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杭離把手一拱,站得筆直,沉聲道,「啟稟大人,依下官愚見,此案疑點甚多。下官明察暗訪多日,終於不負有心人,找到幾位當日見證之人,還請大人讓下官將他們帶上堂來問話。」
杭離話落,人群中立即響起紛紛議論之聲。
「這······」刑部陪審官悄悄抹了一把汗,要不怎麼說這差事不好辦呢,嶺南的王子也攙和進來了。哪裡是一件搶地殺人的案子,分明是幾方大佬要借著此事博弈的節奏啊。
刑部的官員乾笑一聲,轉頭看向主審官,笑道:「江大人,您看呢?」
他一個寒門出身的,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哪個世家集團都得罪不起。這事兒,還是推給南派大族江家出身的主審官身上吧。
江申仲暗中剜他一眼,心道,好你個滑頭的老小子,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我。你是寒門不敢出頭,我江家腰杆子就硬了?自南派三皇子奪嫡失敗,朝廷就成了北派的天下,別說是江家,就是方家也都夾著尾巴做人,更不必說被排擠回老家的蘇家了。嶺南雖說是南派,卻幾乎自成一國,根基遠非他們這些世家可比。哪個也不是他開罪的起的,弄不好卷進去了,說不定還會拖累全族······
江申仲沉吟一聲,眼神又悄悄掃向大理寺來的白大人。白大人好像沒發現,淡定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一本正經地嘟囔一句:
「這天,真熱。」
呵呵,白大人暗想,我就是來陪審的,主事的是你江申仲,嶺南王子是你刑部的人,跟我沒關係。他白家一個攀著何家新起的小家族,不摻攪你們的官司。嗯,不摻攪不摻攪。
「大人!」杭離又上前一步,低沉的聲音里有淡淡的威嚴,似乎壓得喧囂的人群也一靜,「大人,青天白日之下,您就不怕誤判了冤案么?」
好大的一頂帽子!江申仲心下苦笑,平白被卷進你們的渾水裡,我才是真的冤!罷了,事到如今,隨便你們折騰吧。
「咳,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江申仲低頭輕咳一聲,正正臉色,驚堂木大力一拍,肅聲道,「傳人證上堂!」
「是。」杭離應道,接著揚聲喚道,「小五,帶證人!」
「是!」
人群外響起一道洪亮的聲音,魏小五腰挎彎刀,手上掂著一個有些駝背的黑臉瘦子擠過人群,「公子,人證帶到!」
杭離微微頷首,魏小五退到杭離身後。
「你是何人?」杭離負手站在那證人身前,面容沉肅。一身氣勢好像大山巍峨,甚至蓋過了三位主審的官員。
「回大人,草民是兩年前,北郊田老大家的客戶,草民······」
······
這一場問話,持續了近一個時辰。除了那個客戶,還先後有一位當時為死者治療的郎中,兩個目睹過死者尋事的路人,甚至有一個那書吏家門前賣糖葫蘆的小販。
眾人的證詞基本應證了柳少爺所言,郎中證實了死者腰部所傷是意外所致;路人證明了田老大家的確多次尋釁;那客戶則承認田老大確實將田地出讓。
而最耐人尋味的是那糖葫蘆小販的證詞。據小販說,那書吏的小女兒喜歡吃他家的糖葫蘆,後來他跟那書吏也熟了。幾個月前,書吏帶著他姑娘買糖葫蘆的時候說了,有人給了他一大筆錢,資助他四處遊學,只要他一年內不要回京。再往深里問,書吏卻連連搖頭,閉口不答······
······
堂上危襟正坐的三位大人紛紛在心底抹了一把汗,嶺南王子啊,您是真的初生牛犢不怕虎、沒個眼色不知道京城的水深淺呢,還是誠心想把我們這些老骨頭全拖下水?有必要把事情挑的這麼明白么?您就不能先等我們結案了,再向皇上上一道奏疏,再談一談書吏的問題么?您這分明是要把黨爭權斗挑明白的節奏啊!
這事兒是我們能摻和的么!
江大人凌厲的眼光朝刑部陪審官一掃:你屬下惹出來的幺蛾子,你自己收拾!
刑部陪審眼角一耷,無奈的眼神飄回去:江大人,他名義上是我屬下,可也是嶺南王子啊。他給我面子叫我聲大人,不高興了擺擺皇親王族的架子就能壓死我咧!
白大人同情的眼神淡淡地送去:知道是尊大佛還不供著,放他滿大街溜達,不是自找麻煩么!
刑部陪審委屈得差點兒淚奔:我哪知道他摻攪這件事兒來了呀,本來以為他就跟那些承蔭封來挂名兒的子弟們一樣呢!本來么,想在官場里混一番名頭的人,怎麼會來六部這樣有名無實的地方!
白大人的眼神一下子意味深長了起來:你說,他是不是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江大人嚴厲的眼神截斷兩位陪審的交流:二位,甭管他打的什麼主意,咱先打發了這個祖宗,把自己摘乾淨再說吧!
······
刑部陪審乾咳一下,正色對江大人道:「大人,依下官之見,此事果然疑點甚多。事關重大,不如暫且將人犯收監,再調查一番,隔日再審如何?」
隔日再審,到時候是公審還是密審,還是先密審再公審,就給挑事兒的大佬們定奪吧。
江大人沉吟一聲,點頭道:「有道理。」
說著江申仲執起漆黑的驚堂木,「此案······」
「大人!」江大人的話再次被沒眼色的嶺南王子打斷,沒眼色的嶺南王子眉頭輕皺,聲音微沉,「天色尚早,此案轟動京城,為何不在宣化廣場、眾目睽睽之下審個明白?如此遮遮掩掩,為何!」
「還是說!」杭離聲音一提,蓋過江申仲未出口的話,洪亮清朗的聲音令烏壓壓圍著幾層的人群聽的清楚,好像洪水決堤前那巨大的一聲暴響狠狠砸進人心頭,「還是說,此案背後的內幕,不便百姓知曉?」
杭離眼光深沉凌厲,似乎直射心底。江大人到了嘴邊的應對官話被狠狠一噎。好小子,這樣心照不宣的話你也敢在上萬百姓的面前喊出來,還真以為京城是你嶺南啊!
人群中嘩地一聲,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議論之聲,好似決堤的洪水洶湧席捲而過。出過妘湘晴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權皇后,明楚的言論一向開放。哪怕經過了千禧黨禁的打壓,也依舊磨滅不掉百姓們對朝廷宮闈秘事的探究與八卦心思······
江大人臉色有些黑,杭離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身後是烏壓壓的人群。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被拉長,金色的陽光打在杭離挺直修長的身上,衣袂輕輕被微風捲起,好像是矗立著的一座偉大雕像。
「我們要真相!」人群中,不知從哪裡響起一聲疾呼,接著紛紛有人響應:
「對!我們要真相!」
「柳老太傅清廉耿直,鄉親們,咱們不能冤枉了老太傅的孫子!」
「對!」
「要真相!」
「我們要真相!······」
······
不論男女老少,無數人揮著拳頭吶喊,齊齊揮舞的拳頭好像遮天的墨雲,滔天的憤怒鋪天蓋地而來,似乎要把宣化廣場淹沒。
一瞬間輿論的風向倒了個頭,好嘛,現在想起來柳老太傅清廉耿直了。
三位主審臉色都有些難看,再看不出杭離是誠心地拿此事做文章,就白在官場上混這麼些年了。
三位三位主審對視一眼,江申仲用力敲敲驚堂木,「肅靜肅靜!」
然而群眾的怒火不是這樣容易平息的,幾處百姓吵嚷著、推搡著,甚至幾乎要突破差役們拉起來的防線。
「都肅靜!」眼看事態即將失控,江申仲臉色鐵青,刷得一下站起來,大喊。
杭離靜靜地看著三位審理官員著急地呼喊官吏平息事態,抬起右手輕輕一翻,比了個「暫停」的手勢——
「鄉親們!大家冷靜,杭大人肯定還大家一個真相!」
「這位大人是好官,咱們得相信他!」
······
隨著杭離的手勢,奇迹出現了。
人群中又爆發出了幾道高呼,雖然聲音隱約有點兒耳熟;推擠的最厲害的幾處百姓也不推擠了,反而轉身勸說後面的百姓冷靜······
群眾們爆發的情緒似乎一下子降了下來,事態也得到了控制,只是三位大人的臉色更加難看······
「相必三位大人皆乃清廉剛正之輩,」杭離不以為意,上前一步,正色朗聲嚴厲質問道:
「如何能任真兇逍遙法外!」
「如何能讓柳老太傅這樣耿直之臣、社稷肱骨,受辱蒙冤、晚節不保!」
「如何能上瞞皇上、下欺黎民,包庇真兇!」
「如何能不給真正受屈的人一個公道!」
「如何······」
「好了——」江申仲拿白棉帕子抹了一下額頭,太陽西偏,天氣卻更熱了,渾身上下熱汗一陣、冷汗一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如何不能秉公辦理,還百姓一個真相!」
杭離不理,聲音一揚,絲毫沒有停頓,繼續道,「還請大人徹查此案,否則若激起民憤,又當如何!」
杭離說完抬頭直視江申仲,幽深銳利的眼神毫不避諱地傳達出一個事實:如果今日不能讓我揪出來幕後主使,民憤是肯定會激起來的,民變肯定是會鬧起來的。
江申仲,宣化廣場上鬧出民變,你擔待得起么!
杭離目光堅定,修長筆挺的身姿好像依海巍峨雄偉的厚山,渾身散發著一種寸步不讓的氣息。
江申仲喉頭滾動一下,再次抹了把汗。宣化廣場上鬧起民變,他擔待得起么?鐵定擔待不起啊!事到如今,他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申仲長長一嘆,手上一松,驚堂木「啪」地一聲輕響,側著一歪落在案上。
杭離眸色一深,廣袖合攏,躬身道:「多謝大人。」
杭離徑自走到田老大等人面前,西斜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的兩人多長,正罩在瑟瑟跪著的田家眾人頭上。
「田老大,」杭離沉聲開口,聲音裡帶著身為嶺南王子與將軍的威壓氣息,「你說是柳過尋釁在先,仗勢欺人,強佔民田,最後將你兒子打殘致死,是么?」
「是······是。」
「田老大,」杭離忽然抱臂,放緩了聲音,問道,「你可知誣告他人,在《大寧律例》裡頭,如何判處?」
不待田老大回答,杭離又冷聲道:「充作苦役,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那麼,以毀壞他人名譽為目的,誣告朝廷命官及親屬、造成重大惡劣影響的,如何判處,知道么?」杭離微微傾下身子,眼神銳利,聲音微沉,「從嚴、加倍論罪。」
田家媳婦聞言,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田老大身子抖得像篩糠,杭離上前一步,繼續沉聲逼問:「現在,你還堅持你的說法么?」
「草,草民·······」
「田老大,你想清楚了!」杭離厲聲又道,「若是你擔上了這個誣告罪,那便是此案主犯!如果有人脅迫,」杭離一頓,「那麼,你是從犯,念在你揭發有功,功過相抵也並非不可能······」
「有人脅迫!」杭離話音未落,一旁的一個田家嫁出去的姑娘喊道,「官老爺做主啊,有人給了我的衙(父親)一大筆錢,有人要挾我們告狀的呀!」
「是是是,」一旁也有個男人附和道,「原本田表弟已經發喪下葬了,後來二姨夫又找到我家,說要陪他一同來鬧。給我家好多銀子······」
······
一時間眾鬧事的鄰居親朋紛紛承認,包括有人半夜無意看到了城裡來的大官人在田老大家如何密謀······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壓過一陣的議論謾罵之聲,甚至有人拿出了本來打算結案之後扔柳少爺的臭雞蛋爛菜葉,迫不及待地向田老大砸去。
只不過百姓的準頭有些欠佳,一個散發著**氣味的臭雞蛋直杭離襲來,杭離機敏地身子向旁一側,皮上干著雞屎的雞蛋擦著衣角而過,啪的一聲碎在地上,白色蛋殼裡蛋清蛋黃粘稠的調在一起,在潔白的漢白玉地面上慢慢淌了一地。
杭離微微蹙眉,後退半步,皺眉沉聲道:「田老大,事到如今,你還不招出幕後主使么!」
田老大身子一癱,後腦上還掛著根爛菜葉,面如死灰,「草民招,草民招······」
「是誰?」
「是······」
「皇上口諭——」
遠遠地響起一道太監尖細的高呼,夾雜在百姓亂鬨哄的議論聲里,不甚清晰,以致多數人都未曾聽見。
杭離眼光一暗,暗中手勢一打——
「咱們得給老太傅討個公道啊!」
「鄉親們,咱們不能讓這群貪官們陷害忠良啊!」
······
人群中再次爆發出數道大喊,眾人紛紛響應,瞬間把那太監又一聲「皇上口諭」淹沒。
「誰!」
「安······」
「咔噠咔噠——」
整齊統一的腳步聲踏在潔白的地面上,鏗鏘有力,只見一隊烏衣禁衛軍百十來人,排成四路縱隊,小跑而來,金色的陽光映在綴著紅纓的精鋼頭盔上,反射出一片好像要晃瞎眼睛的燦燦金光。
這下子不少人看見了,禁衛軍護擁下的太監再次拉長了腔高呼:「皇——」
「安什麼!」杭離置若罔聞,俯身厲色質問。
「上——」
「安國——」田老大聲音發顫。
「口——」
「說!」杭離眼神透著狠色,聲音急促。
「府!」
「諭——」
「微臣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監最後一個字落下,杭離幾乎同時身子一轉,撩起袍子跪下,呼聲與上萬百姓和一眾官員匯在一起,凝成一種雄厚、低沉而響亮的聲音,低低地盤桓回蕩在宣化廣場潔白的地面之上。
「皇上口諭,」手執拂塵的中年太監微微抬高下巴,慢聲道,「朕聞柳過一案另有隱情,著審刑院將一干人犯人證收監,細加查訪,另日重審。欽此——」
杭離眼光一沉,隨眾人一同叩頭謝恩領旨。
江申仲等三位官員齊齊長出了一口氣。媽吔,京官兒不好當著咧,打醬油的也能打破醬油罐兒,染得一身黑哩!
杭離默默地退回刑部同僚的隊伍里,對於同僚們投來的各種目光安之若素。
禁衛軍上前,要將一干人等收監,被挑起怒火的百姓們自然不願意,紛紛大喊著還我真相。一時間臭雞蛋與爛菜葉齊飛,幾個站得近的官員躲閃不及,也被砸了一身一臉。
太監眉頭一皺,掐著蘭花指高聲尖叫道:「幹什麼幹什麼!這都是做什麼!要造反嗎!禁衛軍何在!你們幹什麼吃的!」
幾個禁衛軍士兵相識一眼,硬著頭皮嫌惡地冒著「蛋雨」架起田老大。
田老大驚恐地掙扎著,面容扭曲,大喊:「軍爺,軍爺不是草民呀!草民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不,草民是受人脅迫的呀!是安國公府!是安國公府的幕僚,叫那什麼的,軍爺,官爺,你們可以去查呀!······」
百姓們又嘩啦地發出一陣議論。
「都作死么!」太監尖著嗓子,顫抖的手指指著田老大,驚叫,「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他嘴堵上,由著這老狗亂吠!」
······
禁衛軍押著田老大一家離去。沒了人犯,參與公審的官員們也直接各自散去。刑部的那位陪審臨走時還深深地看了杭離一眼,杭離微微頷首以對。陪審一嘆,沒說什麼。
「安國公府······」
杭離從官署回到嶺南王府,站在院子里雕花的迴廊之下默默念道,望著最後一縷緩緩墜落檐宇的夕陽餘暉,好像忽然覺得有一絲清涼的風吹拂而過。
安國公府,他默念。當真是安國公府在背後作祟么?果然是迷霧重重啊······
「公子,」魏小五幾步跑過來,附在杭離耳邊,低聲道,「剩下的銀子已經交給錢疤臉了,只是錢疤臉說,以後再不敢接公子的生意了······」
「哦?」杭離眉頭輕皺。
「是。錢疤臉說,本來與公子談的時候,以為只是幫柳少爺脫罪,就應下了這樁生意。卻不想竟然牽扯進黨爭。他說,他做人講的就是信義二字,畢竟先前答應了公子,不能反悔,便提著腦袋按著公子的交代布了這一局。只是公子······所以公子以後的生意,不論多大價錢,他都不接了。銀子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
杭離沉吟一聲,越發覺得暮色暗淡,晚風微涼。
「他不接,那便罷了。」杭離思索道,「想必此是之後,咱們在京城,也有一片立足之地了。畢竟······」畢竟,以後也用不到了。
杭離說的沒錯,此事之後,他不但有一片立足之地,而且是,好大、好乾凈的一片立足之地!
一夕之間,宣化廣場萬人目睹的公審大會瞬間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那位不懼權貴、仗義執言、為柳老太傅洗去一身污名的杭大人更是成為了京城百姓心中偉大的英雄,正義的化身。他那一身合體端正的官服,身姿挺拔修長,容貌英俊,衣角微揚,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下,義正詞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宛如武帝在世、景帝重生,化身為眾人心底一尊不朽的豐碑······
又過了一日,這位杭大人的出身也不知從哪個知情人嘴裡說漏了:嶺南王子!
一時間,另一陣輿論風波再次席捲而來。
杭離更是成為萬千平民少女們心儀的對象。擲果盈門,因為杭離出門從來不坐車······
為什麼沒有世家小姐?不不,和矜持沒關係。因為每個世家都在拿杭離作為反面教材教育兒女:看看,不知進退,出一時風頭又如何?看著吧,早晚也得落得跟他二舅、先前的那位太子太傅一個下場!
但是清流一派卻非如此。千禧黨禁之中,清流一派受到的衝擊雖不如寒門大,卻因半數清流官員同時也是寒門出身,而且黨禁之始便率先拿清流開刀,因而亦很是低迷了數年。今年雖略有起色,卻又因柳老太傅退隱再次被狠狠打擊,甚至有人悲觀地斷言:清流的最後一根砥柱,也折了。
所以,杭離的出現無疑是清流日暮前最後一絲光明。於是毫無疑問的,杭離剎那間被劃分、被推舉、被尊崇、被成為了清流又一根擎天之柱。一時間對杭離的讚譽,甚至超過了當年被合稱為「五大支柱」的許老太師、柳老太傅、杜太子太傅、邱翰林學士、邰左御史等人聲名。
······
歷來黨爭權斗,向來迷霧重重,誰又說的清呢?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三。
公審結束的當晚,京城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秋雨,一下子便驅趕了接連數日異常的烈日高溫。
有老人說,這是老天爺在看著吶!柳老太傅被安國公府的奸人陷害,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這是在警告大家有冤案啊。幸好有嶺南王子挺身而出討了個公道,要不然吶,指不定又要遇上三年大旱啦!
有了這樣的說法輔證造勢,杭離金光閃閃的名聲瞬間又拔高了一層。於是嶺南王府闊氣沉肅的牌匾似乎一下子也和藹可親了起來。
只是眾人心目中正義之神一樣的嶺南王子,如今的日子,卻不如眾人想象的那樣順心遂意。
杭離跪在光線昏暗的書房裡,脊背挺得筆直;
嶺南老王爺被氣得渾身發抖,下頜花白的桃形鬍子一顫一顫;
杭震攙著老王爺,一手撫在他背上為老王爺順氣,勸道:「父王您這是何必,三弟到底年輕,做事思量不周全······」
「不周全?」老王爺一聲暴喝,瞪眼怒道,「不周全他能翻案!不周全他能鼓動起那群刁民!不周全他敢跟安國公府對著干!」
老王爺食指對著杭離,手上青黑色老筋突起,嗓門洪亮,「你這個不孝子!說!你去刑部,是不是就是打著這個主意!好啊,本王是瞎了眼睛!沒看出你居然!你居然······」
「父王!」
「父王!」
眼看老王爺有一口氣堵著提不起來的樣子,杭離杭震兩兄弟急忙喊道。
杭離膝行兩步,卻陡見一方墨黑石硯呼嘯著迎面破空飛來,杭離一驚,身子猛然向後仰去。墨硯擦著右邊半個臉頰而過,一瞬間甚至看見硯台里漆黑的墨水映出的同樣漆黑的瞳孔,瞳孔里有放大了的硯台的倒影······
「啪!」
石硯跌在地上,瞬間摔得四分五裂,地面被撞出了一個小小的坑窪,漆黑的墨水淌出,浸染了粉碎的石末,順著地上裂開的縫隙一絲絲滲進地里······
杭震臉色一白,忙把寬大的書桌上的玉石鎮紙、筆架等物拂到一旁,側身站到老王爺偏前方擋住,勸道:「父王您先冷靜,三弟或許只是一時糊塗受了人利用,您先冷靜,讓三弟把事情好好講一講,行嗎?」
杭震說著給杭離使了個顏色,杭離一默,低頭沉聲道:「沒有人。一切都是兒臣自己策劃的。請的是四角巷的錢疤臉,所有的證人、混在人群里挑事的百姓、還有田家開始認罪的那幾個親戚,都是交給錢疤臉打點安排的。」
「混賬!混賬!糊塗!」老王爺連聲罵道,「鬧成這樣,連給誰搭了橋、開罪了誰都不知道!你混賬!知不知道,現在你被多少人盯上了!知不知道,咱們嶺南因為你受了多大牽連!清流擎天之柱!呵呵!這名聲好聽!以為你命硬么!許老太師、柳老太傅、杜溫德、邰應山,哪個不比你吃的飯多?哪個不比你資歷老!許老太師那是貞帝朝的元老!江北的昌和太上大長公主、皇上的姑奶奶都要尊他聲老師!柳老太傅四朝元老!杜溫德當年嶺南在嶺南如何人物?門生遍天下!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跟著這樣攙和?你以為這裡是嶺南,隨便你如何是么!」
「父王!」杭離眉頭緊皺,眼睛如墨卻明亮,抬頭分辯道,「難道父王以為咱們嶺南龜縮在京城就能坐收漁利了么?孩兒入京這兩個月來,看到的是武將被一輪又一輪清洗,看到的是平王府半月間覆滅,看到的的軍隊換血之後有人又把目標轉向了文臣之首,看到的是有人在幕後,不斷挑撥我與二哥反目奪嫡!短短兩個月,金小公子、何家少爺、廣平候世子,旁敲側擊,挑唆我與二哥成仇!父王,孩兒不相信二哥沒受過某些人的挑唆!孩兒承認,孩兒入京前拜訪許老太師,受了很多提點。父王,如果咱們繼續龜縮躲避,一旦朝中的幕後之人完成清洗,下一個目標定是咱們嶺南!不破不立,咱們必須把死局打破,打斷幕後黑手的計劃,咱們才能找到出路······」
「糊塗!」老王爺厲聲打斷,「你也知道幕後之人下一個目標才是嶺南?那你急的什麼!偏要這時候淌這一灘渾水?」
杭離眼光一沉,父王根本沒聽懂他的意思!軍隊清洗的手筆那樣大,幕後人卻連影子也沒露出一絲,難道不能證明他們的勢力有多麼大么!或許等到他們清洗乾淨了,也不會傷及元氣。況且幕後之人已經控制了二哥,他們嶺南還能支撐到幾時?若是那樣,到時候,他嶺南又如何與之抗衡!
「父王······」杭離又要分辯。
「你閉嘴!」老王爺根本不聽他的話,抬手在書案上一掃,抓起杭震慌忙挪開硬物時遺漏的一支筆,猛地擲向杭離,「滾!你給我滾!嶺南沒你這樣糊塗的混賬!」
蘸著墨水半乾的筆尖擦過額頭,唰地在臉上擦出兩指寬的墨痕,墨跡下隱隱有血絲冒出。杭離臉色卻比一團滲著血絲的墨團還難看,袖子下的雙手緊緊攥著。
「你還愣著幹什麼!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老王爺暴怒大喊,二門外的小廝不約而同地揉揉耳朵,目光悄悄地探頭向書房瞟來。
老王爺暴怒,跳起來推開杭震要去拿近一尺長的鎮紙。
杭震急忙抱住嶺南王,一邊勸著一邊沖杭離喊道:「三弟你快走吧,父王在氣頭上,你說什麼也沒用!」
「二哥······」
「大杖則走懂不懂!」
杭離眼底閃過一絲暗芒,輕輕點點頭,起身大步離開。餘下杭震安撫暴怒的老王爺。
杭離滾了,真的滾了。正如嶺南王所說,滾的遠遠的。
杭離受到了皇帝的特別接見與嘉獎,大寧皇帝高度評價了杭離剛正不阿、正直無畏的品格氣概,表示大寧王朝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勇士義士,希望有越來越多的「杭離」出現,號召百姓、官員們積極向杭離學習······
接著皇帝陛下在談話中了解到,杭離曾有意從軍。皇帝陛下十分欣慰,皇帝陛下十分感慨地說:「現在願意從底層做起的世家子弟越來越少了······」臨別前,皇帝陛下特意囑咐了隨從太監,一定要切實落實好杭離文職轉軍職的工作······
親切友好的談話結束后,勇士義士的杭離很納悶,他什麼時候告訴皇帝陛下他有意從軍了?
但是,這個問題,是需要大家意會的。
在皇帝和某些人的特意關照下,杭離升級調任,文職轉軍職,任央中軍駐順昌府防禦營七品武義郎。各方面的批文下的飛快,所有綠色通道大敞,好像在送一尊瘟神似的······
杭離被遠遠地踢出了京城的權力中心,臨走的那天只有吳玉藻等幾位年輕的清流之臣送行。
柳老太傅似乎是打算放手到底,對杭離經歷的風波不聞不問。甚至連杭離因此遠遠被排擠到了順昌府,也無動於衷,連派個人來送行一下意思意思,也沒有。
長亭,古道,夕陽西下,芳草連天。一壺清酒,幾盞淺杯。人影在橘紅的餘暉下被拉得長長的,衣袍被蕭瑟的秋風吹起,微微飄揚,無限蕭索······
失敗了?結束了?
不不不,開始,一切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杭離的離開並不是結束,而是新一輪鬥爭的開始。因為,在他離開的當晚,嶺南杜氏新一輩的年輕人,紛紛快馬加鞭,趕赴到了京城。
除了還在尋找杜珃的四少爺杜璣,其餘的幾位少爺,大少爺杜瑀、二少爺杜玠、五少爺杜玬、七少爺杜琅紛紛趕赴京城。寂靜的深夜裡,一聲聲駿馬的長嘶響徹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棧之外,燈火明滅,人影晃動,似乎風聲也在這一夜裡壓抑著緊了起來。
安國公府的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傳旨的太監沒攔住田老大最後的一聲求饒的指證,讓宣化廣場萬名百姓聽了個清楚。一時間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了安國公府的頭上,鋪天蓋地的罵聲裹挾著滔天的民憤而來,此外還要應對來自清流一黨與御史們的輪番彈劾。雖然皇帝未在朝堂上對此有何明面上的表示,大多數世家表面上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間歇性失聰,但是御史台與大理寺卻已聯合對安國公彈劾平王豢養私軍一事展開了秘密的複查······
調查?平王都下獄了,私軍都或是充入神策軍或是解散回家了,板上釘釘的事情,還複查個啥?
所以說,弄權的人辦事兒,向來喜歡掛羊頭賣狗肉的。至於究竟要調查什麼,估計也只有御史台、大理寺的大佬們,和背後下旨的人清楚吧······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七。
這一天,從第一縷金色的晨曦劃破淺青的天空,將道道長窄的雲霞映得明亮燦爛的時候起,京城裡依次發生了這些事情:
小小的客棧斑駁的木門開了一扇,杜家的四位少爺衣冠齊整,備上薄禮,拿著拜帖,紛紛走向杜溫德生前的故交門生的府邸;
仁明殿的朱紅油漆的宮門大開,四五個白髮蒼蒼的太醫嘆氣搖頭地垂首挎著藥箱走出來,隱隱能聽見殿內年輕的鄢皇后垂淚啜泣的聲音;
在年輕貌美的嫵媚嬪妃服侍下更衣的皇帝陛下,隱隱約約聽見外面有人向大太監秉事:「皇後娘娘說太子殿下的情況······昨兒又高燒了一整夜······迷迷糊糊地······」「兵,兵」,想到六歲的大兒子迷迷糊糊不斷重複的字眼,修著兩撇小鬍子的皇帝瞳孔一縮,心底又犯起了嘀咕;
然而就在他心底嘀咕的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陣亂糟糟的吵鬧:
「皇上!皇上!······」
「淑妃娘娘,您不能進去呀!······」
「你讓開!狗奴才,耽誤了太子殿下的病情,你擔待得起么!······」
「皇上,臣妾冤枉啊!淑妃姐姐,妹妹何曾招惹過你!你何苦如此陷害妹妹啊!······」
「誒,賢妃娘娘!······」
······
安國公府的世子緊繃了幾天的臉色終於有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國公跟前報喜:「祖父,太好了,外面的傳言終於平息下來了!······」
老國公臉色卻突然一陰,蒼老的聲音里有一絲小心的顫抖:「知道是誰出的手么?」
世子迷茫地搖搖頭:「不知道啊。」
老國公龍頭拐杖一丟,渾濁的老眼裡瞳光一散,跌坐進黃花梨的太師椅里,「果然啊,到底是誰給誰做了衣裳······報應啊,報應。他們果然沒死心啊······」
「祖父······」
老國公忽然反握住孫子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急促道:「快,快!你快讓你媳婦兒進宮,找你四妹,告訴她······」
「咔噠咔噠······」
老國公話沒說完,外面響起一陣嘈雜。禁衛軍鏗鏘有力的小跑聲傳來,鋥亮的鐵鎧上的銅扣整齊地甩出清脆的節奏。
「聖旨到——」
······
太監特有的尖細陰冷的聲音飄蕩在寂靜得有些詭異的安國公府里,「陷害忠良」,「暗施巫蠱之術」,「謀害太子」,「陰損聖體」,「下獄」,「待審」等等幾個零零星星的詞語穿過掛著晶瑩的水珠的翠綠的樹叢枝椏,輕飄飄地盤桓上朱紅的廊柱,遊盪在一塊塊魚鱗似整齊疊列的橘黃色屋瓦上。像是一隻耐心十足的蜘蛛,吐出一寸寸輕極細極的透明蛛絲,在微風裡顫動,一根根蔓延著織成一張薄密的蛛網,一絲不落地包裹起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
片刻,如狼似虎的禁衛軍不由分說地開始抓人抄家,男女老少的哭泣聲、尖叫聲、求饒聲,四散奔逃的雜亂聲,禁衛軍呼和聲,瓷器碎裂聲、翻箱倒櫃聲······
眨眼間,原本有序華麗的府邸瞬間一片狼藉。朱漆彩繪的屋檐下撲棱撲棱地驚飛起幾窩燕子。燕子在亂鬨哄的院子里飛轉了幾圈,翅膀一扇,黑色的小尾巴一剪一提,紛紛輕巧地越過黃橙橙的琉璃瓦的屋檐,向南邊湛藍的天際飛去······
安國公府的騷亂在繼續著,臨近的幾座府邸偏門開了條小縫,前前後後悄然探出幾批伶俐的小廝,奔走在相熟的世家內臣的府上打探消息;
金昱小公子坐在一家頗大的酒樓二層的單間兒里,抱著一塊肘子大快朵頤,吃得滿手流油滿嘴流光。金小公子不時地抬頭向窗外瞟上幾眼,直到看著禁衛軍押著一批男女老少穿街而過······
金小公子眼底精光一閃,嘴角一勾。扔下啃了一半兒的醬肘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擦擦手嘴,執起桌角的扇子嘩地打開在胸前瀟洒地搖著,歡快滿足地自言自語道:「過癮,真過癮!哈哈,果然是胃口大開啊!吃完了,走嘍!」
安國公府的熱鬧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逐漸平歇,彼時從安國公府大門前到審刑院大牢這一路上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堵了無數蜂擁而來看熱鬧的百姓,對著如喪家之犬一樣或是迷茫或是驚恐的安國公府家眷指指點點······
而離安國公府不遠的一座略顯古舊的府邸里,青石板掩映在碧青的綠草間,凹凸里有點點暗青色的苔蘚,是前幾日的小雨過後冒出來的。
蒼翠的竹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鄢霽身著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小竹林下,似乎白色的衣料上染上了竹子淺淺的透亮的青綠色。
安國公府里的嘈雜聲隱隱約約地傳來,兩隻黑色的燕子輕捷地斜著身子從竹子梢頭掠過,似乎帶來一縷清風,竹葉也簌簌地作響。
「鄢四少爺······」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搓著手,小心地開口,「那個,我······」
「等風頭過了,我自會派人送你走。」
「誒!是!」那男子逢迎地笑著,連連點頭,「多謝四少爺,嘿嘿······」
若是安國公府眾人再此,定會大呼著揪住此人不放。此人,不是那個被田老大指證的那個安國公府的幕僚又是誰?不想審刑院、大理寺及安國公府眾人翻天覆地遍尋不到蹤跡的、半個多月前「還鄉」失蹤的人,竟然就躲藏在一府之隔的鄢府里!
不遠處一個箭袖烏衣、面色微黑的二十齣頭的侍衛小跑而來,鄢霽眸光一凝,安國公府的幕僚猛然住口,很有眼色地告辭離開。
「少爺,查到了,是錢疤臉出的手。」蔣衍抱拳一禮,扶住腰間跨刀,沉聲稟報道。
鄢霽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杭離出錢,錢疤臉做事?」
倒是他疏忽了,只派人緊盯著京城裡各個世家、命官的動靜,不小心漏過了錢疤臉這樣的小魚小蝦,竟叫他鑽了空子。
「是。」
「可有人引帶?」
「沒有。杭離從賭坊找到的錢疤臉,用的是九十九兩的暗號。」
鄢霽一訝,看向蔣衍,「竟然是圈內的人?」
「杭離未曾透露。」
鄢霽沉吟一聲,手指慢慢揉捻。這倒是更奇怪了,以為杭離背後的是清流,最不濟是寒門。但是清流一派向來眼高於頂,最看不上錢疤臉這樣的市井混混;寒門,寒門中人若聯繫錢疤臉,另有一套方法。難道杭離身後的也是世家?難道,真是蘇家?······
鄢霽想著又自嘲地搖搖頭,怎麼可能?
那麼,會是誰呢?
······
歷來黨爭權斗,向來迷霧重重。幾方勢力各自編織出一張張巨網,張張相連,環環相扣,幾番糾纏,不知是誰的罩住了誰的。
鄢霽控制杭震,借杭震之手,排擠打壓杭離,間接控制了嶺南;借安國公的手掃清了平王一黨;借雙月異象攜手金家清洗了軍隊勢力;借柳過一案逼清流支柱讓位,狠狠打擊清流一派;借柳過翻案一事,令安國公府聲名掃地,與清流寒門士子結怨;借後宮之爭徹底剷除安國公一府,而因柳過一案,寒門清流甚至於百姓,竟無一人願為安國公府伸冤,甚至個個拍手稱快······
如此一來,平王府、安國公府、清流,南寧皇權最後的四大支柱,轟然間倒塌了三根——
還有一根,那是身為外戚、羽翼已豐、權傾朝野的鄢家······
只是在他的計劃里,會有人為柳過翻案,但萬萬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個京城八竿子打不著的嶺南杭離。
杭離雖被驅逐出了京城權力鬥爭,卻得到了莫大的好處。「清流擎天之柱」的名聲加上前太子太傅、一代鴻儒杜溫德外甥的雙重身份讓眾人再一次注意到了他身後的嶺南杜氏。杭離的離京,與其說是被驅逐,不如說是他主動為身後的嶺南杜氏讓路。有他在前開路,嶺南杜氏神采飛揚的年輕一輩,集體上京卻竟幾乎未受到任何阻力。尤其是清流寒門兩派,對他們的到來更是歡迎之至,恨不得奉為上賓,甚至杜瑀、杜玬二人在幾個清流臣子的力薦之下,獲得了實權之職。
杜溫信晚年每每回憶起這一節,都會無比感慨地說:「當年,若非有那件事,若不是有陛下開道,杜氏子孫入京之後,至少要多奮鬥五年······」
五年?在如今這樣瞬息萬變的京城裡,天知道五年之後,局勢會變成什麼樣子!
而被發配到央中軍駐丹陽府防禦營的杭離,心底亦明白,丹陽,他呆不了多久······
只是此時杭離還沒想到,這個「不久」的情況,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各方勢力糾纏,層層暗流涌動。
但是即將,一粒從千里之外的琉璃山飛射而來的石子,會重重砸進暗波洶湧的水面,炸出滔天水浪。無論是執棋者,還是局中人,或是旁觀者,所有人,都會被突如其來的駭人變故,打得措手不及······
淺藍的天空上,幾片淺淺薄薄的雲彩慢慢地飄移,連成一片。
暫且讓時光倒流,雲彩四散分離,消散成一縷縷水汽降回河流樹林,最終有一滴,凝成一滴汗珠,從杜嫣蒼白的額頭上滴落······
明楚歷1008年,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陽火熱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澀吃力。背後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鐵,地面也是滾燙滾燙的。
杜嫣無力地伸出胳膊,反手探上額頭,只覺得額頭也和地面一樣滾燙,也不知道是被毒辣的太陽曬的,還是當真發了高燒。
杜嫣舔舔發白乾裂的嘴唇,舌尖有被翹起的干皮划拉過的感覺。杜嫣輕輕動了動嘴唇,牙齒一扣,把干皮一扯,又「噗」地一下吐掉。難受的想死······她第二十六遍在心底念叨過這一句話。
但是,她不能死!要活著,逃出去。大家都等著她,盼著她,她怎麼能如此不負責任呢?
杜嫣心底二十七次嘆氣,手指有些發顫地端起粘糊糊的粥,另一隻手接過碗邊上搭著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揉成的餅子。吃吧,再難吃,能有葯難喝?杜嫣在心底安慰自己,想想鄢大混蛋吧,他說,漏了一滴,就再喝一碗。於是,她不是也把那一碗碗的沖鼻的苦藥湯子也一滴不落地喝了?
拿著餅子的手揉了揉似乎揪扯著發疼的胃,杜嫣閉上眼睛,準備一口氣把「粥」灌下去。
「哎,杜微,你怎麼還沒吃完呀?」
小猴子抹著頭上的汗珠走到杜嫣身邊,順手一甩,幾顆汗珠飛濺,一滴擦過杜嫣筆尖,正落在粥里,另有一滴落在餅子上,瞬間染深了那本就斑斕的餅子上小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兒地方,毒辣的日光一曬,留下小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淺白的結晶。
杜嫣胃裡一陣翻湧,再也吃不下去了。
擱下破碗,餅子還搭在碗沿上,杜嫣搖搖頭,有氣無力道:「我不餓。」
「你不餓?」小猴子坐下,看看杜嫣,看看雜粥,咽了口唾沫,驚訝道,「我覺得都沒吃飽呢!你居然不餓?」
杜嫣點點頭,多年的訓練讓她輕易從小猴子眼裡讀懂了他的心思。把碗輕輕推了推,杜嫣道:「我飯量一向小,你吃吧。」
「那,那我,我真吃啦?」小猴子小心地看著杜嫣。
「嗯,你吃吧。」
「哎,嘿嘿,謝謝。」
小猴子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吸了起來,一邊還啃著餅子,吃得津津有味。
杜嫣看著他吃得挺香,腦子忽然里蹦出幾個模糊的畫面。
似乎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裡實在揭不開鍋時,娘親也帶著她挨家挨戶討過飯。有次她跟著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跟一條野狗搶食,搶到了一隻燒雞,最後她還分了一個雞翅膀。她開心地跑回家,把雞翅給娘親,娘親卻罵了她一頓:「你是個人!記住,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個人,就要有做人的尊嚴!如何能與野狗爭食!······」
娘親教她,第一不吃嗟來之食,第二不與惡狗爭搶。
從那以後,她就記得,她是個人,有些事情,是個人,就不能做。
所以娘親帶她討飯的時候,也都是像個人一樣討飯。娘親寧願給有錢的人家洗上半天衣服換幾個雜麵窩窩,也不會讓她去酒樓後面的泔水桶里扒一隻客人沒動幾口的燒鵝。
胃裡又隱隱作痛,好像小時候,能吃到像這樣的粥糊糊和餅子,已經是再好不過的美食了。杜嫣苦笑,她這胃口身子,當真是被紅袖樓養金貴了。
小猴子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些什麼。杜嫣想起小時候的事兒,腦子裡亂鬨哄地一片,也沒聽清。
「嗨!」一個挽著袖子的老監工走來,他腰裡纏著一條鞭子,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略顯鬆弛的古銅色皮膚,臉上的稀疏的幾縷鬚髮也都斑白,但這依舊不損他洪亮的嗓門,「倆伢崽子,不曉得更森搞事的時候不等炫牙白兒呦!」
杜嫣抬頭,卻見老監工捋起褲腳坐下,「倆崽子,嘰嘰咕咕說啥呢!也給爺爺我說說。」
「沒,沒說啥。」小猴子急忙搖頭,緊張道。
「你小子,看你嚇的!」老監工忽然哈哈大笑道,「吃你的吧!」
老監工說完看向杜嫣,頭上的皺紋一深,「你這伢子,臉色怎麼白的跟鬼似的?」
杜嫣笑笑,聲音有些無力,回答道:「可能是病了。」
老監工嘆了一口氣,懷裡掏出塊小米麵的餅子,用乾淨的棉布手帕包著。老監工把餅子遞給杜嫣,眼角的皺紋又一深,道,「給你,吃吧吃吧。你這孩子,爺爺看你半天了!給你說,在這裡,想活下去,頭一條,吃好、睡好。你餓著肚子,下午怎麼搞事喲!」
杜嫣眼光一閃,有些猶豫地伸出手。小米混著白面,餅子烙得黃澄澄的,飄著淡淡的糧食的香味兒。許是一直貼身放著,還帶著溫熱的體溫。
老監工把餅子往杜嫣手裡一塞,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看著杜嫣,卻又似乎是透過杜嫣看另一個人。
「唉!」老監工長嘆一口氣,「要是我有個孫子,興許,我孫子也快該有你這麼大了。」
杜嫣手裡拿著小米餅子,下巴擱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老監工。她知道,這個老人,不需要她插嘴,只要她聽著,就夠了。
「誒,吃啊,你快吃。」老監工看見杜嫣拿著餅子不動,催促道。
杜嫣點點頭,輕輕咬了一口。
老監工似乎滿意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又講了起來:「原本我有個兒子的。孩兒他娘死得早,我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後來給他張羅了一門親事,聘禮都下了。我原想著,看著他成了家,再生幾個娃,我算是對得起他娘了。我這輩子,也圓滿了。可是誰知道啊,快成親的時候,朝廷開始北伐,到處在徵兵。我不叫他去,他還跟我急,結果這一去呀,再也沒回來·····唉!」
老監工又嘆了口氣,「我兒子不回來,我也不能平白耽誤了人家姑娘不是?就退了親。沒過多久,那姑娘嫁到了村東頭的李老五家,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看得我心底這個羨慕呦!唉!要是我兒子沒去北伐,順順噹噹地成了親,我孫子,該是和你一樣大。誒,小子,你今年十幾了?」
金色的陽光映進杜嫣眼底,杜嫣眸光似乎一動。「十四了。」杜嫣啃著餅子,輕聲道。
「十四,」老監工把這個數字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遍,又道,「北伐完事的那年生的?」
杜嫣點點頭。
「幾月?」
杜嫣咬著餅子搖搖頭,道:「我娘走得早,幾月份也忘了,姐姐說,該是初夏的時候。」
「這樣啊。」老監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長嘆一聲。
橋頭的監工重重甩了一下鞭子,吃飯的時間結束,又要開工了。
地上三三兩兩坐著的疲憊的苦役們晃晃悠悠地抱怨著站起來,杜嫣微微皺眉,扶著山石撐起身子,也要跟著走過去。
「唉,你這伢子,」老監工仰頭招呼一聲,「病成這個樣子,還能上工么!」
杜嫣也覺得自己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似乎比上午更嚴重了,她想,這樣,或許真會摔下去。
老監工擺了擺手,「回去歇著罷!我給你們帶工的說一聲。哦,生了什麼病曉得不?爺爺給你弄些葯。」
杜嫣眼光一閃,微微點點頭,「多謝差爺。胃病犯了,可能還發熱。」
「什麼差爺!」老監工有些生氣,「給你說了,叫我爺爺!」
杜嫣微愣,便從善如流,眼睛輕輕一彎,輕聲道:「是,爺爺。」
「誒,這就對了!」老監工一樂,催道,「行了,回去歇兩天。晚上爺爺給你弄點葯去。」
老監工說著站起來,嘴裡似乎還念念叨叨地說著什麼。
杜嫣沒聽清,她倚在背後的山石上,頭昏腦漲,眼前一陣陣暈眩。
扶著山石,她知道,她現在必須回到營舍,休息,吃藥。兩天,無比寶貴的兩天時間。她必須好起來,必須。必須,活著逃出去。
······
歷史與命運在此,悄然又到了座分水嶺,默默地,轉了個彎。
歷史太過厚重,這一節的分量太輕,不足以被明楚的書筆銘記,只會隨著漸起的秋風,輕飄飄地便被吹散。但是不可否認的,沒有老監工的仁慈,哪怕杜嫣滿腹文韜武略,也敵不過此時,勢單力孤之時,疾病與勞役的雙重壓迫。於是也不會有日後的琉璃山之變,便不會有浩浩蕩蕩的百萬義軍,不會有以後的一切一切,只會是富麗堂皇的樓閣宮殿、雲霧翻騰的琉璃峽下,多了一縷,不知姓名的冤魂。
大時代到來之前,最後一顆偶然的齒輪,終於啟動,輕輕地扣上。杜嫣,鄢霽,金昱,杭離,各方的計劃準備都已就緒,序幕,已悄然拉開。
------題外話------
忘巫蠱之案了這一節的,返回第一卷看金家幺子那一章,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