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風聲
當莉莉從沉睡中輾轉著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影。深沉的夜晚里,那人與她彷彿世間剩下的最後的男女,彼此渴求著分享體溫,而不過是一夢清醒后,竟然連餘溫也不曾剩下。
莉莉低頭,發現自己的身體乾淨如初,床單上什麼印記也無,好像那些因為情/動而留下的痕迹只是她的錯覺,唯有身體深處隱約的酸痛提醒著她昨夜瘋狂。
她不禁苦笑。是不是不該這樣貪心?
奇怪的是,莉莉現在竟然沒有一絲後悔,只是有些解脫般的釋然。
莉莉在黑暗中呆坐了一會兒,便隨手抓過一件衣服披上,這才發現床邊矮柜上齊整地疊著她的衣裙,平日里隨手堆放著她喜愛的小物件也被人好好地羅列了起來。
看來是他?原來他的細心體貼還在啊。只是全能如他,哪怕進入隱城如履平地,到最後不也是不敢留下任何他們相愛的證據。
不過那又如何呢?這一場紛繁的棋局,莉莉只覺自己早已是其中一枚棋子,翻雲覆雨也不過轉瞬之間,又何必強求。
下了床,拉開窗口層疊放下的厚重窗帷,莉莉望著外面的天空,不自覺地嘆氣。
隱城沒有日光直射,瀰漫城內的只有永恆的迷霧。端看此時天色,應是黎明初現,整個城市都還在靜謐中未曾醒來。
莉莉早就感到困惑,既然是神賜之地,入口隱蔽不對外開放便也罷了,可為何並不如常人想像那般物產豐美,聖光籠罩,可是年輕的神官,甚至於連那莎不了解,而必定知曉的琳賽她又不敢去問。看起來最好說話的拉斐爾,莉莉更加不願意接近,總覺得那邊是更深的水。
罷了,總歸這都是她一個挂名神子能夠操心的事。
在自己房間待了一會,直到察覺天色已經逐漸轉亮,莉莉才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鏡子中的自己似乎一夜之間由女孩轉變成女人了,眉眼間原本的稚嫩變成了帶著清純的嫵媚,隱約有新鮮玫瑰一樣的妖冶,而深色的眼睛深處卻有著情牽的憂愁。
無所謂地笑笑,莉莉轉身出了房間。
前一日暗黑族人來犯隱城的事毫無疑問在神殿內部掀起來一輪風暴,先前莉莉說要去帝都的事情也就隨之被人遺忘。
大神官中有激進一些的,主張制敵於先,不如率先派出騎士團進行追蹤絞殺,以絕後患。而穩重些的,則認為龍的現身不同尋常,尚不可輕舉妄動,更勿論帝都形勢未明,王室血脈亦需保全。不僅如此,此事牽扯良多,極東獸人族少主已言明站在神殿一方,而精靈族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令人擔心。
這樣的情況下,任何輕率所付出的代價都是無法估計的。
莉莉老遠就聽到議事廳人聲鼎沸,竟然頭一次覺得這樣的吵鬧充滿了世俗熱鬧的氣息。神殿,又何嘗不是一個小人間呢,有爭端,有妥協,派系間相互制衡,共同決定著這片大6的走向。
等到莉莉走進議事廳的那一刻,原本吵鬧的人群倏地平靜了一瞬,雖然立刻又恢復了鼎盛,但莉莉還是敏感地注意到一些不太能控制好自己表情的年輕人在偷偷地瞄自己。
那個眼神……雖然並不算是惡意,但其中帶著好奇和審視的打量仍是讓她感到不自在。
難道昨晚……被發現了?
莉莉的心口一窒,抬眼卻看見那莎撥開人群向她走來,帶著往常的微笑,只是眉目間多了絲沉凝,更是覺得氣氛不對,可是又似乎莫名地相信著薩菲昨晚前來的意圖絕對不是令她在神殿無法立足。
「殿下,」那莎看著莉莉的眼神,就像是一個嚴厲卻慈愛的母親看著自己不成器的孩子,雖然怒其不爭卻難掩關心,可是口中卻道:「您今日比往常來得晚了些。」
莉莉雖然做了心理準備,卻仍為這樣試探性的問話有些受傷,神色頓了一下,勉強笑答:「今天天氣不錯,就多睡來會,起得晚了些。」
這話說得不真不假,況且無論天氣如何莉莉也並無在意,本意只是為了周全過去,不料聽在旁人耳朵里卻成了一種不切實際的辯解。隱城的天氣不錯?想借口也不能這樣敷衍啊。
話剛出口,莉莉就發現包括那莎在內的眾人眼神里的懷疑多了一絲篤定,禁不住有些驚慌。她……又說錯什麼了嗎?
自打莉莉成為女神之子后,即便是面對大神官們挑剔的評價時也沒有這樣慌張過。哪怕嚴厲,甚至嚴苛,神官們的態度也帶著對女神的敬畏和尊敬,所以儘管那時的莉莉更加稚嫩,但卻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的質疑。
到底出了什麼事,竟然讓她的地位動搖至斯?
議事廳依然熙熙攘攘,可是莉莉分明感覺到一絲寒意。
那莎望著莉莉有些無措的臉,終歸心軟了,嘆口氣,正準備開口,卻被隔空而來一道聲音打斷:「原來神子殿下在這裡,黛西公主有話要說,我奉命來尋您。」
莉莉抬頭,來者赫然是梅茨爾。
昨晚之後,此時再看見他的臉,莉莉只覺得清晰又模糊。她都幾乎快要忘卻了,當初的他玩世不恭卻又意外地可靠。
來不及反應,梅茨爾就已經穿過人群,徑直走到莉莉面前,先不著痕迹地掃了一眼那莎,那深眸中暗藏的警告讓那莎心驚,不由地退後一步。
金髮男人也就順勢站到了莉莉的身邊,鎮定自若地微笑道:「請殿下這便隨我來吧?」
莉莉愣了一瞬,才低低地應了一聲,低下頭跟著梅茨爾的腳步離開。四周的人打量著兩人,雖然無人加以阻攔,但莉莉仍然感覺到眾多視線落在身上的炙熱,忍不住把頭低得更低。
莉莉的無措和堂皇,精明如梅茨爾又怎會不知。餘光瞥到身邊矮大半個頭的纖細少女頭頂烏黑的秀髮,忍不住隨著她的節拍慢下腳步,心中忍不住輕嘆。
暗黑勢力竟然還牽扯到了龍族是他之前沒曾料到的,故而昨晚一夜未眠,早上才從拉斐爾那裡知道原來眾人的想法已然發生了對莉莉不利的傾向。
來不及換身衣服就匆匆趕來議事廳,越過層層的人群,那個單薄年輕的少女面對眾人的質疑,充滿了倉皇和不知所措。梅茨爾第一眼看到就只覺得火氣往上翻湧,他們怎麼膽敢這樣對待她?!
可是隨後又感覺到一種心酸的欣慰。
哪怕經過了這麼多,她竟然還是當初那個強裝鎮定,做出討厭他的樣子,但遇事仍然選擇相信他的單純的女孩子。
只是,卻不再想要依靠他了。
莉莉的心裡亂成團,只顧著跟上梅茨爾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方向,直到視野中黑色的軍靴停住了腳步,這才抬頭四顧。
這裡……似乎不是黛西公主的房間?
用疑惑的眼神望過去,卻只見梅茨爾也用無奈的眼神回望著她,深紫的眼睛里只差明白地寫著:「你怎麼還不明白?」
莉莉很少在梅茨爾臉上看見這樣無奈的眼神,無論何時他總是一副調笑著在不知不覺中把事情辦妥的人。不過這樣的神色只教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只因那無奈中,還帶著熟稔的縱容。
環顧四周,這裡設施雖然保持了隱城一貫的精緻簡潔,但一看就知曉很少有人往這邊來。那就不是黛西公主要找她,而是梅茨爾自己……
「……多謝。」莉莉抿了抿嘴,小聲地說道。
梅茨爾不禁莞爾。果然,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莉莉呀。只要他願意堅持,她總會原諒他的,對不對?
他抬手,習慣性地撫上莉莉的長發,不知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不予拒絕,莉莉沒有像上次那樣躲開。梅茨爾心中寬慰,順了幾下,倒像是在逗貓兒。
莉莉抬頭瞪了他一眼,卻沒多少威力,反而流露出不自知的風情。
梅茨爾被那雙凈澈見底的黑色眼眸一瞪,反而覺得心頭一盪,湧起淡淡的欣喜,隨即又為自己的心弦能夠被如此輕易地晃動而懊惱。直到看見莉莉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才正色道:「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廢話嘛,她要知道又何必再問?莉莉腹誹。
只不過這樣的腹誹落在梅茨爾眼中,幾乎與說出來無異。原本嚴肅起來的心思又忍不住分散開,她大概不知道無論她有什麼心思想要藏起來,最後都會一清一楚地顯示在臉上?
不過梅茨爾還是接著說道:「昨天暗黑族人來犯,萬眾人前,你與……見面,大概讓他們看出了一些什麼。」
莉莉心頭一緊,忍不住反駁道:「可是我甚至沒有和他直接對話過啊!」
梅茨爾失笑,看著眼前的少女如同炸了毛的貓,沉聲安撫:「但是,那麼多人,都看得到他看你的眼神。那眼神……可不是對著敵人該有的樣子,更何況,最後明明已有龍族相助,為何不直取隱城,反而要撤退?」
「但……就憑這樣的事情……就隨便下定論……」莉莉為梅茨爾的話心驚,失神地喃喃,但說出的話語卻是如此單薄無力。
是啊,那樣的眼神,不光是薩菲,還有她自己。甚至於,昨晚他們還……
莉莉已經不敢多想,只能猛地抓住梅茨爾的衣角,連聲問道:「那要怎麼辦?神殿會不會對我們已經失去了信任?」
梅茨爾因為莉莉話里脫口而出的「我們」而情不自禁地微笑,又感嘆於她的善良。時至今日,莉莉一切的境況都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而直到現在,她也從未指責怪罪他,只是擔心地問,怎麼辦?
這樣嬌花一樣純真又堅韌的少女,梅茨爾幾乎從未在帝都見過。貴族千金們自小富養多驕縱,偶有端莊者,又無趣得很。純真的人,幾乎是不同人事,空有大小姐脾氣,而工於心計者……呵,他尚未見過比他自己更能玩弄權術的女人。
梅茨爾向來是厲於行動且善於謀略的人,既然想到了,且已經錯過一次,那這一次,自然是絕不相讓。
思及至此,梅茨爾便故意做出一副發愁的樣子,沉吟道:「神殿這邊還好說,我和拉斐爾自然是全力替你周旋。只是不知道那一位……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麼,是否真的想要全力與我們為敵?」
梅茨爾自然知道薩菲不可能對莉莉說什麼,那人的心思,深得連他也看不清。
莉莉怔住,隨即緩緩地搖頭。
薩菲對她說過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解釋,只有一句單薄的「別害怕」,卻解釋不了任何事情。而現在,他又這樣消失不見,只留下她一個人在偌大的城市裡無盡地擔憂。
莉莉忽然覺得自己就像穿越前電視里看到的無知少女,被人騙財騙色,偏自己不知,面對警察的救援還要替犯人說好話。
她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昨夜種種湧上心頭。她不信薩菲對她什麼感情也沒有,而薩菲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處境,只是不那麼在意?他想要她,但之後什麼也沒有,留下她一人面對這艱難。
思及至此,莉莉雙眼失去了神采,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龐滑落,滴答滴答落在前胸的衣襟上,暈開一個個的深色印記,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