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希望您能善待河西士族
半個時辰后,拓跋月回到四合館,把玄處先生劉昞所書的捲軸交給拓跋燾。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盪穢;想孔明於草廬,運玄籌之罔滯。洪操盤而慷慨,起三軍以激銳。詠群豪之高軌,嘉關張之飄傑,誓報曹而歸劉,何義勇之超出!據斷橋而橫矛,亦雄姿之壯發。輝輝南珍,英英周魯,挺奇荊吳,昭文烈武,建策烏林,龍驤江浦。摧堂堂之勁陣,郁風翔而雲舉,紹樊韓之遠蹤,侔徽猷於召武,非劉孫之鴻度,孰能臻茲大祜!信乾坤之相成,庶物希風而潤雨……」
千餘字的《述志賦》看得拓跋燾有些頭大,他冷冷一笑,問:「這便是武昭王李暠所寫的《述志賦》?劉昞意思是說,朕不如他的阿干、他的舊主李暠咯?」
「至尊,玄處先生斷無此意,」拓跋月忙解釋道,「他畢竟年歲大了,不想背井離鄉。」
「依朕說,那些文人皇帝,就沒人能把國家治好的!哪有既當皇帝又當文人的道理!」
拓跋燾所言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但拓跋月不便與他爭辯。
念起劉昞的囑託,她只解釋道:「至尊,你且看第五節,說的是什麼意思?」
「思留侯之神遇,振高浪以盪穢;想孔明於草廬,運玄籌之罔滯……」拓跋燾依言念了一遍,疑道,「這是說,思賢若渴吧?」
「正是。阿月猜想,玄處先生是想說,他希望您能善待河西士族。」
想明白此節,拓跋燾心底頓生感佩之意,便釋然一笑,道:「這個不消他說,朕自然省得。只是,劉昞拒朕於外,朕這面子可有點下不來啊。」
眉間一凝,霎時間計上心來,拓跋月笑道:「阿月有一個法子!」
「說來聽聽。」
「至尊可下一道征賢令。這措辭,應以當年徵召河東士子的詔書為參照,不過,對於已界古稀之齡的老人,則聽其去留,以免其征塵辛苦,背井離鄉。」
神麚四年(1),藉由擊敗劉宋之勢,拓跋燾下詔,徵聘關東名士入朝為官,范陽盧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等世家大族皆在徵召之列。名士高允也在此列,其後寫了一篇《徵士頌》來追頌此盛事。
拓跋燾眸光輕輕掠過拓跋月,微微頷首,讚許之情溢於言表:「此計甚妙。如此安排,朕之威嚴未有絲毫減損,反倒顯得大度豁達。確是兩全其美之策。」
「此外,既然玄處先生抬出了《述志賦》,至尊也可拿來文章。」
說至此,拓跋月忽然想起,自己前幾日練字時,正巧抄錄了《述志賦》。這些日子,她思前想後,覺得自己最能為皇帝效力的,莫過於說服劉昞。
現下看來,果真派上了用場。劉昞手書《述志賦》時,拓跋月幾乎能背出來,其話中深意,自然也是一望便知。
「怎麼做文章?」
「手書第五節,而後張貼於城牆之上。」
無非是想藉此表達皇帝「思賢若渴」之心。拓跋燾立馬想到她的用意。
對此,拓跋燾本應稱許,但一聽說要手書,便皺眉道:「朕的字,算不得頂好。貼出去,那不是讓河西士族看朕的笑話?」
「以前,阿月伴隨安樂公主讀書時,曾聽至尊說,劉穆之曾勸劉宋皇帝寫大字。」
南北之世,北方為拓跋氏所據說,南方則歸劉氏所有,國號為「宋」。劉裕,是劉宋的開國之君。
「哎,對,對……朕明白了。」拓跋燾恍然大悟,撫掌大笑,「這法子絕妙!」
因著寒門出身,而後又忙於徵戰運籌,劉裕的學識書寫都難以入流,時常遭致士大夫的譏弄恥笑。
劉穆之曾進言:「此雖小事,然宣布四遠,願公小復留意。」
眼見劉裕不聽,劉穆之又給他想了個簡單的「遮醜」之法:片紙上只寫七八大字,如此既可藏拙於外,又可以勢壓人。
拓跋燾依言而行,百來字寫下來,滿意地笑道:「寫這麼大就行了,朕又不是那個賣草鞋的,全無文化修養。」
拓跋月莞爾:「至尊的字氣魄極大!」
當晚,大魏皇帝頒下了思賢徵士的詔令。
與此同時,由拓跋燾親手謄寫的《述志賦》第五節,也被張貼在姑臧城的青陽門外。
古來,皇帝親書至為稀罕,很快便引來駐足細視的百姓士人。
城門的守卒並不識得幾個字,但卻覺得它們寫得大逾常字,非比尋常,似欲破紙而出,擄人心魄。
次日清晨,沮渠牧犍的心境莫名地被一層陰霾籠罩,煩悶如潮水般湧來,難以平息。
他索性披衣下床,步入院中,借著晨曦微光,緩緩打起拳來。蔣恕、蔣立面面相覷,又不好多勸。
正當沮渠牧犍打得酣暢之時,忽然間想起被李雲從擊中的屈辱。
胸口早就不痛了,但心情卻更加陰鬱,如烏雲蔽日。
一時間,心裡憤懣難平,不禁一拳轟向了近處的一棵老樹。伴隨著沉悶聲響,老樹微微震顫,秋葉簌簌而下,灑他一頭一身。
正在此際,宗愛匆匆而至,一臉肅穆。
「大王,李敬芳已被解送至平城,至尊請您即刻前往相見。」
沮渠牧犍聞言,心中一驚,隨即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強作鎮定,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孤……便不去了吧。一切,但憑至尊裁決。」
「至尊說,讓大王去一趟!」宗愛淡淡掃他一眼,雖口稱大王,但卻沒幾分敬意。
沮渠牧犍只得嗟吁一聲:「好吧!孤去換套衣服。」
他黯然轉身,緩緩踱進室內。
前幾日,他已向拓跋燾透露了李敬芳在酒泉的藏身密處,此時不禁心下惻然。
撫今追昔,他自知對不住李敬愛,而李敬芳與之有幾分相似,他也發自肺腑想護住她。只是,時過境遷,連至親阿姊都無法保全,哪裡還顧得上李敬芳。
往日,她與阿姊一起毒害公主,早就自絕了活路。
沮渠牧犍狠下來,暗道:孤並不喜歡她,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她。但如今,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個秘密她已經告訴我了。
如此一想,心緒漸漸平復,只是那份無奈與悲涼,卻如同院中晨露,愈積愈重,難以揮去。
(1)公元431年,公主和親前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