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造化弄人
夜裡的風真涼啊,吹透了衣服,一直鑽入骨縫裡,蘇末覺得自己的體溫正在一點一點下降,都說黎明之前的黑暗最難熬,如今他才體驗到這是怎樣的一種絕望。
他恐怕等不了,見到常昊最後一面了——
霜寒節后的第四天晨曦,常昊坐著輪椅出現在護城河邊,白玉拱橋上,一個人影搖搖欲墜,還沒有等他到近前,便已經昏了過去。
「小末——」
淡漠神色不見,他滿臉驚慌地喊道,少年精緻的面容蒙上一層青黑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常昊本是從屍山血海中行來,卻唯有這一絲紅讓他觸目驚心。
蘇末昏過去之前,看到了常昊驚懼交加的面孔,他想說:「對不起,不能和你走到最後。」嘴巴張了張,卻已經無法發聲,能夠看到常昊最後一眼,他這一生也算圓滿。
「撲通——」
常昊從輪椅上重重地跌了下來,卻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用手撐地向前幾步,終於將蘇末抱在懷裡。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沒有悲痛欲絕的表情,一切表情都沉澱了下去,變成一片蒼茫。
沒有了蘇末,他以後的生活要怎麼繼續下去?
經歷了一個黑暗毫無希望的五年,他還有勇氣承受更多麼?以前至少知道蘇末還活著,便已經足夠。如今,卻是要永遠的失去了,這個想法讓他恐慌,卻又毫無辦法。
「主子,蘇公子好像還有呼吸——」
身後的暗衛沉聲提醒,他有武功在身,聽力比平常人靈敏許多,蘇公子呼吸非常微弱,已經接近於無。
只是一句話,卻猶如把常昊從地獄的邊緣拉了回來,他顫顫地試探蘇末鼻息,生怕老天再給他開一個大大的玩笑。
「讓我看看——」
沈清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常昊只覺得這聲音猶如天籟,有沈神醫在,就多一份希望。
沈清河緊趕慢趕地回到京城,剛好遇到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當他看到黝黑的護城河水,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蘇末還是用了幽冥水——
他越診斷臉色越沉,蘇末中了蠱毒,然後又吸入了大量幽冥毒氣,現在二者在他體內爭鬥,一旦任何一方佔了上風,蘇末都只有死路一條。
「先把他帶回去再說吧!」
饒是沈清河見識過無數疑難雜症,現在也只想嘆氣,這一個弄不好,自己徒弟的命就給治沒了。
再看看輪椅上的常昊,這兩個人還真是命途多舛,一個腿還沒治好,這另一個又命在旦夕。
「沈神醫,求你救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常昊已經恢復了平靜,或者說,是表面上的平靜,此時的他就猶如一座活火山,底下暗流涌動,隨時有可能會爆發。
「我自然會儘力,只是——」
剩下的話,沈清河沒有說,他怕說出來眼前強自鎮定的青年身上那一層厚厚的堡壘會崩塌。
蘇末是他的徒弟,自己愛他的心,不比任何人少。
這場逆謀□□,死了太多人,整個京城冥紙紛飛,哭聲震天,無數百姓家破人亡。那些死去的兵士里,有他們的爹親,兄長,也有兒子,丈夫……
桃花怔怔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小弟,前幾天他還穿著冬神服飾,鮮活地站在花車上為百姓賜福,如今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這裡,幾乎沒有了生氣。
「都是因為我,是為了救我,小弟才——」
她哽咽不成聲,一手揪著自己胸口,強大的壓迫感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是因為我們,二姐才捲入這場是非之中。」
常昊冷淡地道,如果不是要了要挾他和蘇末,桃花也不會被抓,這件事歸根結底,桃花是無辜的。只是,理智上這麼想,情感上忍不住想怪責她,如果不是為了救她,蘇末也不會自投羅網。
「你和他——」
桃花猛然抬頭,想要問責的話在舌尖停滯,最終沒有出口。事到如今,追究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常昊和小弟若是那樣的關係,這時候最傷心的恐怕是他,她又何必在傷口上撒鹽。
「沒錯,就是二姐想的那樣。無論蘇末是死是活,你永遠都是我們的二姐,蘇末不會怪你——」
常昊有些出神,蘇末不會怪桃花,那麼他也不能對面前這個女人有怨恨……
桃花只是專註地看著床上的蘇末,沒有再說一句話,她此刻唯一的想法,無非是願弟弟早日好起來。
沈清河看看桃花,又看看常昊,搖頭嘆道:「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同時消減兩邊的毒,等兩邊消減的差不多了,再把蠱蟲引出來——」
「您有話就說吧。」
常昊何等精明,看沈清河的神色就知道他還有后話,且不會是什麼好消息,不過還有什麼比現在的狀況更糟呢?
「就算幽冥水的毒性大大減弱,到時候還是會腐蝕人體經絡,就算最後蘇末體內的毒完全解了,恐怕也會陷入長久的昏睡,到時候能不能醒來還很難說。」
沈清河索性一次說完,眼眶早已經紅了,就算見識過再多病人的生死,可這次終究不一樣。
「沒關係,只要小末還活著就好,無論多久我都等他。」
常昊異常平靜地道,對蘇末,他最多的就是耐心,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一旁的桃花,早已經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哭倒在秦翰懷裡。前些時候爹娘和大姐來信,還問及小弟在京城有沒有遇到喜歡的姑娘,他們還等著他成親生子,她要如何開口告訴爹娘——說弟弟危在旦夕,可能永遠都不會醒?
此時的常家也不平靜,常母派人打探消息回來,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你是說,扮成冬神的是個男子?怎麼可能……他的長相……」
那麼美的女子,居然是個男人扮的?這就已經夠讓人驚訝的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脖子上掛著常家只傳長子的雪蘭佩。
她當初和京城那些貴婦夫人們說了什麼?說這是他們常家未來的兒媳婦?自己到底鬧了怎樣的笑話?
「你,你去把常昊給我找回來。」
常母勉強端起茶盞,蓋子碰著碗沿磕磕作響,她要親自問問大兒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自己需要一個解釋。
「夫人,少爺回來了。」
被派出去的小廝很快就迴轉了來,他還沒有出外門,就看到少爺被推了回來。
「你下去吧。」
常母揮揮手道,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此時她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只是,她還沒有發問,就見兒子從輪椅上栽了下來,撲通一聲膝蓋著地,竟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昊兒,你這是做什麼?」
常母心疼不已,連忙想要上前把兒子扶起來,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只是,常昊卻仍一動不動地跪著,然後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來的時候,額頭已經見血。
常母心裡咯噔一下,兩手死死揪著欲給兒子擦拭的帕子,聲音顫抖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是做了什麼……」腦子裡忽然閃現出那「姑娘」美麗的面孔,她冷不丁後退一步,無力地坐在了椅子上。
「娘,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和爹,以及常家列祖列宗——」
常昊抬起頭,額頭的血緩緩流下,劃過眼角,彷彿是流下的血淚。
常母這才發現,兒子的臉色灰敗的可怕,死氣沉沉,比起之前斷腿的時候還要嚴重,彷彿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軀殼。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今生不會再娶別的姑娘。」常昊始終平靜,「他現在身中劇毒,就算治好了也可能永遠昏睡不醒……」
這些話說完,他的嘴角溢出一絲血色,剛剛不經意咬破了舌尖,他卻彷彿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常夫人盯著大兒子,嗓音沙啞地問道,這個兒子從來沒有讓他們夫妻失望過,可這僅有的一次,卻嚴重到幾乎要了她的命。
「阿旭也長大了,而且這段日子他把商團管理的也很好,兒子不孝,以後常家就靠阿旭了。」
常昊沒有低頭,在母親的目光里,一字一字艱難地道,就算是被怨恨,也是他應當承受的。
「就算我和你娘從此不認你,也無所謂么?」
常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廳堂里,又聽到了多少,此時已是面沉如水。
「兒子不孝。」
常昊能說的,也只有這四個字,任何解釋都太過蒼白,他也不奢求爹娘能夠原諒自己。
「你走吧!」
常父背轉身去,不再看大兒子一眼,只是身體卻微微發抖,幾乎無法剋制。
常昊又磕了三個響頭,在護衛的幫助下坐上輪椅,緩緩地出了廳堂,慢慢地離開了常父常母的視線。
「老爺,你怎麼就——他是我們的兒子啊!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走錯路?」
等兒子離開后,常母怨恨地捶打著丈夫,眼淚這才噴涌而出。
「夫人,我們這些年欠昊兒良多,為了商團,他廢了兩條腿——還要他做到什麼地步呢?難道真的要了他的命么?」
常父將妻子緊緊摟在懷裡,老淚縱橫,「這麼多年他一直不開心,這一次,就讓他自己做選擇吧。」
「嗚嗚,這到底是怎麼了,昊兒他以後難道真的要——」
常母不能想象,大兒子真的要對著一個活死人過一生?她此時甚至想,老天保佑,如果那孩子能醒過來,她情願兒子和一個男人過一輩子。
「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常父望著空空的庭院,似安慰妻子,又似安慰他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