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此時,距離紫宸殿不遠的靈慧宮。
寢宮裡沒有點燈,黑乎乎的一片。杭福靈愣愣地抱著膝蓋坐在床沿,聽著屋外呼嘯的風聲。
「呼啦」一聲,大風把窗戶重重吹開,窗欞開開合合,哐當哐當地發出恐怖的聲音,在地上拉出鬼魅的觸手一樣的影子。
眼睛透過青白色的紗帳,大敞的窗戶,年輕的慧長公主看見窗外樹枝瘋狂地搖曳,看見緊閉的宮門上落著沉重的大鎖,看見遠處隱隱約約來往巡邏的金甲禁衛軍,看見整個天地,都染著一種深深沉沉的青黑色。
「呀!公主,您怎麼坐在這兒?」
年長的女官聽見響聲進來為公主關上窗子,不防看見杭慧獃獃愣愣地坐在床邊,好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泥巴塑像,不由驚詫地走過去問道。
那女官說是年長,也不過二十三四年紀,生得五官端正,一雙眉毛濃密烏黑。關上窗子,她輕輕走到杭慧身邊,柔聲地撫慰道:「公主,夜深了,睡吧。」
「風裳——」福靈抬起頭,一張俏麗的臉上滿是淚痕,帶著鼻音的聲音讓人聽了便覺得心疼,「為什麼會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都是這樣,前幾年……」
「皇兄病了,母后也病了……」
福靈接著自言自語,女官風裳閉了嘴。她知道,她現在不需要說話。她只需要傾聽,她知道公主需要傾訴。
「皇嫂她,不一樣了,昭銘哥哥也變了。宮裡都反了天了,我哪裡都不能去,想去看看母后皇兄也不能……」
福靈喃喃自語著,語無倫次,「他們有的說母后皇兄病得很重很重,有的說母后皇兄沒有生病,有的說昭銘哥哥他們要……為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大家都變了?」
「我想去看看母后皇兄,可是他們守著宮門……我前幾天我遇上昭銘哥哥,他雖然還是像以前一樣,可是,我覺得不一樣……為什麼……嗚嗚,到底怎麼了……」
風裳微微嘆了口氣,輕輕拍打著福靈的後背,「公主以為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要,不要……」
「公主,您已經明白了,不是嗎?」
福靈的眼淚嘩地一下子涌了出來,把頭深深埋進膝蓋里。她絕望地嗚咽著,不多時,淚水浸透了單薄的白綢中褲。
又一隊巡邏的禁衛軍走過,鏗鏘的腳步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裡,隱隱約約飄進一片漆黑的宮室。
少女絕望的眼淚比冬日的寒風更要冰冷,難以明說的凄涼悲愴瀰漫在好像沒有人氣的屋子裡。
「風裳,我該怎麼辦呢?」杭慧哭夠了,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默默陪著她的風裳。
一時間,風裳突然覺得福靈長大了數歲,那一雙眼睛里,映著微弱的月光,泛著淚花,也像明星一樣熒熒閃亮。
「您是公主,您以為呢?」
杭慧垂眸,睫毛輕輕一閃,「我明白了。」
「公主,您是……」
「傳本宮令,即刻調集靈慧宮所有靈衛。隨我,殺出去!」
幼時胡鬧組建靈衛,人手不夠,她就把她靈慧宮裡所有的太監宮女拉進去充數。皇兄由著她胡鬧,還給她派了位金甲禁衛軍的小隊長兼做教官,居然也小有所成。不想,如今真的有了用途。
幼時,她夢想效仿平朔妘氏三千冰衛,組建三千靈衛。後來,她為了鄢霽,解散靈衛。如今,同樣是因為鄢氏,她要再次召集她的靈衛……
命運弄人,杭慧輕輕閉上眼睛,把眼底的濕澀關進眼底。她是公主,只是公主,大寧的慧長公主……
翻出一身戎裝,這還是兩年前她生辰之時,皇兄送她的禮物。銀白色的盔甲,不知道怎麼材料製成,靈活輕便。大紅的寶石鑲嵌在前面該是護心鏡的位置上,好像一朵銀盤上新摘的盛開的牡丹。
她當時歡喜地換上,一頭墨發垂在銀白的盔甲上,手裡拿著一柄銀槍甩出一個花來。母后、皇兄、皇嫂都說好看,英姿颯爽,活像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
窗外有火把高高燃起,狂風裡,火光隨著呼喝聲飄搖。
杭慧撫摸著鮮艷的紅寶石。黑夜下,借著微弱朦朧的月光,寶石反射出燦爛的光彩。低頭看著美麗的寶石,她苦笑著暗嘲一聲,這樣的盔甲,如何能上陣殺敵呢?
罷了,還是,穿她及笄的禮服罷。
端坐在妝鏡前,把烏黑的青絲挽起。她,杭慧,是公主,是大寧的長公主!
丑時初,靈慧宮外,夜色正沉,寒風呼嘯。火把高耀,狂風裡捲起一道道黑煙。銀刀金甲,分外耀眼。
「讓開!」
「慧大長公主,統領有令,宮禁期間,任何人不得擅自離宮!」
「統領?呵!」杭慧冷嘲,「叫鄢霽滾出來見我!」
「是。還請公主暫先回宮,末將這就稟報統領!」
「滾!少給本宮打馬虎眼!天亮之前,本宮要見到皇兄,你讓是不讓!」
「啟稟慧大長……」
杭慧不與他廢話,「唰」地一聲拔出佩劍橫在脖頸上,高聲道:「本宮自知殺不過你。你若讓開,本宮不與你為難,若不讓,了不起本宮橫死於此!哼,皇兄氣急中風,母后悲極傷身,本宮暴病而亡?不妨就屠了我靈慧宮百人滅口,不然我靈衛,就是拼了最後一個人,也要將你鄢氏反心大白於天下!」
「大長公主……」
「你讓不讓!」
杭慧厲聲高喊,手中長劍貼近幾許,白皙的脖頸瞬間被割出一道口子。幾滴鮮紅的血珠深處,順著劍鋒滑落,被立起的衣領迅速吸收,綻開,像一朵朵紅艷的寒冬臘梅。
冷冽的寒風吹起衣袍,寬大的衣袖翻飛。杭慧面容冷厲,似乎感覺不到脖子上的鮮血在滴落。
「公主莫要衝動!」
「你讓不讓!」
杭慧又上前邁出一步。
「你讓不讓!」
杭慧死死盯著侍衛,重複一句,上前一步。
侍衛被逼的連連後退,頭上冒出大滴汗水。寒冷的空氣里,竟能看見有極淺的霧氣從他頭頂蒸出。
「你讓不讓?」
杭慧又寒聲重複一句。
那侍衛被逼到了宮巷岔口,一咬牙,側開,低頭道:「是,公主請。」
杭慧手執利劍抵在脖間,身後跟著手執木劍的四五十個宮人,在後面,是亦步亦趨跟著的兩隊全副武裝的金甲禁衛軍。
就這樣一路行至紫宸殿,杭慧脖頸上的血痕已經結痂。領口上一片暈開的暗紅色血跡,觸目驚心。
「皇兄!」
紫宸殿里燈火輝煌卻空無一人,杭慧看見太上皇躺在床上,臉頰的肉像是被生生削去兩塊一般,顴骨高高凸起,眼球凹陷,彷彿年老了二十多歲一般。
「皇兄!」杭慧哀呼一聲撲過去,跪在龍榻前,淚眼婆娑,「皇兄,您怎麼,怎麼……」
「啊,福——」
太上皇聽見聲音別過頭來,一雙渾濁的眼睛里淚光顫抖。
「皇兄,我來了……」
杭慧握住他的手,心底一陣陣湧上酸澀……
在杭慧出了紫宸殿的時候,已過寅時。
踏出殿門的時候,杭慧被台階下連片通明的火光晃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拿袖子擋了一下眼睛。
等她把袖子拿下來的瞬間,她恍惚意識到,剛剛,她看到了一個人。
鄢霽站在連片的火把之中,不是平日溫文爾雅的公子形象,一身戎裝,把世家貴族的謙和與少年武將的英拔兩種氣度完美地融在一起。連片的火把高耀,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他微笑著向她行禮,平靜溫潤的聲音響起:
「夜色已深,大長公主不在寢宮休息,這是作何?」
杭慧看見,她的「靈衛」,不知何時已被鄢霽身後的金甲禁衛軍悉數制服,被卸了武器壓在一旁,嘴裡都被勒了麻繩。一雙雙恐懼的眼睛,盯著她……
什麼時候的事?她居然完全沒聽到動靜!
杭慧身子輕顫。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鄢霽微笑的時候,並不是如她以前以為的那樣溫文爾雅公子如玉。而是,猜不透的高深莫測,看不穿的令人膽寒。
「慧大長公主?」
鄢霽還是像往常一樣耐心十足,風度翩翩。
杭慧平視著他,輕輕吸了口氣,告訴自己必須拿出皇家公主的威儀。
「本宮來看看皇兄,」她努力平復著胸口激蕩的氣息,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威嚴平靜些,「怎麼?這也要報於您鄢大統領么?」
「這倒不必,」鄢霽輕笑,「慧大長公主探視太上皇,兄妹情深,微臣如何會幹涉。只是,」鄢霽話鋒一轉,眼睛微眯,「公主若是從陛下寢宮裡帶出了什麼東西,還是交予微臣查驗一番為好。」
「你!」杭慧臉色驟變,怒道,「大膽!你是懷疑本宮偷盜么!」
「大長公主這是說的哪裡話?」鄢霽驚訝道,「只是太上皇龍體微恙,公主鳳體金貴,若是不小心帶出了什麼病氣,如何是好?」
杭慧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嘴皮上上下下打顫。
「病氣?」好生冠冕堂皇的理由!沒聽說過中風還會傳染的!
圈套,不過是一個圈套,就是為了讓她帶出皇兄藏在暗格里的傳國玉璽!
「大長公主若是不願交出來,那麼微臣,只好得罪了。」
鄢霽抬手,兩個嬤嬤低頭走出來。
「慢著!」看著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婦向她走來,杭慧大喊一聲,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鄢霽喊停。
「慧大長公主,您想好了么?」
呼嘯的風裡,鄢霽溫潤淺淡的聲音如此清晰,好像能吸引在一起,凝而不散。
杭慧眼神發狠地盯著他,鄢霽渾不在意地微笑著。
杭慧氣極,從寬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個明黃錦帛包裹的堅硬物體,狠狠對著鄢霽擲去,怒道,「給你!」
鄢霽身子微側避過,同時探出手,穩穩地攔接住玉璽。
「還有呢?」把玉璽交給蔣衍,鄢霽笑眯眯地又看向杭慧。
「你!」杭慧一張俏麗的臉上滿是怒氣,她大吼道,「鄢昭銘!玉璽都給你了你還想怎樣!」
「為了公主鳳體,自然是要謹慎一些的。」鄢霽眼睛含笑,聲音平靜,「還請公主屈尊,請嬤嬤查驗一番為好。」
「你混賬!誰敢動我!」
杭慧厲聲大喝,被氣得身子發抖,眼睛通紅。半晌,她突然破罐破摔,發瘋似地喊道,「好啊,你要看你、要驗是不是!你看啊!你驗啊!眾目睽睽之下,你給我看啊!」
杭慧發狠地扯下腰帶,狠狠摜在地上。華麗的公主禮服頓時敞開,露出裡面雪白的中衣,她尖叫著喊道:「你搜啊!搜啊!」
「公主不可!」被侍衛壓住的風裳大喊一聲,突然掙脫侍衛,幾步撲向杭慧按住她拉扯翟衣的手,哭道,「公主不可啊,如此,您的清白閨譽何在!……」
杭慧凄然一笑,兩行清淚滑下,「芳心付賊,我還有何閨譽?杭氏江山危矣,我杭氏之女,還要那閨譽清白何用!」
她推開拾起腰帶要為她繫上的風裳,任憑敞開的外衣在狂風裡飛揚。她拖著踉蹌的腳步走下石階,盯著鄢霽寒聲苦笑道:「鄢昭銘!您厲害,能把我堂堂大寧嫡長的公主逼到當眾褪衣的地步!這樣可好?還要我如何?用不用我像你那紅袖樓的名妓傾蝶一樣從這紫宸殿上跳下去,你才能開恩給我留一具全屍!」
兩支金釵不知何時掉落,杭慧挽起的頭髮已散。髮絲被冷冽的東風高高地吹起,一縷縷模糊了面容。領口上點點血跡染出的紅梅,鮮艷的刺目。
鄢霽神色一黯,嘴邊掛著的笑容一點點冷去。
「慧大長公主言重了。」語調微沉,他淡淡地說道。
「是么?……」
杭慧的冷笑尚未落地,一聲「太後娘娘到」的唱和聲傳來。鄢霜換了一身素色衣服,帶著宮人儀態萬方地走來。
「這是出了什麼事兒了?」鄢霜臉上帶著溫柔端莊的笑容,「福靈,什麼跳下去?如何能說這樣的喪氣話呢?」
鄢霽示意禁衛軍讓出一條路來,鄢霜走近,為杭慧掩上衣襟,語重心長道:「你是大寧的大長公主,皇上的親姑姑,誰能逼你至此呢?」鄢霜說著為杭慧撫開頸間纏繞的髮絲,看見她脖子上猙獰的傷口,微微一訝,「福靈,怎麼傷成這樣?」
杭慧咬著嘴唇盯著她不說話。鄢霜一臉心疼地搖搖頭,道:「女孩子,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隨皇嫂去包一下罷!」
杭慧一把打開鄢霜的手,挑眉冷嘲道:「何須你貓哭耗子假慈悲?我杭慧瞎了眼,竟會讓皇兄娶了你這麼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福安皇姐說的沒錯的,鄢氏一族狼子野心,我杭氏皇族,何時由得你們這些宵小近身!」
鄢霜不以為然地笑笑,不多言,轉過身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隨我進內室更衣,要麼在大庭廣眾之下更衣,慧大長公主自己考慮吧。」
鄢霜的聲音溫婉,好像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再問心愛的女兒「你要穿綠色還是橘色一樣」溫柔可親,杭慧卻臉色一白。
四名老嬤嬤走上前,杭慧尖叫著後退一步。
「想好了嗎?」鄢霜站在一旁,微笑問道。
……
杭慧被帶進偏殿「更衣」。似乎熱鬧瞬間冷卻,漆黑深邃的夜幕下,畢畢剝剝的響聲在通紅的火光里如此清晰。
「……又何苦扯上我!你以為你的手段很高明是不是?你以為你很成功是不是?你以為你做得完美無缺是不是!我告訴你,我未曾招惹你,無心捲入你們的爭鬥,你卻利用我,你卻毀了我的清白我的尊嚴我的自由我的一輩子!你有多成功,你就欠了我多少!」
「咯吱」一道沉重的響聲,朱漆大門把幾道長長的影子關上。鄢霽靜靜地看著,一時間,彷彿又看見那個倔強的杜嫣對著他控訴。他必須要承認,杜嫣,在他的心底已經留下泯滅不掉的印記。
杜嫣的成長,他一點點全看在眼裡。她是他最信任、欣賞、器重的人之一,他唯一一個重用的女性下屬,唯一一個,令他覺得有虧欠的人。也是目前唯一一個,死去的,他最親近的人。何況,她算是被他逼死的……
杜嫣,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吧……
杭慧「換」了一身衣服,被送回了靈慧宮。
「公主,公主您說句話呀!」合上宮門,帶起一股涼颼颼的風拂動床幔,清冷的宮殿里似乎沒有人氣一般。
風裳晃著杭慧,對上她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風裳莫名覺得心驚膽涼。多活潑爛漫的公主啊,皇家……唉!
「風裳……」杭慧的聲音好像是從九天外飄來的一樣。
「哎,奴婢在呢。」看見杭慧眼睛一點點凝聚起光彩,風裳眼睛一亮,急忙答應道。
「腰帶呢?」
風裳一愣,忙從懷裡掏出一卷綉工精細的織錦腰帶,「在這兒……」
「快,拿剪刀來……」
將明前的夜色最是深沉。鄢霽與鄢霜一同回了錦華宮。以前皇后的寢宮,如今,已成了太后的臨時居所。
「天快亮了,稍歇片刻,便去上朝吧。」許是鄢家人性子都是如此,鄢霜說話也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語調。
沒有外人,鄢霽也隨意了些。把玉璽放在一邊,坐在椅子上,他揉揉眉頭,嘆道:「本以為上朝前還能小睡片刻,沒想到福靈又整出來這一出,唉!」
鄢霜輕笑,目光柔和,「不論如何,玉璽到手了,總省去不少功夫。怎麼,看你這樣疲累,平南西路的事情很棘手么?」
鄢霽苦笑著搖搖頭,道:「何止棘手啊。以為不過一場暴動,不想背後也有人操縱。這背後之人,對京城局勢了如指掌,把咱們鄢家的七寸捏得死死的,卻不知是何方神聖。這感覺,著實不妙啊。」
鄢霜也陷入沉思,斟酌道:「若是世家門閥,膽子也太大了些。把明楚拖的千瘡百孔,留一個爛攤子,便是最後勝了,於他們有何好處?」
「所以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鄢霽無奈道,「若說對朝廷杭氏的仇恨,誰比得上咱家?可咱們還未到拿著明楚做賭注的地步……想不明白啊。」
「你有什麼想法?」
鄢霽沉默片刻,低聲道:「杜家。」
「杜家?」鄢霜驚訝,似乎一時想不到杜家是什麼背景。
「只是有過些許念頭。嶺南杜氏,前太子太傅杜溫德本家。」鄢霽解釋道,「與杭離一派,進來動作有些不尋常。」
「好端端的,為何懷疑嶺南?」
「一來嶺南王今年方才上京,二來自杭離入京一來,幾番動作有些不尋常。說到仇怨,把杜太子太傅的算上,嶺南確實與朝廷、鄢家,甚至京城大半世家都結了梁子。嶺南兵力財力雄厚,叛賊鬧得再嚴重些,勢必要向嶺南調兵。退一步講,哪怕若當真失控,把江南攪得天翻地覆,鬼戎人打過來,憑著長陰山脈,嶺南的損失也不大。而且杭離提到過一個人,杜珃,杜太子太傅的小女兒,失蹤多年,居然還活著,似乎對京城局勢頗為熟知。金昱已經在查,只是亂軍已經打到凌安路,涴州那邊斷了消息……」
「只是,」鄢霽說著眉頭微皺,又否定了猜測,「若是這樣,杜家應該是與京城清流寒門聯手。但是清流人怎麼可能如此行事?又說不通啊……」
「的確說不通,」鄢霜贊同道,「清流一派最不可能拿著江山基業做賭注,賠不起。」
「是啊,若不是平江防線上沒什麼動靜,我都要懷疑鬼戎出手。不是鬼戎的姦細,哪個也賠不起。再如何陰謀陽謀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明爭暗鬥,也不敢大興兵戈。真是瘋子……」
鄢霽低聲咒罵一句,鄢霜笑笑,提醒道:「要封鎖好消息,切莫動搖了平江防線上將士的軍心。」
鄢霽點點頭,答應道:「省得。」抬頭對上鄢霜嘴角一抹頗具玩味的笑容,鄢霽會心一笑,似乎對自己一時口快吐出的「瘋子」二字也覺得可笑,笑道,「姐,你是不是又要說我沉不住氣了?」
鄢霜搖搖頭,笑容溫婉靜好,像個慈愛的母親,「沒有,這裡沒有外人,隨心些便好。整日端著那架子,多累。不像我,你還年輕著呢。」
「姐……」鄢霽一頓,他想說鄢霜不過二十二歲,如何說的像是個花甲年紀的老太婆。可是看見鄢霜平靜地微笑著的面孔,到口的話卻突然停住。
只有二十二歲如何?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孤身在深深宮禁之中,做一名賢良大度的皇后,與丈夫面和心不合,守了七年活寡。如今夥同娘家篡位,先皇遺孀,以後註定要守一輩子寡……大姐的命運,從她出生那一天,便已經被安排妥當……
「姐,艾尼依妹來信了。」鄢霽話鋒一轉,把問題從這個沉重的話題上引開。他輕鬆地笑道:「艾尼抱兒子了,問咱們什麼時候方便,去給他兒子送見面禮。」
鄢霜眼睛一亮,臉上溫柔的笑意綻開,輕輕搖搖頭玩笑道:「只怕他的願望要落空了,這邊的事情一茬兒接一茬兒,都忙的脫不開身,哪有回白沙島的功夫?你怎麼回他的?」
「知我者大姐也。」鄢霽笑道,「我說了,去也行,把他們煙族的武寨借我幾座平叛,借十座咱們去一人,借十天我呆一天。」
「哈哈,」鄢霜笑得樂不可支,「就知道你是個不肯吃虧的。說了等於沒說,艾尼豈不是要被你氣死?我想著,他肯定要說,『去死在你們叛軍刀下吧』,是不是?」
「或許吧。」鄢霽點點頭,「我派羅乃把禮物帶去了。順道也讓他看看他大外甥。」
鄢霜若有所感,輕輕一嘆,道:「真快啊,艾尼也有孩子了。」
「你呢?」鄢霜話題一轉,看著鄢霽,「艾尼都有孩子了,你打算什麼時候成親?可有中意的姑娘?」
鄢霽頭一大,不知道怎麼突然矛頭對向了他。
「姐,我還早著,急什麼?」鄢霽無奈地苦笑。
「早什麼?你已經十八了,我和你這麼大的時候敔兒都會走路了!」
鄢霽一噎,男女有別成么?
「再說吧,」他把話題再次岔開,「現在正是一團亂麻,哪有心思管這些?再說,娶誰不娶誰,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唉!」鄢霜一嘆,慢聲道,「總要儘早準備著些。你若真的有了中意的,告訴我。趁著現在姐姐還能幫你運作一二,若是以後……唉,我是真怕你走了我的老路……」
鄢霜說著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拖著臉頰的手放下,自嘲地搖搖頭,轉口道:「說這些幹什麼呢?竟忘了你是男子,也有自己的成算,用不著我操心的。」
「姐……」鄢霽眼光一閃,忽然覺得鄢霜是在交代後事一般。沉默片刻,他忽然低頭低聲道,「大姐,杜嫣死了。」
「杜嫣?幫你打理消息的那個小姑娘?」鄢霜微微一訝。
「是。」
鄢霜一驚,微微前傾了身子,「怎麼回事?暴露了?」
鄢霽一默,搖搖頭,否認道:「不是,被我逼死了。」
「這是?……」
「她太天真,一心以為離開紅袖樓就能嫁給蘇琦為妻平平穩穩一輩子。我就將計就計順了她的心思,讓她認清楚現實。卻沒想到,她投江了。趕上涴州暴雨,封朗沒來得及……」
鄢霽抬起頭看著鄢霜,眼睛很亮,繼續道:「我很後悔。聽到她死訊的時候,我以為是在做夢。那幾天,我每天都想著,下一刻封朗會回來,帶著杜嫣,哪怕重傷……但是最後封朗自己回來了,那一刻,我真有種衝動把他踹進茉凌江里,找不到杜嫣別回來。以前不覺得,現在不知為何,總會時不時就想起她,心裡,很難受。我知道她性子倔強,膽子大,點子多,敢豁出命去拼。但是我想不到,她會真的輕生……」
鄢霜眼睛微眯,片刻,忽然半笑道:「聽你說的,不會是中意她了吧?這姐姐可幫不了你,人間的隨你挑,陰間的,我可沒那向閻王爺要人的本事……」
鄢霜的話瞬間打破淡淡的哀傷的氣氛。
「姐……」鄢霽不滿地打斷。
「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勸你看看活人罷……」
「姐姐知道我的意思,」鄢霽嚴肅地打斷,「若是換做姐姐,當如何?」
鄢霜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彷彿在沉思。
鄢霽靜靜地等著鄢霜回答,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色,似乎風聲也小了一些。
「我不會。」鄢霜的目光看向窗外。透過窗紗,能看見層層宮宇暗黃的琉璃瓦上淡青色的天空。
她輕輕嘆道,「我還有三個孩子。我在,他們就是未來皇帝的外孫;我不在,他們就是前朝禍根。所以,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活著。」
「繞了這麼一大圈子,就是為了要我這一句話?」鄢霜的聲音又變的溫柔慈愛起來。
鄢霽輕笑,點點頭又搖搖頭,「是,也不是。之於杜嫣,我實在虧欠了她。」
「罷了,」鄢霜勸道,「逝者已矣,都是各自的命。」
「或許吧。」鄢霽結束了這個話題,拿過明黃錦帛包裹的玉璽,隨手打開。
「終於到手了,」鄢霜溫溫柔柔地看著輕嘆,「他藏得也夠嚴實的,搜了幾次也沒找到。去把敔兒即位的詔書換回來吧,還有討逆的詔書……」鄢霜說著卻見鄢霽面色突然一變,心跳不禁漏了一拍,「怎麼了?」
鄢霽把手指放在眼前,只見修長白凈的手指上蹭了一抹鮮紅的硃砂色,「玉璽用過印!」
「娘娘——」
鄢霽話音未落,卻聽見小太監驚慌的聲音傳來:
「太上皇,駕崩了!」明楚歷1008年,十二月十九日。
這一天,京城裡發生了很多事情。
義軍萬字請願書送進京城,失蹤十日之久的慧大長公主突然現身與宣化廣場。
杭慧一身戎裝,腰纏白麻,頭簪銀釵。烏黑的髮髻上束著的兩條白綢迎風微揚,她手執銀槍策馬立於宣化廣場,她的身後是青山書院二百青衣長衫的士子。
「鄢霜弒君篡位!鄢家一族狼子野心!」
「鄢氏亂政,大寧江山危矣!」
「杭敔何德,竟登大寶!鄢賊矯詔篡位,人人得而誅之!」
「皇兄駕崩,鄢氏佞賊秘不發喪,令皇兄如何瞑目!令我大寧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如何安心!」
·····
杭慧怒斥鄢氏謀逆弒君九宗大罪,聲聲泣血字字泣淚。又請出先帝遺旨,「鄢賊窺竊神器,杭敔年幼,為奸人所惑,難孚眾望。先皇遺詔,禪位於平王世子杭荃……」
義軍的一封《討佞檄文》本就鬧得沸沸揚揚,如今長公主於宣化廣場披麻戴孝控訴鄢氏罪行,再沒有誰比她——長公主杭慧福靈,太上皇嫡親的妹妹更有發言權。
不多時便圍了幾層百姓。
年輕的大長公主俏麗卻蒼白的面容上透著悲愴與蒼涼,帶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與堅毅。家國接連的打擊變故令她不得不成長,不得不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蛻變成南寧政權的守護者,不得不挑起大寧皇權的重擔。
那一夜的變故,不僅是看清了燦燦皇城后的骯髒不堪,不僅是曾經心儀之人的步步緊逼,不僅是和藹溫柔皇嫂笑裡藏刀;也不僅是皇兄的突然駕崩,母后的吞金自盡,還有風裳扮作她引開皇後宮人和金甲禁衛軍的追捕,慘死於屠刀利刃之下;還有她一百「靈衛」的拚死相護和懦弱背叛……
那一夜靈慧宮裡血流成河,鮮血浸染了院落里的薔薇花藤。待次日黃昏之時血跡乾涸,冷冽的風下,就像是一朵朵在暮色下顫抖著怒放的黑色薔薇,凄美決絕。
杭慧仰頭,看著陽光燦爛的天空。皇兄最後的遺詔,傳位於平王世子杭荃。她把遺詔和平江防線上二十萬神策天策精銳部隊的調兵虎符綴進腰帶,便是以防鄢霜鄢霽逼她搜身。
杭慧不禁苦笑,皇兄這個皇帝,說來,做的當真失敗。不說養了鄢氏一族這樣的惡狼,甚至最後,連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也找不到!太子皇兄、三皇兄死於奪位之中;四皇兄悲天憫人,在皇兄即位的第二年就去了歸塵寺為大寧祈福;五皇兄寄情山水詩畫,若是傳位於他,估計第二天他會直接把皇位送給鄢家;六皇兄幾年前便已過世;七皇……
七皇弟比她還小半歲……
杭慧無奈地一嘆,最終,也只能選了平王的世子——雖然,平王叔因為私軍的事情還在牢獄之中。
罷了,罷了。她是杭氏的公主,又如何能令杭氏江山落入外人之手?不知朝中哪裡是鄢金二家爪牙,敵我不明,再無人可信,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於是躲藏數日之後,她叩響了青山書院的山門……
她要吸引住鄢家金家的注意,在宣化廣場製造混亂,為杭荃出京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只要杭荃能出城,手持虎符調來神策天策的精銳之師討佞,那麼一切,還都有機會。所以她今天,哪怕身死,也要挑起足夠分量的事端,拖住禁衛軍!
「咚!」
「咚!」
「咚!」
……
在宣化廣場上,杭慧帶著二百士子聲討鄢氏佞賊的時候,杜家的少爺們揮起了京城啟城府門前鳴冤鼓的大鎚。
「嶺南杜氏第十八代孫,杜瑀、杜玠、杜玬、杜琅,為我二叔(伯),嶺南杜氏第十七代孫,前太子太傅杜諱溫德,鳴冤!」
平息了八年之久的太子意圖謀逆案、千禧黨禁案再一次被翻了出來。不再是之前被動的措手不及孤立無援,嶺南杜氏在經過三個多月的籌備,在杭離在京城打出「清流擎天之柱」的名聲之下、在悄然聯絡諸多昔日杜太子太傅的門生故交之後,趁著義軍高舉「討佞勤王」的大旗舉兵起事、杭慧大長公主鬧出「鄢氏矯詔篡位、弒君謀逆」事件之時,也橫插一腳,將矛頭直指「千禧黨禁」的「罪魁禍首」鄢氏一族,狀告鄢氏弄權,蠱惑先帝,誣陷隱太子、陷害忠良,欺壓寒門等一系列滔天罪狀!
義軍、公主、杜氏,三方勢力代表著的不相干系的三股力量,在這一天里,不約而同地把炮頭同時對準了鄢氏!
義軍,是萬千窮苦的流民賤民,是王朝龐大的最低端的階層;
公主,皇家最有發言權的代表,是王朝最高統治階層的核心;
杜氏,是天下寒門士子的領袖,有王朝最廣最強的輿論力量!
當這三方匯聚在一起,便可謂是——
民心所向!
而最初打算拿著鄢氏扎筏子,為舉兵找一個好聽一點的名頭的杜嫣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出了這麼多變故。杜嫣知道,鄢家不會因為她的討伐而倒。百年的底蘊有多少她不清楚,但是起碼鄢霽有多少處狡穴她明白。而鄢家也沒有能力報復她義軍,他們有多少對頭,她也有數。
杜嫣原本計劃借著鄢氏謀逆,打出討佞勤王的旗號,令京城激起風浪,爭論不休,為義軍贏得發展的時間,籠絡人心,爭取到更多的籌碼與朝廷談判。之後聯合金家或是南派,於江南形成互相牽制之勢。
然而幾方廟算,杜嫣算漏了天真浪漫卻不一夕長大的福靈杭慧;鄢霽算漏了早已「投水身亡」的傾蝶杜嫣;鄢氏金氏算漏了野心勃勃的嶺南和杜家;更不會想到因為杜嫣和杭離的相遇提點,陰錯陽差之下,令嶺南杜氏不費吹灰之力打開了京城的局面!
幾方雲動,層層疊加影響之下,事態像脫韁的野馬,收勢不住,向著一個眾人都未曾預料到的方向發展。戰爭是政治的延續,無論明處暗處,處處硝煙瀰漫。殘陽夕照,紅雲彌天。綾羅零落卷泥污,蒼歌一曲祭亡魂。江南遍地的戰火,已經點燃。
……
京城之中你方唱罷我,登場鬧得風生水起沸沸揚揚;義軍的臨時行轅里,同樣是爭論不休。
漏風的破土地廟裡,呆板粗拙的土地泥塑油漆斑駁,甚至一條胳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敲掉做了借宿的乞者臨時的枕頭。粗瓷大碗里的熱水冒出白騰騰的熱氣,與眾位裹著棉襖拍案罵娘吵吵嚷嚷的壯漢們口中不斷噴吐的哈氣連成一片。
義軍最高的精神領袖忠王杭亭愣愣地縮在角落裡,不時哆嗦著呵一下手搓搓,迷茫地聽著他的「部下」們在當中臨時搭起來的大桌子上拍桌子揮拳頭地罵架——哦不,應該叫討論作戰方案。
寒風很大,吹得搖搖欲墜的破窗更加搖搖欲墜。但是呼嘯的風聲再大,也壓不住一眾「將軍」們的「討論」聲。
「阮二的眼睛是被涴州的金銀美女糊住了么!駐軍不前,他是在等著禁衛軍搬來救兵嗎!」
「看看這個,晉慈部下有異動……」
「第四軍與第三軍又發生摩擦……」
「成立軍法總司的事情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
「我們第二軍減員嚴重……」
「減員嚴重?你他娘的前天才征了兩萬新兵,半個月前才把西北投靠來的一萬多人划給你們第二軍,你奶奶的還有臉給老子說減員嚴重?」
「招降和談?不可能!叫使者回去,就說鄢氏不滅,絕不罷兵!……接著你剛才說的繼續。」
「不能一味擴張兵員,軍隊素質、協同作戰能力更重要!再說一遍,我們不需要一群只會拿著鐮刀拚命的莽夫!」
「不用鐮刀?戰刀呢?從上個月就說快了快了,你給個准信,那五千把刀到底什麼時候給我們配上?」
「就是,說給我們的三千長矛呢?沒影!青龍王,你不能什麼好東西都往你們第一軍撥拉吧!行,就算你護著第一軍,你的兵老子不說啥,那第三軍呢?騎兵一股腦往第三軍送,不就是馬老三他是你們運石出來的嫡系么!那俺們這些算啥?」
「娘希匹,老子昨天還拿著八天前卷刃的斧頭砍人!哪個眼瞎的說第一軍不缺武器!」
「武器緊缺問題不止你們第二軍第四軍!第一軍第三軍同樣緊缺!不存在偏袒誰不偏袒誰的問題!」
「趙渙你別忘了,第一軍十萬餘人,承擔北方著全部作戰任務!作戰強度、武器損耗速度比你們第二軍第四軍加起來還多!」
「我第三軍追擊神策軍殘部,沒有騎兵你叫我們掂著兩條腿去追神策四條腿的戰馬嗎!」
「我不管!老子部下的武器裝備不上……」
「第六軍那幫神策的癩子也忒欺負人!……」
「神策的大爺們,老子伺候不起!」
「要我說咱們現在什麼都不缺,不趕快享受,還拼死拼活的幹什麼!」
……
聒耳的聲音恨不得把破廟漏風的屋頂掀起來,直接飛到啟京把「鄢氏佞臣」一窩子全砸死。杜嫣忽然有種感覺,哪怕她儘力避免重蹈農民暴動的覆轍,但是事情,已經越來越朝著不可駕馭的方向發展。
「報——」一聲帶著驚恐地喊聲突然闖進來,「玄武王,失蹤了!」
------題外話------
呃,昨天的檄文,有句話還是忘說了,「罄南山之竹」一句,是李密寫的,因此有了一個成語,罄竹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