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後,風又猛起來,六姐帶著孩子睡去了,姜媽先教給了流連鎖邊,看著她笨手笨腳的縫著,也不多說什麼,手裡只管忙著。劉媽看不下去了,從針線笸籮里拿出一隻鞋底,說:「你先學著納底子,等手上有準頭兒了再學縫別的。」
姜媽看著那底子,眼神閃爍不定,劉媽的臉定定的,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叮囑流連:「用這個先練練手,反正那個老三也穿不出個好來。」見劉媽這個樣子,姜媽倒不好意思了,便跟劉媽閑聊:「聽說呂家那孩子還發燒呢,不知道好點兒沒有?」
劉媽說:「老爺回來說好多了,能下炕了,也能吃飯了,家裡還不讓出屋門呢。」姜媽嘆了一聲可憐,劉媽也嘆了一聲可憐,屋裡陷入寂靜。
忽然,大門外一陣喧囂,劉媽和姜媽詫異地對望一眼,忙下了炕,劉媽扭臉對流連說:「你好好在屋裡呆著,別出來!」
流連對劉媽的鄭重其事覺得奇怪,忙點頭應是。很快外面傳來了劉媽高聲大嗓的叫罵,姜媽的聲音低些,也象在叫罵一般,流連納悶兒,側著耳朵聽,隔了一重院子,並不能聽清在叫罵什麼,索性溜出去,躡手躡腳躲在大門后偷聽。
外面一個歇斯底里的的女聲在叫罵,劉媽雖不甘示弱與之對罵,再加上姜媽做幫手,居然不敵那個女聲。流連正想把頭伸出去看個究竟,卻不料被人揪著耳朵扯回了內院,揪她的竟是錢學文,她不由惱火,錢學文正色道:「去後院陪著你姐姐,前邊沒你的事!別亂跑!」
「姐夫,外面是誰呀?」
錢學文沒說話只嘆了口氣。
外面是楊寡婦。兒子成了一截焦炭,這讓楊寡婦幾乎發瘋,昨天本家的婦人窩盤住她,連門都沒能出,今天兒子就要下葬了,再不做點兒什麼,兒子就要白死了,她一定要為兒子討個公道。至於這個公道為什麼要從柳葉兒身上討,就連楊寡婦自己只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霍家一向愛重柳葉兒,幾個夥計學徒自然愛屋及烏,更何況這個女孩兒一向乖巧,外院的人其實也是從心裡愛護這個女孩兒的。楊寡婦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口口聲聲讓柳葉兒去拜祭大牛,沒人肯信她的鬼話,自然要攔阻她的,雙方吵成一團。鎮子本就不大,公雞打架都要圍觀品評一番的人們怎能放過這麼大一個熱鬧,人自然越聚越多,當另外兩個遇難孩子的父母聞訊趕來時,正跟霍家吵得不可開交的楊寡婦轉移了戰場,她轉向眾人道:「誰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就剋死了親娘,又剋死了奶奶和爺爺,她爹要不是因為她克父能死那麼早?我的阿牛不過跟著她去摘了幾片桑葉……誰跟她沾點邊兒誰倒霉,我知道他霍家八字硬不怕克……」
柳家保和呂鳳雲的爹娘,都呆了,腦子裡嗡嗡響,楊寡婦的話別人不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們聽進心裡去了。古人迷信,對於被雷劈的人一般認為是做了孽的惡人,倘若是這個女孩子妨得,又可以另當別論了。
流連哪知道才來了這個世界三天,連大門也沒出過,就犯了這樣大一樁罪!要知道會有這麼一出,她絕不會認為自己的人生將如清水一般。劉媽的分辯蒼白無力,怎麼聽都象是推脫。楊寡婦開始煽動眾人,要霍家交出流連,現場亂成一團,霍老頭兒再不能氣定神閑了,暗罵楊寡婦可惡,剛要開口安撫激動的人群,楊寡婦哪肯容他開口,要說口齒伶俐耍刁撒潑,霍老頭遠不是楊寡婦的對手,更何況男不與女斗,楊寡婦是慣會恃弱凌強的,這兩年楊寡婦開了個茶水攤養家糊口,那口齒越發地利害了。劉媽雖與楊寡婦身份相當,怎奈劉媽骨子裡是個君子,口齒又拙了些,怎麼對付得了這個刁婦呢!
一個中年人背著一個孩子擠了進來,錢學文大喝一聲,壓平了喧囂的聲浪。中年人對背上的孩子說:「米良,你把那天的事兒說說,是誰叫得誰?」
呂米良便將那天的事一五一十道來。其實那天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孩子們相約玩耍去也不是什麼秘密。死去的呂鳳雲是呂米良的堂姐,與柳家保兩家相距不遠,兩個孩子商量好去採桑葉,鳳雲叫了堂弟呂米良,呂米良叫了柳葉兒,幾個孩子都餵了蠶,常相約去採桑葉。四個孩子往村外走時好多人都見了。大牛一向不討人喜歡,沒人叫他,他自己跑去了,先將柳葉兒辱罵一頓——大牛受他娘的影響對柳葉兒有種莫名的恨意——又把她的布包扔向遠處,才往樹上爬去。柳葉兒抹著淚走的,呂米良氣不過去替柳葉兒撿書包,一個大雷劈下來,樹上三個孩子全死了,呂米良幸免於難。人群全啞了,這哪兒是柳葉兒妨的,這分明是大牛妨的才對嘛!
楊寡婦哪肯認這個帳,急忙開口想說什麼,霍老頭卻先沖著柳家保的爹拱了拱手,問道:「柳兄弟,你十二年前殉情死了的表弟水生,是不是放在你那兒幾吊錢?」柳家保的爹一愣,忙辯道:「那是他預備要買驢的錢,先寄存在我這兒的,誰知他竟自去了,並不是我要昧他的!」
「幾吊?」
「十三吊。」他還想辯解什麼,霍老頭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茬,轉臉問鳳雲的娘:「當時跟水生一起死的玉娘……」鳳雲的娘同樣摸不著頭腦,便如實說:「玉娘與我情同姐妹。」
「她死了以後呢?衣服棺木?」
鳳雲的娘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麼,「我那會正在娘家住著,她死後,她的娘家嫌棄她傷風敗俗不肯認她,水生的族人說她又沒嫁與水生也不肯收斂她的屍身,我便把我一身最好的衣服給她做了裝裹,把一支銀鐲子當了,買了一口棺材求人埋了她。難道,鳳雲是玉娘轉投來的?」
「我不知道,」霍老頭強壓抑心頭的欣喜,淡淡道,「我只是夢見倆人,說上一世不能成雙,這一生求我務必促成此事,否則魂魄不寧,必要做祟的。」
「難怪你的鳳雲那麼懂事體貼,原來是報恩來的!」
「難怪你常罵保哥兒討債鬼,原來真是討債的!」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竟將楊寡婦晾在一邊,沒人再肯同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