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杜氏入京
明楚歷1008年,九月初十。
啟城南郊的竹林邊有兩個亭子,迎君亭,送君亭。
夕陽漸漸把影子拉長,纖長的竹影搭在八角小亭上,小亭子柱子上紅漆斑駁,亭子里一張矮矮的石桌,一對石凳。
迎君亭旁的柳樹下拴著兩匹大黑馬,階下站著兩道筆挺修長的人影。橘紅的餘暉照在靛青色的人影身上,顯得綉著的毛色金黃的老虎威風凜凜。
噠噠噠的馬蹄聲漸近,只聽一人「吁」地一聲拉住馬韁,隨即跳下馬背,大笑著朝著杭離走來,「總算趕到京城了!離兒,一切可好?」
「三舅舅!」杭離一臉驚喜,快步迎上走來的四十齣頭的中年男子。
杜溫信棗紅面色,身材中等,略微有些發福,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竟是武職出身的人。
「小五給三舅老爺請安!」魏小五笑嘻嘻地也趕上來給杜溫信見禮,杜溫信哈哈一笑,擺手道:「沒有外人,都隨意,隨意!」
「三舅舅,表哥他們呢?」杭離向後一望,卻不見其他人,問道。
「半道上接到你的信,他們分頭打聽珃兒的下落了。」杜溫信一抹頭上的汗珠,「誒,你信里說的也不清楚,珃兒究竟怎麼了?為什麼不願意回家?」
杭離一嘆,發愁道:「一言難盡呀,三舅,咱們先進城,走著說著罷!」
「也好。」
杭離和杜溫信走在前頭,魏小五牽著三匹馬跟在後面。三人進城尋了一家客棧安置下來。
「就是這麼個情況,」杭離把如何遇見杜嫣,又如何在杜嫣的指點下行事細細說來,末了,杭離頭疼地按著眼角,道,「我猜珃兒在京城這些年爾虞我詐的經歷太多了,又受了太多苦,打心底怨恨上了二舅和嶺南,所以不願意認祖歸宗吧。唉,真想不明白她是怎麼把魚符袋塞進來的!」
杜溫信一嘆,反覆端詳著玉佩袋子,拍拍杭離肩膀,安慰道:「總歸知道她平平安安的,這就是好消息。只要她還活著,總能找到的。」
「但願吧。」
「不說這個了。」杜溫信一拍腦袋,轉身從包袱里拿出一疊文書,笑道,「別說,你提拔上來的那幾個小子治軍倒真有幾分本事!」
杭離聞言眼睛一亮,驚喜道:「三舅是說,林濤把象兵營也收服了?」
杜溫信笑著搖頭,道:「何止吶,還有孫枘、林文、華春幾個,在軍隊里現在都混出名堂了,並且在王家掌控的那些軍隊里結交了不少中下層軍官。嶺南三十萬精兵,你手裡,至少已經有,」他腦袋一低,比出兩根指頭,「這個數。」
「這下子,甭管二公子跟王家想鬧什麼幺蛾子,咱們動動手指頭,就能拍死他們!」杜溫信手一抬做了個拍蚊子的動作,眼角處勾起幾道皺紋,擠眉弄眼地得意地笑道。
杭離一笑,搖頭道:「三舅舅,您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怪不得四表哥說姥爺總是訓你······」
「嘿!」杜溫信濃眉一揚,聲調一高,「你小子,杜璣給你嘀咕什麼了!」
「沒啥!」杭離臉色一慘,急忙矢口否認,壞了,他一不小心把四表哥賣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杜溫信哼哼道,「敢編排他老子······」
杭離低著頭默默擦了把汗,思索著要不要給四表哥傳封信,暫且躲個一年半載再說······
小二又送來幾支燈燭,小客房裡照得通明。
杭離把桌子收拾乾淨,拿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水痕在燈火的照耀下顯得亮晶晶的,片刻,杭離拿手心一摸,只餘下一片發白的水汽。
「據我所知,現在京城的局面大致就是這個樣子。」杭離沉聲道,「正如珃兒提醒的那樣,風雨欲來。皇上對『一聖主兵』之事大為忌憚,牽連進去的武將眾多。平王幾天前才被下獄,定案是遲早的事。所以,對咱們來說,這是危機,也是機遇。端的看如何把握。」
「所以這就是你入京一個多月卻仍未謀官的原因?」
「是。三舅舅您知道,我是最不願與那一幫腸子繞幾道的文人打交道的,進京之前就想著謀個武職。可是看這風頭,卻是不妙。咱們嶺南本就受朝廷忌憚,我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從軍,難免會惹聖上猜忌。所以就想著,不妨緩上一緩,等局勢明朗一些,站穩了腳,再謀划不遲。畢竟,雖然看著像是聖上忌憚大將,安國公府藉機發作,可想想珃兒交代的話,或許這只是幕後之人的一環而已。只是現在咱們根基尚淺,看不出哪家受益最深,不好判斷幕後之人。」
杜溫信點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如此,咱們還需從長計議。」
「正是。」
「那暫且,靜觀其變吧。」
······
月亮慢慢爬上樹梢,杭離緩步走出客棧。兩輪月亮靜靜地懸在漆黑的天幕上,讓人想起兩個月前,江畔,明月,破舊的屋檐下,倚著欄杆偏頭淺笑的少女,靜好明媚的好像漫天的月光。杭離淡淡地嘆息一聲,珃兒,回家吧······
琉璃山上,月光也如京城一般清朗明媚。乳白的月光照進淺淺的鋪著琉璃石的小河裡,水面反射著粼粼的波光,琉璃石映射出五彩繽紛的光彩,靜謐的夜裡,好似黑暗裡里一條撒著銀輝的夜明珠串起的玉帶,熠熠生光,琳琅奪目。
極難得的,民夫們得以全體睡上一個好覺。因為之前死人太多,緊急從各地招來了數萬名民夫這些天陸陸續續被送到,所以交接的差役監工們也忙得暈頭轉向,到了夜晚乾脆給所有勞役們全開了恩。
杜嫣躺在一張巨大的木板上,左右擠得都是人,下面還有一個大鋪,也是像鹹魚店裡的鹹魚一樣一個挨一個地排著酣然沉睡的勞役們。在此之前,杜姑娘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間只有她的妝樓樓上樓下加起來大的屋子裡是如何塞上三百多個人的。
為了防止夜間有山上的猛獸傷人,屋子裡只開了幾個換氣的小窗口;為了防止有民夫半夜逃跑,門也緊緊從外面反鎖著,只有等天亮了幹活兒時,才有監工拿著鑰匙來開門。難怪之前起火的時候,被燒死的民夫那麼多,杜嫣心道。
屋子裡氣味異常渾濁,杜嫣鼻子被熏得麻木,已經無法分辨出究竟是什麼樣的味道了。巨大的鼾聲回蕩在屋頂,像是滾滾的悶雷。左右壓著的都是人,雖是入秋的山間涼爽,但如此不通風、人口密集的地方,卻像蒸籠一樣濕熱難耐。不多時,杜嫣貼身的衣服便全被汗水打濕,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但是她想翻個身讓後輩透透氣都難。
杜嫣很困,卻完全睡不著。頭疼,腦袋裡面裡面砰砰地跳著,像是要炸裂一般,恨不得尋兩塊兒磚頭把腦袋緊緊擠壓起來才舒服一些。
但是杜嫣知道,這才是個開始。下午的時候,「前輩」們聽說今晚全體能回營舍睡覺時,激動歡喜的樣子她看在眼裡,就知道,這樣她覺得是折磨的苦難,在這些民夫眼裡,卻是難得的恩賜享受。
杜嫣想哭,心底酸澀,後悔嗎?她問自己。
也許她不該把大刀的名證給馬老三。說不定那些差役一個不仔細沒發現年紀的差距呢?即便發現了,她也可以繼續忽悠下去,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回到鄢霽手下,繼續為他賣命而已。
也許她該聽從姐姐的話,與蘇家合作。那樣,只要她分寸拿捏得當,蘇家會把她當祖宗一樣供養著,哪裡會遭這樣的罪呢?
也許她該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姐姐。如果她拿出在紅袖樓里虛以委蛇的本事,與姐姐隔著心,姐姐也不會像蘇老爺告密,她與蘇家還是井水不犯河水。她有身份,有銀錢,可以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
也許她不該跳樓絕食,老老實實地服從鄢霽的安排。現在想來,鄢霽所謂的要把她賣了公平競爭,多半是那時候教訓她、嚇唬她的而已,自己這樣一枚有用的棋子,他怎麼可能那樣輕易放棄?果然放棄了,又為何派封朗跟著她?哪怕真的被賣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與人為妾,與姐姐一樣。或者如媽媽一樣,也不會像現在,生存無望。
也許她從一開始,就不該逃離紅袖樓,不該和鄢霽作對。畢竟鄢霽,從未苛待過她。甚至照顧她是女孩子,年紀又小,於她格外寬容一些。對她的待遇,比封朗幾個還好。
說什麼自尊原則底線,呵呵,從她十歲那年,為了活下去,那些東西便與她遠去了,不是么?那個冬天,那個杜嫣,跟著杜珃一起死掉了。
也許更早,她就該按著姐姐的安排,去嶺南,做杜珃,做杜氏的千金小姐。便不會有這數年的苦難波折,她的手上不會粘血,她的心腸不會黑,她的身體不會臟······
也許她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無論哪一種,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起碼會有乾淨敞亮的屋子,有可口溫熱的飯食,有合體舒服的衣服,能安安靜靜地睡覺,能請大夫看病,養傷······可是她偏偏,就走到了這一步。疾病,飢餓,污穢,下賤,痛苦,死亡。
錯了么?杜嫣想哭,越想越委屈。她是哪裡做錯了?難道只有放棄了為人的驕傲原則,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做一個出賣朋友,助紂為虐,賣主求榮,算計防備,自甘下賤,自私自利的人,才能保全自己一世安穩?
眼淚了流出來,好像把頭痛也衝去幾分。但是隨即杜嫣又感到胃裡一陣抽搐一樣的劇痛。好吧,杜嫣腦子裡淡定地閃過一個念頭,她的胃病終於又被她折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