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人如雪,望盡長安
「朱雀門之變」在朝中早就默許成為禁忌一般的存在。
上一個提及此事的官員,全族的墳頭草都已經有一丈高了。
如今顧潯舊事重提,無疑是在自掘墳墓。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帝王權術,古來皆是如此。
趙家恰逢就是北玄開疆拓土的良弓,只是這良弓強到讓挽弓之人都忌憚。
一代君王一代臣,何況是老皇死新皇始,於是便有了震驚朝野的朱雀門之變。
權高震主時,人頭落地日。
君王無舊情,功名皆罪責。
忠義只是愚人的措辭,利益才是亘古的道理。
人與人也好,國與國也罷,皆是如此。
利益才是至高的準則,其餘都是點綴的說辭。
當下趙牧依舊是北玄鎮北王,可北境五州實則已經是趙家的私地,脫離了朝廷掌控,稱之為『趙國』也不為過。
『趙國』雖小,兵強馬壯,常年與北方戎族作戰,軍隊皆是百戰之師。
戰端一開,必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朝廷所想見之局面。
就怕空氣突然的安靜,顧潯假裝一臉茫然的環顧四周,做出一個後知後覺的表情。
收斂了囂張之氣,緩緩低下頭,不願服軟的倔強小聲嘀咕道:
「反正那頭大馬猴,誰喜歡娶誰娶去,砍了我也不娶。」
「我輩男兒餘七尺,安可低頭換他氏。」
顧潯心裡在意的並非是趙凝雪的容貌貌,而是娶了趙凝雪的後果。
拋開母親之死不談,光論當下之朝局,聯姻只是暫時的。
顧趙兩家一旦撕破臉皮,無論是從顧家看,還是從趙家看,似乎自己都只是祭旗的料。
浪蕩江湖的三哥且不說,大哥二哥那可是人精,為爭這儲君之位,不遺餘力的籠絡人心,擴張勢力。
一旦有好事,他們恨不得都往自己身上攬,為何唯獨對獨掌數十萬兵權的趙牧之女避之不及?
百官眼中,趙牧就是亂臣賊子,一旦娶了他的女兒,便算是徹底與皇位無緣,甚至將來還會套上一個亂臣賊子的名頭。
這些年,顧潯一直在藏拙,他不想陷入朝廷的紛爭之中,偽裝做一個沒有頭腦的莽夫,暗中調查朱雀門之變,為娘親沉冤昭雪。
先前的暴怒,顧鄴大都是做於百官看,實則是在維護顧潯,可提到『朱雀門之變』他是徹底怒了。
「大膽,來人,將這逆子打入天牢。」
他生怕沒有腦子的顧潯再說下去,局面徹底失控,朝廷的這塊遮羞布,不能再被扯開。
知道朱雀門真相的官員死的死,隱的隱,尚留在朝中的不過數人,十多年才將此事平息下去。
因為這件事,死去的忠臣良將已經太多太多,他不想重蹈覆轍。
陳太后不知何時已經從幕後走到台前,站在龍椅右前側,君臨天下,面露寒色,厲聲道:
「說,讓他說。」
顧鄴眉頭一皺,心中不悅,可也沒有多說什麼,默默壓住心頭怒火。
他只是一個傀儡皇帝,有名無權,只能祈禱混蛋兒子不要再多說半個字。
察覺到氣氛微妙的首輔陳子銘心中一番權衡,不慌不亂的站出來。
「啟稟陛下、太后,長寧郡主給的期限將至,還是讓四殿下將其接出青樓,在發落也不遲。」
他不僅給顧鄴一個台階下,同時也緩和劍拔弩張的氣氛。
稍作停頓他繼續補充一句道:
「還請以大局為重。」
放眼朝中百官,當下這般二聖對峙的局面,誰站出來說話都不行,唯獨他可。
他不僅是首輔,還是太后的親弟弟。
作為太后的親弟弟,他並非只是一個繡花枕頭,能穩坐首輔一職,憑的是自己的能耐。
朱雀門之變后,面對趙牧的十萬大軍絲毫不懼,風華正茂的他一人一馬一杖入北境。
憑藉三寸不爛之舌,生生讓暴怒的趙牧止住殺意,沒有造反。
之後,他又接連出使西陵、東魏、南晉,為老皇帝死後風雨飄搖的北玄換來了近十年的邊境安寧。
北玄能穩住當下的局面,他功不可沒,縱使放眼其餘三國,也無一人敢小覷他,青衣名相,實至名歸。
說到長寧郡主,顧鄴臉色更加難看了幾分,兒子混蛋,準兒媳也是一個犟種,空有滿腔怒意,而無絲毫辦法。
他不露聲色的看了一眼陳太后的臉色,見後者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於是表現出幾分無奈道:
「就按陳國公說的辦吧。」
按長寧郡主趙凝雪的意思,誰將她賣去青樓,就讓誰去贖。
三日期限,期限一到,一封家書北上,十萬大軍南下。
北境的鐵蹄早就想踏一踏長安的雪泥,看一看是否如同北原一般泥濘。
今日已是第三日。
趙牧之軍固然強悍,朝廷也並非不能拒之,關鍵是其餘三國還在虎視眈眈,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旦北玄發生內亂,如狼似虎的西陵、東魏、南晉三國斷然不會放過如此機會。
病虎卧榻,群狼環伺,舉兵伐玄是必然,內憂是小,外患為大。
足可見顧潯將長寧郡主趙凝雪賣入青樓,招來的後果有多嚴重。
一人之力,可招四國兵戈相見,放眼天下,這般算計怕也是獨此一份了。
一切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顧潯暗自鬆了一口氣,此棋行的是一路險招。
將趙凝雪賣入青樓、故意提起『朱雀門之變』,為的就是看看父皇和太后的底線在哪裡。
提到與趙家有關的『朱雀門之變』尚且如此,倘若真的與趙家扯上關係,做了趙牧的女婿,不是等於額頭畫上了個死字。
被顧潯一記無厘手打亂了全部謀划的陳太后心中藏不住的怒火。
這本就是一場請君入甕的鴻門宴,顧潯這般一攪和,朝廷徹底失去主動權,接下來只會舉步維艱。
她眼中的怒火已經要噴涌而出,咬著后槽牙冰冷的吐出一句話。
「顧潯,你最好將趙凝雪請出青樓,不然莫怪本宮無情。」
請神容易送神難,要將手握主動權的趙凝雪請出青樓談何容易。
世人皆想讓他做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那他偏要做那執子之人,對弈天下。
顧潯知道再頂撞下去,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
見到了父皇和太后的底線,也該是時候見一見這個反將自己一軍的未婚妻趙凝雪了。
天上下起了小雪,為表朝廷誠意,由首輔陳子銘親自押送顧潯去往百花樓接趙凝雪,讓鎮北王趙牧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知何時,當年那個喜歡身著青衣,滿腹經綸的少年郎已經習慣穿著朝服。
兩鬢斑白,不過出行依舊喜歡高座馬背,只是少了當年的少年銳氣,多了幾分成熟穩重。
陳子銘騎馬與囚車并行,目光深邃凝望前方,對懶靠在馬車之上的顧潯有幾分欣慰,又有幾分期待。
欣慰顧潯並非真的是廢物,只是在隱忍。
期待的是他如何在自己攪動的風波之中安然抽身。
作為一個謀士,他很想看一看顧潯如何撥動這盤死棋,於是故意問道。
「殿下,何必以身犯險呢?」
顧潯不傻,聽出了陳子銘話中之意,莞爾一笑,反問道:
「誰想做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呢?」
陳子銘淡淡一笑道:
「對呀,誰又甘願做一顆棋子呢。」
「可誰又不是天下這盤大棋之中的一顆棋子呢?」
「你是,我是,人人皆是。」
顧潯微微皺眉,看向一臉淡然的陳子銘,總覺的自己遺漏了些許東西。
「不知陳公何意?」
陳子銘依舊沒有轉頭看向顧潯,而是看向了那牆角悄然綻放的寒梅。
「事已至此,殿下多問已然無意義,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便走下去。」
山海無涯道且長,峰迴路轉又何妨。
少年郎啊,是該闖一闖。
不過陳子銘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像是與自己說,又像是與顧潯說。
「不過殿下要記得,長安城是見不到陽光的,當如寒梅,凜冬而放。」
當如寒梅,凜冬而放?
顧潯聽的此話雲里霧裡,不過看到陳子銘已經微微閉上眼睛,便沒有再多問。
高人的提點,永遠只說三分,餘下七分靠覺悟。能悟者,三分足矣,不能悟者,多說無益。
兩人車馬并行,都沒有再說話,天上飄雪又大了幾分,染了老人官帽,白了少年華髮。
少年何曾不風流,滄海一人獨行舟。
歲月橫刀斷客夢,斬了傲骨白了頭。
陳子銘心中暗嘆,當年的自己何曾不是這般呢,總以為自己是怒海狂風,終能掀起滔天巨浪。
結果呢,歲月終會抹平少年氣,滔天巨浪也只不過滄海一浪花。
咯吱。
囚車停下,囚門打開,身上的枷鎖依舊。
顧潯低頭看著厚重的枷鎖,輕輕咳嗽幾聲道:
「陳公真要我這個樣子去見未婚妻?」
陳子銘面不改色,緩緩開口質問道:
「殿下還會在乎自己顏面?」
顧潯無言,確實,自己將未婚妻賣去青樓做妓女早就傳的滿城風雨,還會在乎自己的尊嚴?
好像自己在京城也沒有任何尊嚴可言,早就已經聲名狼藉了。
人們從來不會吃驚四皇子做出了何等混蛋事,只會吃驚四皇子好久沒有做出混蛋事。
他無奈的笑了笑,掩飾臉上的尷尬。
「也對。」
身帶枷鎖的他向著青樓走去,與陳子銘擦肩而過的時候,湊近其耳邊,輕聲問道:
「我很好奇陳公究竟是姓陳還是姓顧。」
陳子銘身板筆直,面帶微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陳家人,顧家臣。」
老狐狸,這樣忠孝兩全的回答顧潯早就意料到了。
能做到首輔,這樣的回答才合乎身份,對得起『青衣名相』四個字。
整個京城,倘若有一人能看穿自己的謀划,必是眼前之人。
走到青樓門口,顧潯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問道: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不知陳公身上可帶銀子。」
陳子銘微微錯愕,顧潯解釋道:
「贖金五十兩。」
首輔大人萬般無奈,難怪百官中流傳著『求則必應,應則不靈,雁過拔毛,挨刀老四』的說法。
感情這是拔毛拔到自己身上了,摸摸錢袋,只有些許碎銀兩,隨後看向隨行侍衛。
大家都是聰明人,不用首輔大人開口,便紛紛自掏口袋,東拼西湊,湊足五十兩碎銀子。
一向嚴謹的首輔大人還不忘打下一張欠條道:
「憑此,可找戶部申報。」
接過銀袋子,顧潯習慣性的掂了掂,都是碎銀子,有些咯手,不習慣,隨後看向青樓招牌。
百花樓,再熟悉不過了,平常行至此處時,姑娘們早已前仆後繼。
今日就有些凄涼了,只有老鴇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
京城青樓數不勝數,但是兩座格外出名,東百花,西醉夢,江湖有言:
朝出東方百花盛,日薄西山醉夢深。
百花開時日消瘦,醉夢初醒不歸人。
此二樓,又喚千金樓,一日千金,千金一日。
佳人寬衣解帶,公子傾囊相授。
來時春風得意,去時人財兩空。
顧潯隨手將銀子丟給一旁的老鴇,老鴇當即嚇的高舉著銀子過頭頂,跪倒在地,不敢正視顧潯。
她已經不是一次被顧潯坑了,奈何這四魔王的手段防不勝防,白嫖了姑娘,損失些錢財,都是小事。
像現在這般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方才讓人膽顫心驚。
視財如命的她此刻覺得這五十兩銀子就像是燒紅一般的烙鐵燙手。
未等她開口訴苦,顧潯留給她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之後便自顧自的走入百花樓之中。
平日通宵達旦喧囂至極的百花樓卻安靜的異常,只有他腳上的鐐銬響聲異常的清晰。
一道肅殺的氣氛在蔓延,一名身穿黑甲,雙手杵著一柄短柄血紅陌刀,滿臉殺氣的高大武將擋住了顧潯的去路。
對於這位北境四虎之一的血刀將軍韓青承迸發出來的殺意,顧潯只是微微一笑,不過尋常。
「韓將軍這是要殺我?」
顧潯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往脖子上擦了擦,歪著腦袋,拍著方才擦過的地方。
「小爺洗好了脖子,有本事你來砍。」
憑藉著軍功,從一個小兵成為將軍的韓青承,打心眼裡看不起顧潯這般紈絝子弟,他甚至懶得搭理顧潯的話。
若此地不是京城,而是在北境,管他是不是皇子,今日自己手中的大刀會毫不猶豫的砍下去。
顧潯歪著脖子繼續向前,韓青承卻依舊擋在他的前面,巋然不動,沒有絲毫讓路的意思。
行至韓青承身前,他停下腳步,輕輕抿了抿髮干泛白的嘴唇,扭了扭發酸的脖子道:
「讓你砍沒本事砍,學什麼吃屎狗擋路?」
「你家主子我都敢賣入青樓,你一個奴才裝什麼大尾巴狼?」
「滾開。」
顧潯話語平和,聲音不大,甚至帶著幾分懶散,絲毫不將這位殺敵無數的北境四虎放在眼裡。
謙謙公子,跋扈至極。
看著顧潯那副要死不死,帶著幾分賤氣的陰柔臉龐。
韓青承臉色冰寒,不自覺握緊手中戰刀,手指劈里啪啦作響。
似乎下一刻,手中大刀就要削掉顧潯的腦袋。
如此欺辱小姐,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足惜,他韓青承不怕死,但這裡不是北境。
他不得不考慮小姐的安危,縱使怒火濤濤,也只能壓抑心中。
顧潯則是主動迎上韓青承兇狠的目光,一臉淡然,雌雄莫辨的臉上帶著幾分痞子的賤氣。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比江南煙雨還要細糯的聲音自樓上飄來。
別樣的溫柔之息頃刻間掩殺了韓青承的肅殺之氣。
「韓將軍,讓他上來吧。」
不看其人,光聞其聲,一位江南柔女子便躍然浮現在腦海之中,柔情似水,溫婉可人。
韓青承黑著臉讓開了路,顧潯懷著好奇心上樓而去,直通頂樓天台。
一個白衣女子背對著顧潯,憑欄遠眺,望盡長安初雪,只留下衣袂飄飄自帶仙氣的背影。
女子似那畫中來,又似融入畫中去,顧潯一時間也有些恍惚,不由想起古人言:
書中筆墨亦難畫,驚鴻一瞥入夢來
女子不曾回頭,卻似察覺了顧潯的心思,細語輕聲似春風拂面,暖人心扉。
「是不是與殿下心中力拔山兮的趙凝雪天差地別呢?」
顧潯微微一笑,並不意外,從一開始他便知道那個小侍女才是真正的長寧郡主。
方才朝堂上的說辭不過是說辭。
「我是該叫你趙凝雪,還是該叫你小娘子呢。」
面對顧潯輕挑的言語,趙凝雪處之泰然,目光清澈,遠眺京城繁華,語氣之中帶著些許幽怨道:
「趙凝雪也好,娘子也罷,不一樣都被你當做一顆棋子,賣入了青樓。」
「是吧,我的未婚夫四殿下?」
是個難纏的美人,寥寥數語間,懟的顧潯啞口無言。
他尷尬的摸摸了鼻子頭,主動走到欄杆處,與趙凝雪並肩而立,遠眺趙凝雪看去的方向。
「且不說別的,趙姑娘真的甘心嫁給我這樣一個廢人嗎?」
顧潯微微側頭,認真的看向趙凝雪,可惜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半邊側顏。
饒是如此,半邊側顏,便足以艷絕天下,尤其是那修長的睫毛,每一下撲騰,都能亂人心神。
何謂禍國殃民,大抵不過如此。
顧潯心裡明白,相比女子的美貌,她那不輸男子的城府更讓人忌憚。
賣郡主入青樓,倘若她不是自願去,可能嗎?
被賣入青樓之後,故意壓住消息,修書北上,讓其父親陳兵葉落河,給朝廷施加壓力。
顯然她心中必然在謀划什麼。
這女子聰明狡詐的可怕。
趙凝雪朱唇輕啟,言語細糯,自帶一份書卷氣,生在北方粗獷之地,卻勝江南女子無數,輕聲反問道:
「殿下是想聽實話,還是想聽違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