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回京
京城的雨淅瀝瀝的下,席雲芝帶著小安和宜安坐了十幾天的馬車,終於趕到了久違的京城。
這回她們回來的排場可不是離開的時候能夠比擬的。萬軍擁簇之中,馬車緩緩徐行,以強勢回歸的姿態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靜靜的坐在馬車之中,席雲芝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宜安在她懷裡睡著了,小安則一個勁的趴在窗戶旁向外探視,席雲芝借著他掀開的車簾向外看去,只看到馬車外人山人海,一排排將士按著腰間的長刀,龍行虎步,她知道,這些能守在她馬車旁邊的,將來都是會封官加爵的朝中大臣,他們從前只是步家麾下的將領,也許有的人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入朝做官,可是,那畢竟都只是個夢,步覃就是那個幫他們實現夢想的人。
馬車停在城門外,恢弘的長角聲響徹雲霄,彰顯著對她到來的尊敬,宜安被長角的聲音吵醒,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從席雲芝懷裡坐了起來,席雲芝將她睡歪的小髮髻整理了一番,便聽見有人在外頭恭恭敬敬的喊道:
「京城到了,請夫人下車。」
席雲芝應了一聲,只見車簾便被如意如月這兩個姑娘掀開,席雲芝讓小安和宜安先下車,他們分別被趙逸和韓峰抱在了手中,如意如月這才將席雲芝扶下了車。
京城的天灰濛濛的,細雨綿綿仍不停歇,但在席雲芝下車的那一瞬間,便有人為她撐開了傘,腳下也鋪著一層防水防滑的錦沙毯,席雲芝往前走了兩步,站在城邊迎接的士兵們就整齊劃一的對她對下,山呼拜見:
「參見夫人!」
那聲音簡直是響徹雲霄,傳至天際的,宜安被嚇得往韓峰身上躲了躲,卻見席雲芝走出雨傘,對眾人比了個請起的手勢,終將這才立起。
伺候的人沒想到席雲芝會突然走出傘外,趕緊手忙腳亂的跟了上去。
京城城門大開,自城中走出一人。
風神俊秀,冷意傲然,出色的五官經過時間的磨礪並未見歲月痕迹,反倒是多了一種貴不可言的氣度。
步覃親自迎出城門,小安一見他,就從趙逸手上跳了下來,往他奔過去,一頭撞入了步覃懷裡:
「爹。」
宜安見哥哥下來,也鬧著要下,韓峰無奈將她放下來之後,宜安卻是走到了席雲芝身邊,抓住她的手,然後拉著她一起往步覃的方向走去。
一家人在萬眾矚目的情景之下相聚,步覃拍了拍小安的後背,讓他先下來,然後才替席雲芝拭去了額前的細小水珠,溫和的彎起了嘴角,看呆了一旁伺候的人。
步覃在軍中給人都是冷酷、果敢、決斷的,上陣殺敵也是毫不手軟,卻沒想到他也有這般溫情的一面。
「可累?」步覃輕柔的對席雲芝問出了這麼一句。
席雲芝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兩人目光交錯了一會兒,一切盡在不言中,步覃蹲□子,在宜安臉上捏了捏,然後將她抱在臂彎上,伸手牽住了席雲芝,小安則牽著席雲芝的另一隻手,一家四口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中,走入城門,坐上了另一抬奢華的三十二人抬轎攆。
***
步覃的回歸,早已有了兩年多戰爭的預告,所以,朝中大臣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大致分為三派。
一派是人人自危的奸臣黨,一派是指責聲漫的迂腐黨,還有一派便是飽受前朝折磨,喜迎新君的支持黨。
步覃佔領京城之後,對這三黨人士,分別採取了不同方法對待。
支持黨自然是要賞的,先不管官員能力如何,都歸在加官進爵的行列;而奸臣黨,自然就是以打壓為主,步覃從前在朝為官之時,早已看清這些人的面目以及黨羽,以左相李尤和鎮國公赫連成為首,奸臣黨一概以強勢的手段收押,等他忙完這一陣,再去料理他們;最令步覃頭疼的是迂腐黨,這些人多為老臣,思想迂腐不化,滿口都是仁義忠君之言,將步覃列為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寧死不從。
對待這些老臣,步覃打不能打,罵不能罵,可是不打不罵這些人又成日給他鬧騰,最後,步覃乾脆亮出一張王牌——蕭絡弒父奪位,不忠不義不孝,若是這樣一位帝王都能讓那些老臣誓死追隨的話,那……他就真的要考慮一下,怎麼安置這些人了。
果然,蕭絡弒父奪位的消息一經傳出,便在朝野掀起沸騰,那些前幾日還吵著讓步覃滾出京城的人也全都消停下來,原本也是有人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但在步覃抓出當年謀殺案的幫凶之後,將那人以國罪論處五馬分屍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提出任何異議。
只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如今的形勢已經不是他們鬧一鬧就可以緩解的了,天下群雄,以步覃手中的兵力最為雄厚,除了原本步家二十萬兵,另外遼陽,山西,京城的兵力也全都被他控制在手,若說當今天下,誰還有這個資本與他步覃爭,既然爭不了,那就只剩下順服這條路。
***
席雲芝被安排在一座美輪美奐,奢華精緻的宮殿中,她站在庭前,看著院子里奼紫嫣紅的奇花異草,當即便有宮仆前來回報,說是主帥讓她去昭仟宮一趟,有些事情想讓她親自去處理一番。
席雲芝在腦中思量一番,便知道步覃讓她去幹什麼。
甄氏與她有著過命交情,她曾經救過甄氏,甄氏曾經也救過她,原本這份情誼對兩個人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只可惜,她們卻生錯了身份,兩人的夫君都有著天大的野心,只不過這一成一敗之間,便就將兩人中間隔開了一道天塹,不是她去不了彼岸,就是她過不來這邊。
席雲芝心裡當然明白,其實步覃在抓到甄氏的時候,就應該手起刀落,將她殺死,將甄氏留到今日不殺,為的不過就是顧及她的想法,這份體貼,令席雲芝很是感動。
跟隨宮人去到了一處廢棄冷宮,這裡的蕭條簡直難以想象,在那樣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的皇宮中,竟然會有這樣破敗的地方。
守在門邊的侍衛顯然是認識她的,替她打開了圓形拱門,然後退至一邊,讓她進入。
原本守衛想跟著她一同進去,卻被席雲芝制止在外:「你們守著即可,我一人入內。」
守衛知她未來的身份尊貴不凡,自然不敢違逆,便將院門開著,讓席雲芝走了進去。
院里的情景倒不像外頭那樣誇張,像是被人刻意收拾過一般,雖然東西也很破舊,但最起碼是整潔的。
甄氏從屋裡走出,端著一盆水正要倒掉,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孔出現在院落之中。
甄氏的身上還是穿著她那身皇后服飾,只是多日不曾更換,顯得有些臟污,頭上的髮髻皆已卸下,只一束頭髮扎在腦後,與她身上繁複的華服對比,顯得有些不對稱,諷刺的很。
甄氏端著水盆就那麼站在一株老槐下方,兩相對視一番,席雲芝率先對她勾起一笑,甄氏這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水面,倒影中的自己狼狽不堪,形容枯槁,身上的衣服也是臟污不堪,不禁一陣難為情,不再抬頭去看席雲芝。
席雲芝走到她跟前,看了她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
「你若願放棄他,我便能保你一生平安。」
席雲芝的話,絲毫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說出了緊要,對步覃而言,甄氏的存在不會有太大影響,只要殺了蕭絡,那甄氏這邊,步覃也沒有非殺不可的理由,活下來應該不是難事。
甄氏聽了席雲芝的話,愣了又愣,這才緩緩的低下頭,小聲的說了一句:
「我不要平安,只想跟他在一起,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席雲芝深深嘆了一口氣,其實在來的路上,她就已經想到是這個結果了,對於甄氏的執著,席雲芝並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蕭絡再混賬,與甄氏也是結髮夫妻,甄氏對他的感情自是深厚的,就是因為在乎,所以,甄氏才受不了後宮女人與她爭寵,日漸變得冷酷殘忍,無數美人都喪生在她手中,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她的愛,她愛慘了蕭絡,才會變得像個妒婦,像只鬥雞一樣,到處與人相鬥,至死方休。
「蕭絡……必死無疑。」
席雲芝說出這句話,其實心裡並不好受。不是她同情蕭絡,而是覺得十分對不起甄氏,畢竟當年若不是她冒死相救,她與步覃早就被困死在宮中,根本不可能會有後來的際遇,也根本不會有打回京城的機會。
如今,她與當年甄氏的立場相同,可是她卻做不到甄氏當年的袒護,這一點,令席雲芝感到很難過,卻又無可奈何。
正因為有過那些經驗,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蕭絡絕不能放!
甄氏聽了席雲芝的話,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奇,而是一副早已接受了命運的姿態,冷靜的對席雲芝點了點頭,說道:
「好,你們動手便是。」
席雲芝緊捏著拳頭,難以抑制渾身發抖,對甄氏最後問道:「你可還有其他要求,我會儘力滿足。」
甄氏將水盆放在水井之上,深吸一口氣后,對席雲芝說道:
「那……就請你替我們準備一桌酒菜,酒要杏花樓的花雕,菜要燕子衚衕張二飯莊里做的,要一盤酸菜炒肚絲,紅燴大腸,百合炒芹菜,蝦仁豆腐,魚香茄子,爆炒雞毛菜……這些都是我嫁給他之時,他經常帶我去吃的,那時候他雖然是王爺,可是卻沒有錢,只能帶我去燕子衚衕那種地方吃個飽,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甄氏說著說著,眼淚便簌簌落下,席雲芝也低下頭,眼眶濕潤,強自鎮定說道:
「好,可還要其他。」
「不要了。就這些夠了,再多我們就付不起了。」
甄氏搖了搖頭,口中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目光看向天際某一點,沒有邊際,失神般沉醉在當年的記憶中。
席雲芝不忍打擾她,便就轉身欲離開這裡,走到門邊之時,卻又被甄氏叫住:
「我窮極一生都沒有想通一件事,為什麼女人就必須要與人分享愛情,為什麼我們得不到一份全心全意的愛,我想不明白,因此做了很多錯事,短短几年的時間,這座皇宮之中,便到處都有我造的殺孽,她們每天都會到我夢中來嘶嚎,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席雲芝轉身又看了她一眼,只見甄氏的眸中一股難言的清明,她就那樣正色看著席雲芝,彷彿在席雲芝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做皇后的第一門課,就是忍耐。若是做不到,那就只有無盡的殺戮。女人的戰場是沒有硝煙的,卻絕對比男人的戰場還要慘烈。永別了……」
甄氏最後幾個字聲音很小,席雲芝沒有聽清,但是從她的口型,她還是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麼。
永別了,我今生唯一的朋友。
席雲芝帶著滿腔的壓抑,回到高聳入雲的紅牆甬道之上,沒有華蓋的轎攆,能夠讓她看清烏蒙蒙的天色,一如她的心情那般,沒有陽光的照耀,沉悶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