好?」
我知道裴少卿一直以來都很頭疼王氏之事——不罰,難以收權,養虎為患;罰了,權力斷層,朝政動蕩。我雖想要為師父報仇,卻也不好逼他逼得太緊。思量一瞬,我試探道:「皇上素來任人唯賢,不若借住這次良機,大膽啟用年輕將帥,慢慢地收回王氏的兵權,不用急於一時。」
他點頭,道嘆息:「容朕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