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了飛機,正雨只覺得頭痛欲裂,眼前不住的飛舞著金星,腦袋裡面好像被木棍狠狠地攪過,一片混沌。
踉蹌著挪到咖啡店,正雨閉著眼睛要了一杯不加糖的濃縮咖啡,大口灌下,剛要上計程車,卻又停住,想了想,又掉頭回去買了第二杯才罷。
「哦,正雨!」費倫特一見正雨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同時十分不滿的捏捏他的臉頰和手臂,「上帝啊,我想你肯定又瘦了好幾磅。」
正雨小心的避開手中的咖啡,捏捏眉心,然後猛灌一口,眼睛乾澀的看著他,「也許吧,哈,女士們肯定會妒忌死我的。」
聞著空氣中濃濃的屬於咖啡的苦澀味,費倫特皺眉,表情嚴肅,「鑒於你的胃病,我不是很推崇你空腹喝濃咖啡。」
在他的話音落下之前,正雨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將紙杯胡亂的捏扁送入垃圾桶,跟他一起進入教學樓大廳,喃喃道,「凌晨飛機上有吃一個三明治來著。」
一邊的費倫特看著他的行為,一個勁的搖頭嘆息。
油畫考試要持續接近三個小時,僅僅半小時的休息后便是兩個小時的專業答卷,行走中的正雨在迅速掃視了費倫特提供的時間表之後,默默地打開一罐果仁巧克力,飛快的將它們一粒粒塞進嘴巴,用力咀嚼,然後全部吞下去。
最近這頓時間晝夜顛倒,時差混亂的生活不僅讓正雨的生物鐘徹底崩潰,更是讓他的身體機能降到了前所未有的深淵低谷,無論如何,他可不想在考試過程中因為血糖過低昏倒。
費倫特看著正雨近乎自虐的行為,欲言又止,終究也只是無奈的嘆口氣,上前拍了拍愛徒的肩膀,又給了他一個擁抱,笑容溫暖,「加油。」
勉強送出一個不是那麼僵硬的微笑,頭痛欲裂的正雨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昂首邁入。橙紅色的陽光包裹下的瘦削身軀無比蕭索,氣息悲涼,帶著一股可預見的粉身碎骨的艱辛。
整場考試過程中,正雨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一種驚心動魄、慘無人道的勾當:從近乎停止運轉的腦海中硬生生的抽取腦細胞,然後將它們細細碾碎,混雜著自己近乎透支的體能調配成染料,再一筆筆的塗抹到畫布上,過程無比慘烈,結果無比悲壯。他幾乎都能從那些色彩深處看到猙獰的血色,唔,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扭曲的美感,這對他來說有些新鮮。
等到所有的考試結束后,正雨覺得自己差不多要虛脫了,體內的一切都已經跟著剛才的考試一同飛走了,剩下的只是一隻軀殼。艱難地站起來,眼前就是一黑,晃了幾晃,險些跌坐到地上。
「哦天吶!」幾個靠的近的同學連忙伸手摻住他,不無擔憂的問道,「要不要我們送你去醫務室?」
「不用了謝謝。」正雨擺擺手,閉著眼睛緩一緩,慢慢等待體力的恢復,「低血糖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你的臉色糟透了,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剛從棺材裡面爬出來的吸血鬼!」一個女同學略帶誇張的低喊。
「是么,」正雨扯扯嘴角,又伸手往背包裡面摸索一陣,找出最後一塊巧克力吞下去,過程中還不忘自我嘲笑,風度翩翩,「可惜我沒有獠牙,而且也不怕光。」
對方一愣,然後就咯咯笑起來,「正雨,我總算知道姑娘們為什麼對你那樣著迷了,你果然很不錯。」說著將金髮纏在手指上面打個圈,眨眨眼,「怎麼樣,要不要跟我約會?」
正雨苦笑,「對於您的鐘愛我十分感激,但是看眼下,大約要恕我實在無福消受了。」
哪知那姑娘並不輕易放棄,只是無所謂的聳聳肩,「那沒關係,我可以等。」
「嘿,姑娘們,」一個優雅低沉的聲線由遠及近,帶著淡淡的調侃,「我想,打擾一位紳士的休息可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費倫特教授。」周圍的同學紛紛向著他打招呼,然後一個接一個的離去,鑒於這兩位師生的可靠關係,他們並不認為可憐的徐正雨先生會沒人照看。
「記得給我打電話。」剛才的女孩子走的時候還不忘將一張小紙條塞進正雨手中,然後附贈一枚飛吻。
「哦哦哦,」費倫特沖著正雨擠擠眼,滿是戲謔,「我可愛的弟子,我該驚嘆於你的魅力嗎?」
正雨無奈的沖他扯扯嘴角,毫不猶豫的將剛收到的電話號碼揉碎,丟進一旁的垃圾桶,「教授,這個時候您不應該關心一下我的身體嗎?」
「噢,按照歷史上某一階段的標準而言,此刻你蒼白的面容,瘦削柔弱的身軀,楚楚可憐的眼神,堪稱貴族的模範。」費倫特很無辜的攤攤手,在他對面坐下,「因為看剛親眼目睹了一場夭折的戀情,所以,大膽假設,你也許就是一貫的低血糖而已。」又用眼角掃視垃圾桶中可憐巴巴的碎紙屑,略帶惋惜的說,「真可惜。」
對自家無良導師這時候還不忘諷刺加打趣的行為,正雨大大的翻個白眼,覺得體力恢復了一點便開始收拾畫具,「我想我需要的不僅僅是糖分,還有食物,以及睡眠,是的,睡眠,大量的睡眠,」他特彆強調了最後一點,重複了三遍之後才繼續前行,晃晃悠悠經過費倫特身邊的時候又哈欠連天的補充道,「還有,您覺得現在的我還有多餘的精力安慰空虛寂寞的少女?」而且她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呀。
費倫特與他並肩而行,隨時準備在自家弟子體力不支倒地的時候順手扶一把,然後及時撥打急救中心電話什麼的。
聽了他的回答,儒雅的老教授笑笑,「也許吧。」
正雨十分無語的搖搖頭,腳步虛浮的走遠,頭腦發昏,睡眼惺忪。
在寢室門口禮貌地道別,感謝了教授給與自己的無私幫助,正雨臉不洗牙不刷衣服不脫,一頭扎進柔軟的床鋪中呼呼大睡,天昏地暗。
接下來的幾天,正雨無比忙碌:對上周的報告做了最後潤色,並且提交;行走在各教室間聽不同發色不同膚色的教授熱情洋溢的講解;參加了三次小組討論,一次集體戶外寫生;領取了本周的報告課題並頻繁出入圖書館資料室美術館,積極地搜尋並參考
以及,聽取上次小測驗的點評。
「正雨,我的孩子,」費倫特表情複雜的看看正雨,又是驚喜又是欣慰又是不安,他翻了下手中的報告夾后說道,「你最近的作品中,充滿了憂慮和不安。」
對自己風格變化的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的正雨聳聳肩,「很抱歉,我想,是的。」
費倫特抬抬手,「nonono,你不必道歉,事實上,」他頓了下,「我們都一致認為,這種新近加入的情緒因素非但不會妨礙作品整體的優秀性,相反地,還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美感。所以,你還是a。」
正雨笑著點頭,「謝謝。」
「不必感謝,」費倫特搖頭,「這是你應得的,只不過,」他用手中的金筆隨手梳理下鬢角,帶些擔憂,「我個人認為,這種風格雖然有極大的可能會吸引為數不少的一部分新的擁護者,但是,」他灰藍色的眼睛又看過來,十分的認真,「我覺得,這種風格對於你而言,略嫌陰沉,如果僅僅是作為偶爾的嘗試,未嘗不可,但是」
費倫特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眼神就說明了一切。而且他相信,正雨這樣聰明的孩子,一定能夠理解自己的意思。
當然,正雨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畫風與人的性格情緒是相互影響的,如果一直是陽光又積極向上的風格也就罷了,兩方面相互促進,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歷史上因為過度沉迷與消極陰沉風格中無法自拔的藝術家不在少數,甚至光是自殺或是自殘的,就能輕鬆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
萬古流芳、名垂青史自然是人人嚮往的事情,但是,如果這種名望地位要以生命為代價,那麼費倫特寧肯正雨放棄。
正是因為費倫特真正重視正雨,欣賞他的才華,看重這個後輩,某種意義上甚至視他為家人,所以才不想要讓他有哪怕是一點點誤入歧途的可能,哪怕是潛在的苗頭也要及時扼殺在溫床中。
比起為了虛無縹緲的名望奮鬥搏命,費倫特更希望看到正雨盡情的享受生活,開心的度過每一天。
聽了費倫特的話,近期疲憊不堪的正雨頓時覺得胸口一陣暖流淌過,他認真的看向老教授,真心保證,「教授,請相信我,只是情緒的正常起伏而已,很快就會過去的。」
費倫特與他對視片刻,然後微笑著點頭,充滿優雅的紳士風度,「我相信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