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千年人蔘,百年靈芝,不管多麼珍貴的藥材都沒有辦法挽回一個生命。海蘭珠如同一朵開放到了極致的鮮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在纏綿了將近一個月後,終於閉上了眼睛。關雎宮裡立刻哭聲震天,就連陪伴著的哲哲和布木布泰也一起用帕子擦起了眼淚。
病床前的孩子並不少,哲哲的三個女兒,布木布泰的三個女兒並福臨,一齊守在那裡。在海蘭珠閉目后,幾個孩子也都哭成一片。福臨倒是真心實意的流著眼淚,卻眼尖的發現大姐雅圖的帕子上拴著一個香包,擦眼淚的時候嗅一下,就越發的哭得傷心。
正在一群人哭泣之際,就聽到一聲接一聲的通報:「皇上駕到——皇上駕到——」眾人都是一驚。只見皇太極一身戎裝,就這麼沖了進來,一屋子的人統統給他行禮,他卻視而不見,眼裡只有床上的那個女人。
福臨牽著布木布泰的手,乖乖的在一旁站立。就見皇太極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彷彿怕驚醒了床上之人一般,輕輕的走上前,輕輕的撫上她的臉。在他的眼裡,世界統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這個最珍貴的寶貝。
「皇上,還請節哀。」哲哲緩緩走上前,低聲勸道。
皇太極頭也不抬,只是揮了揮手,一屋子的人都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在剛剛走到關雎宮門口時,福臨聽到了皇太極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他抬頭看了看一旁的皇后哲哲和布木布泰,只見她們並沒有絲毫的停頓,依舊步履優雅,好似完全沒有在乎到身後的悲痛。
福臨身上一冷。這麼悲傷的,毫不掩飾的哭喊,彷彿將他帶回了那個滿是血色的黃昏,男人抱著某個捂著肚子的年輕女人,著急的一聲聲的呼喚著,完全不理會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鏡頭一轉,他似乎又看到某個幸福的一家三口,看著電視歡笑著,而自己卻只能遠遠的望著,那種快樂染上了紅通通的顏色,根本就不屬於他。
皇太極的聲音穿透了重重的深宮,一下下刺著他的耳朵,福臨不由得彎下腰,頭疼欲裂。他最後的意識,便是布木布泰著急的臉。
——「小亮,這次考試怎麼樣?」
——「一百分,又是第一名!」
——「真厲害,媽媽給你買冰激凌吃。」
是誰,是誰這麼溫柔的在耳邊說話?福臨迷迷糊糊的轉了轉頭。是了,他從小成績就好,每次都是第一名,還代表學校去參加了許多市裡和省里的比賽,一直是全家的驕傲。可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生活完全變了模樣呢?對了,五年級,小學五年級。
媽媽下班順路接他回家,還給他買了冰激凌,一路上說些學校里發生的小事,他們根本不知道,等在他們前面的會是什麼。
父親帶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到家裡鬼混,他能看到兩具赤/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接著就聽到媽媽的尖叫,後來就是廝打,最後以媽媽一怒之下的跳樓結束,現場一片混亂。
「媽媽——」福臨喃喃著,一旁的布木布泰將他額上的汗水拭去,低聲道:「福臨不用怕,額娘在這裡,額娘陪著你。」
額娘,對了,他現在還有一個額娘,全心疼愛著他的額娘。福臨低低的哼了一聲,重新又陷入了昏睡。
那個年輕的女人檢查出了身孕,媽媽的頭七還沒有過,她就成了自己的繼母。他看著父親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那個女人身上,為她調理身體,為她做胎教,然後抱著新出生的弟弟,猶如抱著全世界的珍寶——他從來沒有對媽媽這麼好過,他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永遠充滿著訓斥和不耐煩。
父親,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做兒子吧,他心裡的兒子只有那個女人生的那一個。迷迷糊糊之間,福臨感覺有一隻溫暖粗糙的大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龐。
「阿瑪——」如果他有父親的關心的話,是不是他生病的時候,父親就會這麼溫柔的撫摸他?
「福臨乖,快點好起來,阿瑪給你買好吃的,還帶你去騎大馬。」
男人的聲音溫柔且帶著一絲沙啞,很熟悉。不是皇太極,是多爾袞。多爾袞不是在打仗嗎,什麼時候回來的?自己有病了這麼久嗎?不對,多爾袞怎麼可以這麼大大咧咧的自稱是阿瑪,算了,額娘對永福宮的控制有目共睹,不會被別人發現的。
就這樣,他昏昏沉沉的睡著,餓了便醒來喝粥,然後接著又是睡,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個多月,也錯過了宸妃那場極競榮寵的喪禮。永福宮上下都是一片陰沉,雅圖等三個孩子也每天都來探望卧床的弟弟,希望有一天弟弟能夠醒過來,和往常一般露出調皮的笑容,和她們一起玩鬧。
而九阿哥福臨因為宸妃娘娘的去世,悲傷過度,重病不起一事,也很快在整個宮中流傳開來。皇太極也因此對福臨另眼相看,時常去永福宮,和布木布泰一起哀悼逝去的佳人。
「她倒生了個好兒子。」麟趾宮的貴妃娜木鐘撫摸著高聳的肚子,冷笑一聲,「讓兒子去討宸妃那個狐媚子的歡心,然後用兒子來拴住皇上。這下宸妃一去,整個後宮就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一般。」
身邊的侍女勸道:「貴妃娘娘可不要多想了,要注意肚子里的小阿哥啊。」
娜木鐘冷哼一聲:「她哪裡比得上我,而且,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會生小阿哥的。」
永福宮內,福臨靠在床上,布木布泰一小勺一小勺的喂他吃著雞茸粥:「一病就是這麼久,瘦了這麼多,可要好好補補。」
福臨有些不好意思。他自己知道生病的原因,無非是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緊的緣故。他年紀還小,卻被自己用成年人的標準來要求,每天學很多的東西,忙著去討好宸妃,還要在其他人面前扮可愛,心力耗費,再加上夏秋交匯之際吹了些涼風,風寒入體,思慮過剩。頂著一個三歲的小身板,生病是難免的。
布木布泰見他乖巧的一口一口的咽下粥,心疼不已。她本身是學過一些醫的,自然知道自家兒子的病因,柔聲道:「你還小,何必要想這麼多,一切有額娘在,不管什麼事情,都有額娘給你做主。」
「嗯,我知道了。」福臨乖巧的點頭,「額娘,我想吃乳酪。」
「好,額娘讓人給你做。」布木布泰連忙吩咐下去,很快就有人端上了一碗乳酪,布木布泰親自舀了喂他,眼裡都是擔憂和慈愛。
聽說福臨好轉的消息,當晚皇太極便來了永福宮,倒是很難得的溫和,大手摸上福臨的腦袋狠狠的揉了兩把:「沒有想到小九這麼知恩圖報,對海蘭珠也沒有忘記。」
「姨媽最漂亮最溫柔,我最喜歡了!」福臨駕輕就熟的裝著小孩子,「姨媽還經常誇我很乖呢!」
「哈哈!」皇太極開心的笑了兩聲之後,情緒又低落了下來,「可惜,她已經與朕天人兩隔了。」
福臨仰起小臉,看起來無比天真:「額娘說,姨媽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現在是回到天上去了,如果我們想她,她就會到我們的夢裡來的。」
「你額娘真的這麼說的嗎?」皇太極轉頭看向布木布泰,眼裡難得閃過一絲柔情,「玉兒,你把孩子教得很好。」
布木布泰嬌羞的低下頭:「這是我應該做的。」
接下來應該是少兒不宜的場景了,奶娘及時將福臨抱離現場,福臨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這是不是說明他任務完成呢?
就這樣,在福臨不懈的努力下,布木布泰日益受寵。不過,她並不是皇太極喜歡的類型,比起做活塞運動,皇帝更喜歡跟她一起坐著純聊天,順便一起懷念懷念海蘭珠,至於生理需求,布木布泰也會主動要求皇太極去找那些比較合眼緣的嬪妃。一時間後宮雨露均沾,比起宸妃獨寵之時好了許多,庄妃娘娘的人緣也日益好了起來。投桃報李,福臨發現,同父異母的那些哥哥姐姐們對自己也熱情了許多。
這天,福臨正在御花園裡溜達,正好遇到大阿哥豪格。由於年歲相差太大,豪格對下面的這些弟弟們是沒有什麼共同語言的。只是前一陣他早就容顏不在的生母烏拉那拉氏告訴他,因為庄妃的推薦,讓皇太極還能去她那裡坐坐,心裡有些感激,便走上前來:「小九,一個人幹嘛呢。」
福臨有些莫名的看了看身邊跟著的這麼多伺候的嬤嬤宮女太監,不知道為什麼豪格給他定位為「一個人」,不過還是很乖巧的見了禮,答道:「額娘說,不能整日在屋子裡悶著,要多出來走走。」
豪格笑道:「小傢伙,話說得很溜嘛。」又想起自己家裡的兒子都五歲了,說話水平也不過如此,便一把將面前的小福臨抱起來:「走,大哥帶你騎馬去!」
他才三歲半好不好,這麼小騎馬會得羅圈腿的!小福臨用控訴的眼光默默的看著這個不靠譜的大哥。豪格哈哈大笑:「我們草原的孩子,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你看看你,像個小少爺,可不能這樣。」
好吧,騎馬什麼的,他也很嚮往,而且眾目睽睽之下,豪格也不可能做什麼手腳。福臨決定跟著大哥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大哥可要抱穩了我,我還是小孩子呢。」
「哈哈,知道,知道!」
就這樣?跟隨福臨的眾人驚呆了,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小主子被劫持,又沒有膽量上前阻止。福臨的奶嬤嬤烏嬤嬤首先鎮定下來,指揮兩個人回永福宮報信,自己帶著剩下的人跟著豪格的步伐,一路衝到跑馬場。
豪格命人牽出一匹高頭大馬,瀟洒的騎了上去,順手將福臨放在了前面,一抖韁繩便小跑起來。這還是福臨第一次騎馬,一開始還有些害怕,只是豪格騎得並不快,風吹過福臨的耳畔,讓他覺得還是滿舒服的,慢慢的也就適應了,坐直了身體,開始得意洋洋了。
豪格只是臨時起意帶著這個弟弟來騎馬的,現在看他這分外可愛的樣子,倒也有了幾分喜歡,高聲笑道:「可要扶穩了,我要加快了。」
「嗯!」福臨點點頭,有些興奮。
「豪格,你在幹什麼!」正在兩人高興之際,傳來了一個不悅的聲音,一個高高的人影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將福臨從馬上抱下來,「九阿哥還小,怎麼能讓他過來騎馬,萬一驚了馬,豈不是把他嚇到了?」
豪格從馬背上跳下,也不行禮,高聲道:「這是我們兄弟的事情,睿郡王就不要管這麼多了吧。」
來人正是睿郡王多爾袞,他皺著眉頭,摸了摸福臨的腦門,訓斥道:「真是胡鬧,九阿哥的病才剛好,若是再嚇出個好歹來怎麼辦。」
豪格撇撇嘴,沒說什麼。福臨趴在多爾袞肩頭,看見他的額角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明白定然是額娘吩咐他將自己帶回去的,又想起生病時那隻粗糙溫暖的大手,不由得在心裡苦笑了。
——多爾袞自己是沒有孩子的,不想著生孩子,卻對別人的孩子這麼好。果然,對這些男人來說,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孩子是誰生的嗎?前世今生的父親,還有多爾袞,都是這樣。那麼,等他長大了,會不會也變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