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等我回來,父親
老詹的話語開始變得含混了起來。庫姆醫生說過,他的心臟出了故障,以至於他的吐字一直大受影響。同時他思維也開始混亂,其結果就是講話的內容東一句西一句,令齊朗更加摸不著頭腦。
「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了,老詹。」齊朗替他掖了掖被角,試圖安撫他平靜地睡上一陣子。
老詹的眼皮的確越來越重,可他的精神頭還在,而且他似乎也十分清楚,如果真的睡過去的話,他可能再沒有辦法順利地醒來。
「他回來了。」他捏了捏齊朗的手掌,似乎在著重強調著什麼,「我是說我的詹米,他剛剛回來了。」
「哦,是的,我確信是的。」齊朗知道那不過是老詹的幻覺罷了。這兒根本沒有別人,如果像小詹那樣的超一流戰士真的出現過的話,齊朗可以確定自己一定會感覺得到的。
「那個討厭鬼……他大概只待了五分鐘。」力不從心的老詹仍在顛三倒四地說著,「我們聊了好久,聊了大概一整天……哦,對了,我向他提起了你——我的確吹牛了。我告訴他說,你是我培養出來的第二個奇迹……第一個是我的詹米,你是第二個。」
齊朗笑了笑,同樣捏了捏老詹的手掌:「你可以那樣說,因為那正是事實,沒有你的幫助,我根本沒辦法成為一名出色的戰士。」
老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那模樣就像他剛剛喝下了一杯甘醇的朗姆酒。
「爬山沒那麼容易的,真的。詹米告訴我的。但是你應該去試試。因為那種感覺好極了。」老詹合上了眼睛。像是在想象那種感覺。
他提到了爬山,那令齊朗吃了一驚:「什麼,老詹?你說什麼?」
老詹再次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真的快要不行了。
「我對他吹牛了。」老詹迷迷糊糊地把話繞了回去,「我的詹米和我討論了你,真的,但是很抱歉,他沒有辦法像我一樣,能夠正確念出你的名字。基隆……哦,區浪——那真的挺難的,你們東方人為什麼會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別在意,真的,那不重要。」齊朗俯下了身子,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更加清晰地聽出老詹所講的內容,「跟我說說,小詹還告訴你什麼了?」
「那個混蛋還能說什麼好聽的,」老詹的眼神越來越暗淡。聲音也越來越小,「他和我的看法一樣。都認為你們頭髮的顏色很難看……你真該看看我的詹米那漂亮的亞麻色頭髮,那能讓姑娘們著迷……」
「我同意你的看法,老詹。」齊朗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撫了撫老詹那沒剩下幾根的灰白頭髮;他打算放棄繼續追問了,因為那只是老詹的幻覺,據說人到了彌留之際,都會思維發散,腦子裡充滿了遐想:「你說得很對,你們的頭髮漂亮極了;你們父子倆都是。」
老詹安詳地微笑著。「哦,對了,詹米要我告訴你那種感覺。」他聲音微弱地說,「爬上峰頂,他可從沒指望下面的人仰望他。他對我說,他最後才明白,他只是想呼吸一下不一樣的空氣,然後……伸開雙臂,讓上面的人看到他……」
老詹的呼吸正在消逝,他的生命也正在消逝。那令齊朗心生遺憾,因為他幫不了他,除了緊緊地握住老詹的手掌,他什麼也做不了。
外面傳來了房門的響動,大概是庫姆他們回來了,尤里的叫嚷聲仍然是那樣大驚小怪:「這屋裡進來了盜賊!」
掀開門帘,又高又瘦的庫姆正緊張地趕進來,但他可不是在擔心什麼盜賊的到訪,因為齊朗清楚地看到他手裡正拿著聽診器,筆直衝向了老詹。
「喔哦!」他看到了齊朗,愣了愣,眼神亮了一下,其中的興奮異常明顯。但醫生的天職還是促使他抑制住了那種興奮,轉而先把處置老詹放在了第一位:「他怎麼樣?」
齊朗聳了聳肩,側開了身子,把位置讓了出去:「我不清楚,但看上去……好像不太好。」
庫姆俯下了手,伸手探了探老詹的頸動脈,又把聽診器貼在了老詹的胸口,細心地觀察著老詹的情況。很快,他停下了自己的動作,直起了腰,替老詹清理了一下衣物,隨後把手掌放在了老詹的胸口,雙目微合,默默地替他做起了禱告。
庫姆的頭髮都已經花白了,正如老詹上次所描述的那樣,他又瘦了不少,比齊朗在十來前年初次見到他時,幾乎瘦掉了三分之一。而且他臉上的皺紋也明顯增多了,眼角有些下垂,雙眉之間的幾道豎紋深深地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茬兒也泛起了白色……但他的聲音還是那深沉,令人心安,令人感到無比親切。
尤里正站在門邊上,有些局促地守在那裡,就像是下民在望著國王那樣,偷偷瞄上一眼,在國王的目光投過來時,又飛快地迴避了開。他也瘦了一些,因為在齊朗的記憶中,他的臉盤原本是偏圓的,可現在,他的下巴都已經冒尖了,看來醫生助理的這個職業還真不是那麼好當的。
安靜。空氣中浮著的,只有庫姆醫生的喃喃低語。
那應該是很長的一段祝禱,大概與中土國度常見的什麼「塵歸塵,土歸土」差不太多,只不過庫姆醫生在禱告時,他的態度大概是齊朗見過的所有人中最為虔誠的。他從醫的時間應該超過四十年了,像眼下這樣的場面,他一定遇到過不少。無數病患從他手中獲得了新生,當然也有不少的病人是醫生無法醫治的,但在好心的庫姆這裡,他們同樣會獲得解脫。老詹不是說過嗎,庫姆醫生是個好人,走遍整個盧曼帝國也找不到像庫姆這樣的好人。在這個好人的祝禱下,每一個即將辭世的病患都會心情安寧地離去。
從側面看上去,庫姆那寬闊的額角像是在散發著聖光。他就像一位高尚的神明,正在為他最為關切的子民祝福。他的聲音令人感到溫暖,令人心生感激,令人對生命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齊朗一直在靜靜地想著。他想,真該感謝命運會這樣安排,讓他遇到了庫姆,否則他這一路行走的軌跡將很有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
「他已經和我們告別了……」禱告結束了,庫姆也重新睜開了眼睛,有些遺憾地向著齊朗搖了搖頭,「老詹,他幸福地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了。希望在那裡,他能控制好他的體重。他才七十來歲罷了,本有可能活得更長一些的。」
齊朗連忙伸手幫著庫姆醫生把床單蒙上了老詹的面孔,對著庫姆微笑著說:「他一定會的。」
「那麼……」庫姆深深地吸了口氣,精神頭也像是重新找了回來,不過他的表情卻好像有些拘束,因為他這太過正式的開場白絕對不是齊朗想要聽到的:「您來了,我的王?」
齊朗苦澀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庫姆不是刻意表現出這樣的生疏感,因為自己的身份的確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九死一生脫困的奴隸,也不再是那個總愛惹麻煩的士兵,而是那該死的令人生畏的宗浩之王。除此之外,他大概還缺席了四百多次日常的家庭聚會,生疏感在這個時刻溜出來也是很正常的。
但齊朗絕對不可以接受。
「庫姆,您不該忘了,」齊朗望向了庫姆,把語速降低,用他最真誠的態度說,「我是您的兒子。」
「對啊,我的兒子……」熟悉的微笑終於回到了庫姆臉上,他慢慢地抬起了胳膊,就像真正的父親對待兒子那樣,摟住了齊朗的肩膀,「齊朗,我的兒子……」
庫姆的眼角泛起了淚光,而那是齊朗不忍心看到的,於是他也緊緊地抱住了庫姆的肩膀,就像真正的兒子對待父親那樣,和他用力地擁抱——那樣的話,齊朗也會避免自己眼眶中的淚水被庫姆看到。
這是久違了的擁抱,是齊朗期待了好久的擁抱,他只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早一些向庫姆說出心理話,告訴他說,自己早就聽出了他在當初的暗示,想要成為自己養父的暗示,而自己也是十分樂於接受的。多虧了庫姆在這幾年中一直健健康康,而自己也並沒有在一場場血戰中死掉,否則那又將成為永久的遺憾——對兩人都是永久的遺憾。
幸運的是,一切都還來得及,就在此刻,那個願望終於達成了。
擁抱大概只持續了十幾秒鐘,但齊朗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眼看著天就要黑了下來,如果再不離去的話,恐怕將無法按照計劃趕到那滿布雷霆的生命禁區。
面帶滿足的微笑,齊朗鬆開了手臂,慢慢地退出了一步,上下打量著庫姆。
庫姆意識到其中告別的意味,同樣上下打量著齊朗:「你要走了嗎,我們倆應該有很多要聊的吧?」
齊朗已經走向了門邊,摟過淚流滿面的尤利,對庫姆說:「我們得先告別一陣子,親愛的父親,因為我必須去登山了。」掀開門帘,齊朗又回過了頭:「等我回來,親愛的父親,我會把我所有的故事,從頭到尾給您好好講講,那大概得需要好多年才能講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