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座師

第一百零七章 座師

就在福慧殿上空突現閃電的同時,李獨霜正於書房內仔細閱覽關於袁承澤案子的卷宗。

雖然他將三堂會審的結果報了上去,將袁承澤科舉舞弊的嫌疑暫時洗清,將他摘了出來,但官家看到結果后卻也並沒有下令放人,而是順勢指派刑部負責清查涉及雍熙八年會試的所有有關人等。

如此一來,作為重要考官之一的袁承澤實質上還有一道難關要過。而這次,是由刑部獨立調查,平日里負責審判的大理寺只能旁觀,李獨霜也就不能直接參与進去。

所以李獨霜無法,只能仔細閱讀手裡的卷宗,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突破口,替袁承澤轉圜一二。

就在此時,李獨霜突感心神一悸,好似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一般,並且與他關聯甚緊。

他恍然若失地站了起來,望向窗外,恰好看到了那兩道一閃而過的雷電。

「咔嚓!」

眩目的白光過後,轟隆隆的悶雷聲漸漸傳來。

是皇宮的方向!

奇怪,皇宮裡發生了什麼,為何自己會如此心神不寧?

李獨霜緩步走到院內,百思不解,遂凝眉一縱,於屋頂現身,仔細望向皇宮方向。一炷香過後,除開皇宮一角有微微騷動以外,並無異常。

他想了想,立即更換了夜行服,戴上鐵面,身形一展,在深沉幽暗的夜色中往皇宮奔去。

待他利用身法輕鬆地越過了宮牆以後,本欲登上宮內殿宇的屋頂快速前進,然而他看了看殿宇牆上露出的團龍圖案,猶豫了一番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遂奔行於各殿巨柱之間,憑著氣機感應找尋事發地點。

先後轉過了集英殿、皇儀殿與紫宸殿,正待跨入象徵著後宮區域的福寧殿時,他突然感應到了什麼,豁然轉首,往宮牆一處牆角看去。

「鐵面,你擅闖宮禁,又欲踏足後宮,莫非欺我大內無人?」

一道人影自牆角陰影處走出,略顯佝僂,其面目嚴肅,卻是刑老。

李獨霜感應到距離事發地點已不遠,徑直問道:「裡面發生了何事?」

刑老一怔,感知到了鐵面的焦慮情緒,想了想,暫且按下了通知皇城司的念頭,模糊回答道:「剛有驚雷落地,震塌了殿宇一角,無甚大事。」

「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

李獨霜點了點頭,再次望了望裡面,卻也並不強闖,沖刑老一個抱拳,轉身離去,留下刑老一臉莫名其妙。

待他疑慮未消地回到了麒麟坊,卻遠遠看到一名老僕一身縞素地候在門前,登時就心中狂跳,口中發鹼,呼吸變得急促沉重,眼眶開始充血發紅。

因為那是座師府上的老僕!

不多時,李獨霜就來到楊府,他跌跌撞撞地穿過正在布置素布和白燈籠的庭院,直接來到楊寬的房間,看到了自己敬愛的老師正安詳地躺在床上,身邊並無一人在側,好似外面忙碌的眾人和場景與他無關一樣。

略顯孤獨,卻並不凄涼,一如他平日里治學論政的態度。

李獨霜怔忪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床邊,緩緩探手,摸到了老師已逐漸冷僵的手臂,旋即低頭觸及床沿,埋首於自己的手臂之下,口中荷荷有聲,似嗚咽,又像低聲哀嚎,其狀甚哀,宛若孩童!

正是:

從此漫步重霄九,再見音容夢幾更!

若論世上誰人最親,除開幼年間莫名失蹤的父母,就屬眼前這名乾瘦清廉的老者。就是他在李獨霜高中進士以後,本該志得意滿之時,誠摯地帶領著李獨霜於浩瀚若海的史書中追尋世間真理,一晃就是三年。

這三年鑄就了李獨霜求真務實的工作風格,也承繼了楊寬對於困境中講求迎難而上的處事原則。這實際上也切實影響了李獨霜的修行理念,後來多次逆境下的生存或者翻盤歸根結底均是來源於此。

楊寬實際上是李獨霜思想上的啟蒙者。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所以李獨霜對於楊寬的感情,是類似於父親一般的孺慕之情,其哀痛之深,也就痛入骨髓。

在觸摸到老師的手臂之時,他想起了自己修為在身,遂驅動靈力為其偵測一番,最後得出了「生機消失殆盡而死」的結論,這讓李獨霜以為老師是自然老化而死,因為上一次見到老師,就看到他的身體就已經很差,屬於形銷骨立的範疇。

隨後不久,門外傳來了一陣騷動,卻是官家遣使上門,封楊寬為太傅,謚號「文正」,罷朝三日,以悼念之。稍後有大量人員湧入,均為宮使,卻是官家深知楊寬的秉性,知曉他府上只有數名老僕,也無餘財,指使司禮監統籌內宦各處人力、資源,上門操辦楊寬的喪事。此舉乃是自官家御極以來首次,極為罕見。

一時間,楊府這座三進院落終於一掃平日里的寒酸,迎來了輝煌的一刻,極盡哀榮。

這恐怕也是楊寬沒有預料到的,不過,以他的性格,恐怕對此也是不甚在意。

面對驟然而起的喧囂,李獨霜下意識地施展了隱身術,渾渾噩噩地遊離在楊府,恍若一具有著生命力的遊魂,漫無目的,行無止地,對一切外在事務均無感知,好像所有事和物都與自己無關。

不知何時,他來到了一處地方,卻是楊寬的書房。

只見滿屋書籍,全數蒙塵。稍高處蛛網連橋,淺地里有蟲卵孕育,就連座師最愛的那張躺椅,也有白蟻出入。想來僕人近些時日注重熬藥引醫,疏於打理以致如此。

真真是一派衰亡景象!

但在李獨霜為數不多的感知里,整間屋子卻是大方光明!

你看窗邊那個書櫃,盛滿了所有前朝往事,留下批註的均是字字珠璣!

再看桌后的書格,那是一處機關,裡面有一沓厚重的書信,是與志同道合的友人數十年共同奮鬥的歷史,亦是某個自不量力的書生,企圖為大宋開太平的雄心!

轉身看到床邊的書架,那是經年累月書寫奏摺而作謄抄之用的草稿,裡面滿是食君祿,分君憂,請民命,衛國運!

這哪是一間略顯破敗的書房啊,分明是一位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臣之墓!

所有的書籍、書信、奏摺都是最好的墓志銘。

身處其中,只有滿屋文華與忠忱,並無半點哀怨與陰鶩!

哀痛之下,李獨霜終於思緒涌動,心潮起伏,使得他忍不住呵了一口氣,頓時使得書房平地起靈風,打折璇兒捲起了諸多書籍、書信與草稿。

「喀拉!」

一道輕微的聲響自書桌傳來,李獨霜轉首看去,一個小暗格彈了出來,落出了一封信,上書:

「吾徒親啟」

李獨霜為之一愣,徑直打開了書信,熟悉的字體顯現。

「吾徒李獨霜」

「尤記吾師曾有言:學無涯而生有涯,以有涯度無涯,殆矣。我起初不以為然,那時剛為官任職,也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遇,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以為不過是一位略顯迂腐的老者發出的腐朽之音(註:老師勿怪,楊寬知錯。)。總以為自己能盡展胸中抱負,然而歷世已深之後,方知此生應當擇重而行,否則老來之後回顧己身,發現很多事都沒有做好,豈不是很遺憾?聖人云: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即已經完成的事情就不必再去解釋、議論,對於已經在進行中並且即將完成(或者勢在必行)的事情,就不要再去勸諫、阻止,過去發生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其中的得失、責任。不要汲汲於過往,將目光集聚到未來,才是正道。

「為師深感時日無多,也許某日某時某刻就猝然離去,因此特留書於此。若那日真的到來,且勿太過悲傷,畢竟你隨我研史三年,當知曉世事如浪,淘盡多少英雄豪傑,我楊寬也只是一介腐儒而已,又豈能例外?」

「我常羨「青山有思,白鶴忘機」的境遇,又想要「醒來明月,醉后清風」的日子,奈何肩上沉重,責任在身,不得清閑。若那日真的到來,我是真切歡喜的,到時候我之魂靈必然如清風一般雀躍離去。因此,到時候的離開反倒是喜事,何來悲傷?」

「不過,對於你,我是有些擔心的。倒不是擔心你在官場上的沉浮,我與老裴私底下多次討論過,若朝局震蕩,你必然是笑到最後的那人,這點毋庸置疑。」

「自你從河州進京以後,我每次見到你均有一種沉重之感,或是軍事,或是政事,在見面的短短時間之內,你時常凝眉沉思,不得展顏。我是知曉你性格的,跳脫而雀躍,善觀萬物,對世間的一切都是充滿好奇心,有強烈的探索欲。家國雖重,但你之本真也是很重要的。所以為師在這裡建言:若將來真有「力不能及」之時,不要盲目怒斗,不妨暫且卸下包袱,追求真正的自我。」

信到最後,筆墨濃重,顯然是楊寬重點囑咐之語。

「須知你之存身,本就是大宋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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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道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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