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入冥
?「什麼?皇上病重?」知白手上的湯勺撲通一聲掉進了粥鍋里,轉身一把揪住了前來報信的侍衛衣領,「怎麼可能!皇上用兵前還是好好的,是受了什麼傷!」
「不是受傷……」侍衛臉色慘白,「郎中說,陛下是,是兩感傷寒!」
傷寒本來難治,何況是兩感傷寒,內外交困,十個病人裡頭要死九個半,剩下半個還要折損壽數。知白不是郎中,卻也聽說過這傷寒的厲害,拔腿就跑,邊跑邊大聲道:「皇上怎麼會得傷寒!」
「國師,馬車在這邊!」侍衛從沒見知白這樣聲色俱厲過,連忙跟上,「屬下實在不知道。皇上好端端的去追擊叛軍,明明是大勝了,兩艘船全被炸毀,叛軍盡殲,誰知道收兵之時——皇上一頭就栽倒了,接著就發起高燒,已經一天兩夜了……」
「郎中呢,郎中都不開藥的嗎?去接御醫來!張榜,重金懸賞能治傷寒的郎中!」知白急得前言不搭后語了。齊峻有病自然要先找郎中,現在來告訴他,多半是已經病得不輕了。
侍衛苦笑:「附近能找的郎中都找了,開的葯也吃了,全無用處。」吃了之後,連滴汗都不出,不出汗,這傷寒表不出來,就要糟糕。
知白恨極了自己不該留在城裡施什麼粥,他就該跟著齊峻的:「皇上現在在哪裡?」
「剛剛送回城裡知府的官邸。」許多房子都被雪壓塌了,就是想在海邊上就近找處地方安置都難,只得一路送回來,路上冒了風,皇上的病反而更重了。
知白跌跌撞撞衝進屋裡的時候,郎中正在給齊峻施針。不是為了治病,是為了讓他能有些反應,吞咽葯汁。他上身赤-裸,胸前背後被扎了一排排銀針,刺蝟一般,可是牙關仍舊緊咬,喂進去的葯汁全都順著唇邊流了出來,半點都沒咽下去。
「這,這實在是——」郎中才說了半句話,看見旁邊侍衛們凶神惡煞的模樣,下半句話不敢再說,心裡只是暗暗叫苦。初時被找來時他還暗暗高興,給皇上治病,那是京里的御醫才能幹的事兒,他哪輩子修來的這機會,若是治好了,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誰知道這會兒才知道,這不是修來的機會,而是缺了八輩子德造下的孽!若是皇上治不好,他這顆腦袋怕是也保不住了。
「皇上怎麼樣?」知白劈頭就問。
郎中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回大人的話,皇上傷寒入里,實在難治,再說這裡,這裡葯都不全,小人實在已經儘力了。」那些大兵爺們只會沖他吼——治不好就宰了你!難得有個看起來不那麼嚇人的來問話,但願能放他走吧,什麼榮華富貴他全不想了,只要能保住小命就行。
「難治也要治,治不好就宰了你!」知白眼看齊峻的臉因高燒而通紅,印堂處卻是鐵青色的,心裡就是狠狠一沉。他不會治病,可是會看相,齊峻印堂發暗,頂上靈光將散,分明是命在旦夕的模樣,一瞬間暴躁難抑,轉頭沖著郎中就吼了一聲。
郎中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心道完了,這條命是保不住了,忍不住就涕淚交流起來:「小人實在已經儘力了,皇上這病太重……小人家中還有老母和妻兒,饒了小人一命吧……」
侍衛首領將手一揮,兩名侍衛將這郎中拖了出去。知白怔怔看著另一名郎中哆嗦著手又給齊峻開始扎針,手抖得連扎兩下都沒扎准穴位,可就是這樣折騰,齊峻都昏迷不醒,毫無反應,突然就悲從中來:「你也出去吧。」
郎中如逢大赦,連忙給齊峻取了銀針,一溜煙就跑了。知白坐到床邊,看著齊峻消瘦的臉龐,心裡疼得彷彿針扎一樣:「還有沒有別的郎中?」
侍衛首領臉色也彷彿死人一樣難看:「這已經是最好的了。已經飛鴿傳書去傳御醫,可是要過來也得三五天。國師——」
「你說。」知白目光不離開齊峻的臉,握著他燒得滾熱的手,恨不得用自己的體溫立刻讓它涼下來。
侍衛首領遣退了所有的人,才突然跪了下來:「求國師為皇上續命幾日。」
「什麼?」知白被他嚇了一跳,「你有什麼話好好說,這是做什麼?」
侍衛首領咬了咬牙:「皇上只怕,挨不過今夜。」
「胡說!」知白臉色唰地變了。他覺得齊峻情況不好是一回事,可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
侍衛首領雙淚長流:「是本地治傷寒最拿手的一個郎中說的,他說皇上熬不過今夜,可是宮中御醫一時無論如何也過不來。所以小人冒昧,國師曾替太後娘娘續過命,能否再給皇上續命?哪怕只是三五日呢,撐到御醫趕來,說不定,說不定就救得了皇上……」
知白僵硬地低下頭去看著齊峻。這些人只知道續命,卻不知人與人也是不同的,太后當年是遇厄,他可用續命之法解厄,可齊峻——齊峻這面相,竟然已經是陽壽將近的樣子了!
「去……將我的東西取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另備,七七四十九支蠟燭。」
雪災之後,要尋蠟燭也是難上加難,知白一邊畫符鎮住齊峻泥丸宮,一面焦急地等著侍衛們尋蠟燭來。可是眼看著天色漸黑,出去尋蠟燭的人仍未回來,齊峻的臉色卻是漸漸由高燒中的透紅轉向青灰之色。
「國師,尋到了,尋到了!」一匹馬滿身雪水泥漿地衝到門前,馬上侍衛抱著袋子滾跌下來,幾步撲到知白面前,「七七四十九根蠟燭,都是未用過的!」這是幾十名侍衛跑死了兩匹馬才搜羅齊的
「叫所有人都退開,我不叫人,不許來打擾。」知白抱過蠟燭,只吩咐了一聲就砰地關上了門。
齊峻已經被從床上移到了地上,額頭上貼著符紙,身下用硃砂水畫著巨大的符陣,他就躺在陣眼上。符陣中留出了四十九處小小的空白,顯然是等著插蠟燭的。天色漆黑,房中已然點起油燈,照著齊峻的臉色灰白如死。他的胸膛已經不再起伏,手也冰冷,反倒是貼在頭頂的那一張符紙像被呼吸吹動似的輕輕顫動,也就只有符紙貼著的那一小塊地方還溫熱著。
知白手忙腳亂地將蠟燭一根根點燃,粘在符陣留出的空白處。人都被他遣走了,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正當他忙著點蠟燭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輕輕的唰啦唰啦的聲音,彷彿是有人拖著什麼東西從遠處走了過來。
知白額上汗如雨下,偏偏這些蠟燭中有不少被雪水浸過,燭芯不好點燃,他只粘了一半的蠟燭,那唰啦唰啦的聲音就到了門口。門前台階是青石的,這腳步聲一上台階就有些變了,彷彿是什麼堅硬如金石般的東西與青石碰撞,發出叮叮的聲音,只幾下,就從屋外到了屋內。
汗水從知白眉毛上流下來,滲入了眼睛里,煞得生疼,他卻連眨眼的時間都不敢浪費。門是關著的,從頭到尾都關得緊緊的,可是那拖拉的腳步卻硬是走進了屋裡。離得近了便能聽得更清楚,那聲音,分明是鐵鏈拖過地面的響聲,正一步步從屋門處走向齊峻。倘若有人細看,便能看見齊峻頭頂的那張符紙,正隨著這腳步聲的靠近掀動得越來越急。
知白突然狠狠一咬舌尖,轉過頭去噗地噴出一口血水,這口血水甫一噴出去居然沒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隱隱地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然後就漸漸消失,彷彿血水浸漬進衣裳里一般。
知白噴了那口血水就回過頭去,繼續飛快地點著蠟燭往符陣里粘。半空中的血水終於消失殆盡的時候,他也粘好了最後一根蠟燭。然而就在此時,窗戶縫隙里忽然吹進一陣冷風,離齊峻頭最近的那根蠟燭火苗兒一晃,熄滅了。
知白失聲尖叫,在他的叫聲中,齊峻頭頂貼的那張符紙彷彿被什麼吹起似的,呼地飄上半空,又斜斜落在地上,齊峻渾身猛一抽搐,隨即不動了。
知白連滾帶爬地撲過去,伸手一摸齊峻的頭頂,頓時呆在那裡中——方才還有溫熱的那一塊地方,眼下已經冰冷,齊峻躺在那裡,已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死人了。
「國師?國師?」屋外的侍衛聽見一聲尖叫,實在放心不下,只得過來敲門,「可是有什麼事嗎?」該不會,該不會是皇上……
知白怔怔地坐在地上,顧不得地上冰冷,只是緊緊抓著齊峻的一隻手,低頭看著他灰敗的臉。齊峻,就這麼死了?就在幾天之前,他還穿著火紅的金龍戰袍,意氣風發地帶領軍士親自征討叛軍呢。再往幾天之前,他還穿著深紅的九龍御袍,在大殿上為了有人詆毀國師直責廷杖。再往幾天之前,他還曾在觀星台內殿的床榻上,褪下朱紅袍服,露出底下雪白的中衣……
「國師?出了什麼事!」外頭的侍衛已經忍不住要砸門了。
「走開!」知白突然吐出了兩個字。
「啊?」
「滾開!」知白幾乎是用吼的,「守好你的門,擅入者殺!」
侍衛一個冷戰,悄沒聲地退了開去。知白低頭看著齊峻,忽然俯□去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他冰冷的額頭,低聲說:「我去找你!就是鬼差,也不能帶你走。」
四十九根蠟燭重新燃了起來,只是粘著的位置已然全變了。地面上的硃砂符陣被改動過,此刻陣眼上又多了一個人——知白躺在齊峻身邊,一隻手緊緊握著齊峻的手,閉上了眼睛。他紅潤的臉頰迅速地蒼白下去,一縷淡淡的金色從頭頂升起,在屋中盤旋數圈,倏然穿門而去。此時若是侍衛首領進來,只怕要嚇瘋了他,因為地上的知白也沒了呼吸,這屋裡,躺在四十點燭光里的,只是兩具屍體。
一片漆黑。雪已停了數日,夜空純凈如藍,還閃著無數顆星子。只是知白眼前卻是黑霧蒙蒙,就連天空的星光都落不下來。眼前已不是官衙的宅院,而是一條隱隱約約的道路,蜿蜒向前,在這條路上,影影綽綽地有些灰黑色的人影,飄飄蕩蕩地往前走著,甚至看不清面目手足。
知白悶頭不響地往前走。走在這條路上,他卻不如別人輕快,反而走得滿頭是汗,雙腳彷彿墜了鉛塊似的,不由得自嘲:生魂果然是不如亡魂輕快,更比不得鬼差了。
一想到鬼差勾著齊峻不知已然走了多少路,知白就覺得更急,恨不得插上翅膀往前飛。直到他走得兩腿都酸疼了,才聽見前方隱隱有水聲,極目遠望,就見前頭一條大河,河上一座石橋,十方湧來的亡魂都往那橋上擠,卻有不少人從橋上栽下去,栽入了那河水之中。一時之間,凄厲之聲四起,聽得人頭皮發麻,連後面的亡魂都有些遲疑徘徊。
知白卻是精神一振,拚命地跑過去,眼見前面的亡魂擠著卻不向橋上走,索性扒開這些亡魂往裡擠。
「哎哎,哪裡來的生魂?」橋頭上左右站的人,生的卻是牛頭馬面,上前來就要攔阻知白,「此處不是你來的地方,還不快些回去!」
知白往前一看,只見前頭一條亡魂被鬼差鎖著,正往橋那頭的一鍋熱湯前走去,看背影正是齊峻。他頓時精神一振,大喊一聲:「齊峻!」不假思索地抬手往自己兩眉間一拍,一點金光從眉間迸出,沖得牛頭馬面倒退三步,周圍亡魂紛紛躲避,頓時給他讓出一條路,讓他拔腳就跑,一直衝過奈何橋,直奔齊峻的亡魂身邊。
轟地一聲橋上就亂了。鎖著齊峻的鬼差已經端了一碗湯來要讓齊峻喝下,冷不防身後伸出一隻手,一把將湯碗打翻,隨即伸手就拉住了他新鎖來的那個鬼魂:「齊峻!」
「什麼人在此搗亂!」鬼差舉起哭喪棒就要打下去,誰知將將打到那魂靈身上,卻是金光一迸,震得他哭喪棒都彈了起來,不由得大吃一驚,「這,這哪裡來的修鍊之生魂?」
知白根本顧不上理他,扯著齊峻大聲喊了幾句,齊峻才從渾渾噩噩中大夢初醒一般:「知白?這,這是何處?」
「是冥間。」知白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已經有幾十名鬼差將兩人團團圍住,「什麼人來此搗亂!」
知白橫身擋在齊峻身前,反問:「你們為何亂勾人?」
「胡說。」鎖拿齊峻的鬼差方才被他身上金光震得魂魄都有些散亂,不敢隨意動手,只喝道,「我是按生死簿所注來勾魂,什麼叫做亂勾人?」
「我不信!」知白也提高了嗓門,「我要看生死簿!」
「什麼?」鬼差眉毛快要掀到了腦門上去,「生死簿也是隨意能看的?你雖有些道行,卻也不是判官天使,豈能看生死簿?還不快快退開,否則攪擾陰間,這罪你擔不起。」伸手就來揪齊峻。
知白雙指一駢,沖他一劃,指尖一道金光,彷彿快刀斬肉一般,竟將一條哭喪棒從中切斷,冷冷道:「我要看生死簿,否則我就帶他走!」
「你,你簡直大膽!」鬼差們都怒了,「若不是看你是有功德之人,早就將你魂魄打散了!」
知白卻是半步不退:「打散我的魂魄?你們好大口氣!拿生死簿來,否則別怪我將陰間攪個天翻地覆,到時縱然我得天譴,你們冥間卻也脫不了麻煩!」
這一席無賴話氣得鬼差們個個瞪眼,卻又無話可說。眼前這生魂渾身裹著金光,顯然已是修行到元嬰將成,且周身上下還有淡淡龍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這些鬼差根本不是對手,只怕要驚動十殿閻王才行。
「什麼事在這裡喧嘩?」遠處傳來聲音,鬼差頓時如見了救命稻草,高聲喊起來:「靈塵判官,您快來看看,有一修行之魂在此鬧事!」
「靈塵?」知白猛聽這個名字,卻是一震,抬頭看去,只見黑霧之中慢悠悠走出個人來,知白目光一觸及那人,頓時失聲,「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