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章 廓定四表,混一戎華
翌日,拓跋月攜公主家令霍晴嵐,驅車趕往陸沉觀。
侍衛長趙振貼身保護。
陸沉觀中,古木參天,翠竹掩映,清雅不凡。
踏入觀門,一道悠揚的鐘聲自深處傳來,深沉而悠遠,似能滌凈人心中的塵埃。劉昞的弟子索敞、陰興,二人褪去官袍,一襲布衣,面帶歉意迎上前來。
「公主殿下,實在抱歉,先生這幾日不幸感染風寒,高熱不退,恐怕會傳給殿下,實在不宜相見。」
聞言,拓跋月微微一蹙,旋又平靜,
「既然如此,本宮自是不便打擾。煩勞二位將此諭旨與書函轉交先生,並代本宮問候先生。」
拓跋月又敘了幾句閑話,探了探二人的態度。
說及太學里尚未刊刻完成的石經,拓跋月嘆了口氣:「永和石經還得繼續校正,賡續文脈,乃是吾輩之責。」
陰興沒有作聲,但索敞卻應道:「現下,沒有永和石經了,有也只是太延石經。」
永和,是河西國的年號;太延,則是大魏的年號。
索敞的態度,十分明朗。
雖未探明陰興的態度,但這不重要,畢竟索敞已有歸魏之意。
拓跋月遂道:「本宮記得,皇兄剛繼位的時候,便發下了一個宏願,日後要『廓定四表,混一戎華』。數百年來,兵燹不斷,河西雖是一片樂土,但仍不免受到滋擾。須知,百川歸海,方可國泰民安。」
陰興眉頭跳了跳。
拓跋月不再往下說,點到即止。
深秋的日光,灑落觀內,微風拂過沙沙作響的竹葉。
片刻后,拓跋月起身告辭。趙振緊隨其後。
把三人送出陸沉觀,索敞、陰興對視一眼。
陰興臉色難看,壓低聲音道:「你今日也太殷勤了些。」
索敞直言不諱:「我想去平城。」
「我知道這是大勢所趨,但我放不下。」
「什麼放不下?」
「你沒看明白么?」陰興皺眉道,「魏主要的不是你我這樣的人,要的是把整個河西的世家大族連根拔起。」
索敞沉吟道:「我們抵擋不了。你也應該記得起,所謂河西的世家大族,本也來自中原。」
百餘年前,中原之地烽火連天,為避戰禍,中原世家大族和尋常百姓,有的南下,有的西遷。遠離了中原烽火的河西走廊,好似一方遺世獨立的凈土,寧靜平和許多。
此地山川秀美,土地肥沃,足以滋養一方百姓,接納眾多移民,亦是綽綽有餘。何況,張軌使用「僑置郡縣」之法,為移民提供了安身立命之所。
魏晉以降,儒學之精華,為根深葉茂的世家大族所據有。因此,隨世家大族西遷,中原腹地的學術也傳到了河西走廊。
或口傳心授,或著書立說,在這方凈土中,世家大族的文脈,亦如老樹盤根,扎進河西的土壤之中。現下,要他們遷往平城?(1)
「平城,又不是洛陽,不是長安。」陰興撇撇嘴。「連建康也不是。」
言下之意自然是,你大魏再強,也不是正朔之所在。
聞言,索敞頓覺陰興迂腐。
「方才,公主有一句話說得好,『廓定四表,混一戎華』。我相信她,也相信魏主。」
「隨你便,」陰興意興闌珊,「我只聽先生的。」
說罷,陰興拂袖走開。
二人不歡而散。
另一頭,拓跋月、霍晴嵐出門之後,並未登車離去,卻在陸沉觀外佇立一時。
霍晴嵐抬頭望向陸沉觀,眉頭深深蹙起。
「劉昞先生這樣,分明是不想見客。」
拓跋月淡然一笑:「無妨,就當是三顧茅廬,古有劉備求賢若渴,今我亦願以此誠心,換得先生一顧。」
霍晴嵐目光轉向拓跋月,眼中滿是疑惑:「公主先前寫了什麼?」
拓跋月輕撫了撫衣袖:「我向他致歉。」
「致歉?」霍晴嵐訝然。
拓跋月的目光霎時變得幽深:「玄處先生並非不識時務之人,他之所以閉門不見,是因為心中有怨,有怒。」
「哦,」霍晴嵐突然想起來,「你是說胡叟那件事。」
「正是,我私下裡讓胡叟秘密前往平城送信,對玄處先生有所隱瞞,他應該還在生我的氣吧。」
霍晴嵐聞言,哭笑不得:「依我看,他這做法好沒道理。公主你也有你的立場。作此決斷,必是經過一番權衡利弊,深思熟慮。他一個老於世故的人,竟會不懂這其中的道理?」
「這只是一方面,」拓跋月輕輕搖頭,目光深邃,「他閉門不見,更是想以此為餌,試探我與至尊的誠意,看我們是否會善待河西的世家大族。這幾日,姑臧城裡流傳著各種謠言,世家大族們人心惶惶。玄處先生的每一個舉動,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弦。」
「倒也是,」霍晴嵐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憂慮,「畢竟他一旦點頭,便意味著整個河西的世家大族都必須響應,一旦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又豈會不清楚?」
對於世家大族而言,眼前這局勢,便如迷霧中的戰場,每一步都需謹慎小心。
這是在賭,一場豪賭。
沒有人能說得清,他們日後的命運如何,但他們必須做出抉擇。
「安撫人心,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拓跋月笑笑。
「公主要一次一次跑么,」霍晴嵐看著她的腿,不免憂心忡忡,「我本以為,河西國歸附之後,您便可歇下了。」
拓跋月苦笑道:「我一歇下,便再無一絲價值。」
個中道理,霍晴嵐當然明白。只是,想起拓跋月一再犧牲,卻並未得到實質的好處,連婚姻都不可再次抉擇,未免讓人難受。
霍晴嵐還記得,李雲從過來傳話之時,一臉沮喪,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
(1)觀點參考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西晉永嘉之亂,中原魏晉以降之文化轉移保存與涼州一隅」,「秦涼諸州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魏齊隋唐之制,承前啟後,繼絕扶衰,五百年間綿延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