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金枝委地無人拾(5)
告別沈湄,我抬頭望了望天色,不敢再作逗留,直奔國子監而去。
夫子米符乃是許國有名的書法大師,其字縱逸,精通真、草、隸、篆、行等多種字體,尤善行草,皇城之內所有宮殿的匾額皆是出自他之手。非但如此,他還對字跡鑒定頗有研究。
沈洛每日貼身保護我,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之所以讓裴少卿拖住他,為的正是能脫身來國子監請米夫子比對字跡。
國子監乃是皇城中莊嚴大氣的建築,踏入其中,仿若置身書海,淡淡的墨香撲鼻而來。
我取出三張紙交給米夫子,一張是沈洛寫給書蓉的《鵲橋仙》,一張是前幾日在江南時沈洛為我整理謄寫的地籍,還有一張是師父從前的字畫,作玩笑狀道:「夫子,學生想請您看看,這三份字跡是否出於同一人之手?」
米夫子一眼便看到了師父的字畫,道:「這不是姜相的遺迹嗎?老夫記得,他作這幅畫時,還特地來向老夫請教如何題字呢……舊時情景歷歷在目,如今卻……唉!」言盡於此,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低頭仔細研究起來。
「夫子說的不錯。」我笑了笑,試探道:「不過學生要考考您,除去這幅字畫不算,另外兩份文書之中,還有一份是師父親筆所寫,不知您能不能分辨出來?」
這番話說得坦然大方,可我的心裡卻早已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在夫子並沒有起疑,只是饒有興緻地捋了捋鬍子,時而寫寫畫畫,時而重疊對照。
良久之後,他對我笑眯眯道:「這你可考不倒老夫,老夫研究字跡鑒定三十載,就算模仿得再怎麼像,老夫也能一眼分辨出來。」說著,他指了指那份地籍,胸有成竹道:「老夫肯定,這份地籍是出自姜相之手。」
猶如寒冬臘月里被人用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我頓覺心頭一窒,渾身冰冷。
「您……能肯定嗎?」話說出口,帶了幾分連我自己都不曾覺察的顫抖。
米夫子點了點頭,解釋道:「不難看出,姜相是在刻意模仿這份《鵲橋仙》的字跡。老夫曾為姜相謄抄奏摺,發現他總是習慣在收筆時略作停頓,而《鵲橋仙》的執筆者則沒有這個習慣。你仔細看這份地籍,是不是能發現明顯的停頓痕迹?」
我依他所說,將三份的字跡再三比對,果然發現,師父寫字時會不經意地停頓,而這樣的停頓竟也能在那份地籍上找到相對痕迹!
饒是如此,我仍然難以置信,又問道:「人的相貌會有相似,會不會是字跡也有相似?」
「不會,筆跡就像是一個人的官籍,世上絕沒有兩份完全相同的筆跡。」
世上絕沒有兩份完全相同的筆跡……
絕沒有兩份完全相同的筆跡……
無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驚電般的透徹。
難怪……
難怪他非要留在相府貼身保護我,難怪他對沈湄漠不關心、對書蓉形同路人,難怪他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愧疚和憐惜……
這份懷疑縈繞心頭多日,如今終於得到證實,可我卻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情。
是慶幸嗎?
慶幸自己終是沒有失去他,慶幸他以另一種方式回到我身邊,慶幸他依然像從前那般庇佑我、照顧我,與我朝夕相對。
是怨恨嗎?
怨恨他讓我無端地承受死別之痛,怨恨他長時間將我蒙在鼓裡,怨恨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傷心流淚,對卻不對我坦白。
究竟是慶幸還是怨恨?我不知道。
然而,這是為什麼?
我明明親眼看著他斷氣,親手為他整理遺容,親手為他封棺……
為什麼?他為什麼沒死?為什麼要扮作沈洛?為什麼要這般苦苦隱瞞?
還有太多太多的為什麼,我不知道,我統統不知道。
腦中轟亂作響,心裡混亂如麻,我連自己是怎麼樣走出國子監的都不知道。我捏著那三張紙,渾渾噩噩地在皇宮裡遊盪,仿若被人抽去靈魂,整個人變作了一具行屍走肉。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一座陌生的宮殿外。此處僻靜冷清,幾名宮人正掃灑庭除。
遺珠殿?
我幾乎是在皇宮裡長大的,卻從未聽任提起過過這樣一座宮殿。瞧模樣,大約空置了不少年頭,四周有些荒蕪。但仔細看,卻不難看出曾經的金碧輝煌。院牆外,幾株桂花樹枝繁葉茂,桂枝伸進院子里,清風過時,彷彿竟能聞到清甜的香味。
我正疑惑,忽然聽見那掃灑庭除的小宮女說道:「昨日我聽內侍局那邊的公公說,今年正好是先帝駕崩的第五個年頭,皇上打算重修遺珠殿,在此祭奠先帝呢。若是我們能藉此機會好好表現,說不定能得到貴人們的青睞,到時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另一人說:「你想得倒挺美,太后命我們在此為先帝和元妃娘娘守靈,你還妄想出去?」
原來,這便是先帝元妃的寢殿——遺珠殿。
此事我曾聽師父提過,元妃乃是燕國大公主,當今燕國王的親姑姑。當年燕國王為鞏固兩國邦交,將最心愛的女兒嫁給先帝。大公主入宮不久后,無意間得罪了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王雅意,被先帝打入冷宮。後來,她在冷宮中誕下大皇子裴少桓,怎料母子二人卻雙雙在一場離奇的大火中喪生。
說來也蹊蹺,先帝駕崩之前,也曾命人重修遺珠殿。他御駕親征,身受重傷,危在旦夕之際,卻不知為何,心心念念要回遺珠殿看看。
彼時師父初任丞相,便由他帶領文武百官在此接駕。先帝臨終前,召見的最後一個大臣是師父。我記得,王國師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試探師父手中是否握有先帝未公開的遺詔,大約也是因此緣故。
先前說話的那宮女神神秘秘地湊過去,耳語道:「我聽說……前任丞……姜譽……先帝遺詔……元妃死……太后……」
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她的話語吹得支離破碎,傳到我耳中時,便只剩下這幾個零星的詞句。
我不由扯了扯嘴角,哪有什麼未公開的先帝遺詔?一切都是師父為了鉗制外戚黨而刻意編造的流言,好教他們以為師父手中尚有籌碼,不至於太過橫行霸道。這也是為何外戚黨一直處心積慮要置我師徒二人於死地的原因。那些所謂的宮闈秘聞,大約也只能騙騙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宮女了。
***
江南六府知府6續抵京,裴少卿將他們一一傳入宮中,名為召見,實為審訊。面對天子君威,涉案之人不敢再有絲毫隱瞞,遂誠惶誠恐將地一切和盤托出,我和裴少卿都不曾想到牽連竟會如此之廣。原來,此番在江南查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外戚黨在全國十餘府侵吞土地超過萬畝,所竊賦稅更是難以計算。
眼下鐵證如山,裴少卿認為時機已到,遂命我整理知府們所述證詞和證據,準備發難。
對此,我早已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遂進言道:「皇上,此案牽連極廣,倘若一次便懲辦所有涉案官員,無異於將朝堂進行一次大清洗,恐將出現權力斷層,不利於朝政穩定。所謂擒賊擒王,此案主謀乃是王氏,只要嚴懲他們便足夠了,且能一舉兩得。一來,可彰顯皇上君心坦蕩、大公無私,懲犯不避親;二來,也可殺雞儆猴,教那些從犯改過自新,往後懷著感恩的心為國效忠。」
裴少卿緊擰了眉間,輕聲嘆息道:「小嫣,你可知道,自從朕登基那一日起,便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從外戚黨手中奪回權力,彼時朕羽翼未滿,只得忍耐,一忍便是六年。如今夙願終於達成,不知為何,真的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其實王氏也為許國做了不少實事,若不是他們如此囂張妄為,朕也不至於……」
我知道他心有不忍,他這人總是太多情,太念舊情。殊不知身為帝王,最不需要的便是情。
「皇上,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
舍不下王氏,他便收不回權力,便要一輩子做個受人擺布、看人眼色的傀儡皇帝,驕傲如他,怕是怎麼也受不了的吧。
沉默良久,他說:「你說的對,就依你所言辦吧。」
「皇上,北境一直由鎮國將軍王始安鎮守,遙輦國表面示好,暗地裡小動作不斷。您若打算收他的兵權,定要選好接替之人。」
「他在北境八年,與帝都王氏來往不多,此次審訊也為有涉及他的罪證。如果王氏之罪昭告天下之後,他沒有異動,便繼續由他鎮守北境。如果他膽敢懷有異心,朕的人便會即刻取其項上人頭。」
我暗吃一驚,原來裴少卿早已安排了人潛伏在鎮國將軍身邊,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從前倒是我小看了他。我壓下心頭思慮,垂眸道:「皇上說的是。」
***
午後,我坐在花架下品茶小憩。院中紫藤花已謝,碧綠的花葉青蔥蓊鬱。初夏的陽光分外明媚,陽光透過葉子的間隙照射下來,灑落一地細碎斑駁的光影。
我端起茶盅,不動聲色地瞥了「沈洛」一眼,道:「上次南下賑災,李斐聽聞師父尤愛品茶,特意送了五斤的明前龍井,可惜尚未來得及喝完,他老人家便走了。如此好茶落到我這個不懂品賞的人手上,大概也是暴殄天物。沈洛,你嘗嘗吧。」
只見他神色如常,小嘬一口,淡淡道:「確是好茶。」
「後天便是皇上二十一歲的壽辰,按本朝禮制,凡四品以上官員都要進獻賀禮以慰君心,你說,我送皇上什麼好呢?」
「皇上愛瓷,投其所好。」
「這個你能想到,別的大臣也能想到。況且,皇上每年過壽都有一大堆人送瓷,我再送瓷,肯定會被他批不動腦筋,沒有新意的。」稍頓,我微微一笑,狀似無意道:「不知道我答應皇上的那個提議,算不算是壽禮呢?」
「沈洛」似是一怔,抬眸望著我道:「什麼提議?」
「皇上說要立我為後,若我答應,他便在朝中設立內閣,將相權一分為二,是為左右二相。左相理軍政要務,右相理民生大計,左右二相併為內閣總管。即便我不當丞相,也可以入內閣議事,照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說,我該不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