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樁好姻緣
「阿姊,你替我去河西國,好不好?」(1)
達奚月正在茶簍里挑揀嫩葉放進錫制的茶罐里,聞言抬頭看了看拓跋芸,腦中微微一眩。
拓跋芸一手晃蕩著茶杯,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自顧自地說:「阿干還不知我與賈秀已私定終身,我也不敢說,但河西國求娶我大魏公主,可大姊二姊都已許人,現下只剩我一人了。」
達奚月蓋住茶罐,沉吟道:「公主多慮了,河西國主動將興平公主送來和親,換得些許喘息之機,但也拖延不了多少時日,陛下怎會忍心將您下嫁待亡之君?」
「你不懂……」拓跋芸嘆了口氣,摩挲了會茶杯,忽而放下站起身。
「就這麼定了,我現在就去見我阿干!」
達奚月愕然地看著拓跋芸,下意識起身準備跟過去。
「你不必跟來,從血脈來說,你還是我表姊呢。」拓跋芸招呼了宮女秋香、春茗,匆匆出門。
室內霎時空蕩,達奚月默默坐回去,給自己斟了杯熱茶,看著茶葉沉浮,不禁心緒翻湧。
拓跋芸說得沒錯,先皇與達奚月的母親長寧公主,乃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所以,論起輩分來,自己的確是拓跋芸的表姊。
可是,母親被褫奪封號很久了,久得連母親自己都快忘了,她也曾是拓跋氏金尊玉貴的公主。怪只怪,當年她大兄拓跋紹,竟犯下弒殺父君的惡行,以致於闔家男丁被殺。
更要命的是,母親的夫家達奚家擔心被此事連累,居然強迫達奚伍與母親和離。和離也就罷了,但達奚伍幾年後又與母親藕斷絲連,致使母親懷了身孕,這才有了她的出生。
可惜達奚家並不打算認達奚月,原本達奚伍能對她們母女關照一二,沒想到只幾年,他突然發病猝死。
母女兩人飢一頓飽一頓捱過來,直到達奚月成了拓跋芸的隨侍、伴讀,日子才徹底穩定下來。
緩緩飲了一口茶水,清茶的苦澀瀰漫在嘴裡,拓跋月靜下心來。
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二十年,這期間曾生出無數奢望——想來未免可笑,做那些妄想,不如踏實一些,把這最受皇帝寵愛的三妹服侍好。
到了傍晚,下值之前,達奚月見到了風風火火趕回來的拓跋芸,她身後除了隨侍宮女,還帶著內侍宗愛。
「快,快接旨!」拓跋芸喜笑顏開,所有人都齊齊跪下。
達奚月也跟著跪下,眼見宗愛沖她走過來,心裡猛地一跳。
「維太延三年,皇帝若曰:於戲好合之禮,以正人倫,肅雍之德,用成婦道。咨爾武威公主拓拔月,生知法度,性與柔和,亟聞彤史之言,頗識采蘋之事。素以為絢,既閑於內則,梅有其實,式遵於下嫁。宜膺冊書之命,以備車馬之庸。爾其欽崇四教,承順六姻,式是大邦,受茲明命。可不慎歟。」(2)
聞言,達奚月方才明白,拓跋芸竟然真的跑到皇帝跟前,說服了皇帝把和親公主換人了。
達奚月苦笑。
哦,不,現在她應該叫拓跋月了。
「武威公主,武威公主……快接旨啊!」宗愛又把帛書揚了揚。
拓跋月咬咬唇,行禮如儀:「拓跋月叩謝至尊,至尊萬歲。」
宗愛長得圓潤,笑起來臉上還有個梨渦,一副討喜模樣,但拓跋月與他眼神對視,卻莫名覺得心裡發慌。
「武威公主,既已接旨,隨奴婢進宮面聖吧。」
拓跋月收好聖旨,謝別拓跋芸,隨宗愛出了公主別苑,乘羊車直奔皇宮而去。
並不寬敞的車廂里,拓跋月與宗愛相對而坐,宗愛閉目養神,拓跋月摸了摸袖口,裡面有個錢袋,但只有一點五銖錢,拿不出手。
她摸了摸頭頂,抽出用來束髮的銀簪,這銀簪是她及笄時母親送給她的,也是她此時身上還算值錢的物件。
「宗大監,這簪子不值幾個錢,但阿月心意都在這兒了,還請大監收下。」
宗愛略略矜持一下,接過銀簪,笑道:「既然公主盛意拳拳,那奴婢就卻之不恭了。公主的一應封賞、儀仗待內務府檢點後會送到您府上。」
進了皇宮,來到永安前殿,皇帝拓跋燾正在喝馬奶酒。如今大魏皇室雖為漢風所染,喜好喝茶,但皇帝卻仍然好喝馬奶酒。
天子如今才三十歲。從十二歲開始領兵,到十六歲登基,掃蕩北方諸國,大有一統北方之勢。因常年征伐沙場,他粗糲的皮膚上布上一層淺褶。
拓跋燾大馬金刀地坐著,不怒自威。
宗愛領著拓跋月進了殿,拓跋月不卑不亢向皇帝問安、致謝。
皇帝賜座。
「你母親也是天潢貴胄,論輩分還是朕的小姑,當年的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終究還是要往前看的。
「你在阿芸身邊隨侍,朕也有所耳聞,知你根底,因此阿芸向朕提這個建議時,朕覺得,你的確比阿芸更適合去河西。
「你可懂朕的意思?
皇帝的目光似乎能透過拓跋月的心底,拓跋月跪坐著,聞言深深拜倒:「至尊的意思阿月明白了。」(3)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你放心,此去河西,你的安危是無憂的,幫朕穩住沮渠牧犍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揮手,招來宗愛:「當年長寧公主的宅子還在吧,找人騰出來,以後作為武威公主府邸。」
宗愛應諾。
「謝至尊!」
拓跋月知道,這座公主宅邸不是那麼好住的,原本她與母親有一間瓦房棲身便夠了,如今要搬到大宅院里,那宅院還是她母親曾經的公主府,而她要嫁去河西國,只剩老母,難免會一些腌臢事找上門。
(注1)南北朝時稱哥哥為「阿干」,姐姐為「阿姊」,母親為「阿母」。
(注2)冊封詔書參考了《冊昌樂公主文》。
(注3)南北朝時稱皇帝為「至尊」,不常用「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