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滅國恨

雨一直在下，就像從未停歇過一樣，江南的天氣十年了都未曾改變過，而改變了卻只有人和事。

十年匆匆如白駒過隙，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玉樹臨風的少年已經一去不復返，如今，我的心中只餘下對他的仇恨。是仇恨支撐著我有活下去的信念，儘管我每日東躲西藏，過著寄人籬下食不果腹的日子，但我心甘情願，因為這些忍耐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報仇！

靜靜傾聽著雨水穿林打葉之聲，朴易緊緊抱著劍進入了夢鄉，彷彿要把劍融入身體一樣。他是我唯一仍健在的侍衛，也是我的至交好友。這十年來若沒有他護著我，我必定早已身首異處，去見了父王和母后。可活著又有何用？我一個亡國公主，眼看復國無望，連家都沒有，談何安身立命。

況且那人對我依然緊追不放。

或許唯有在夢中才能令我暫時忘掉仇恨，因為只有在夢中我才能憶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少女時光，國破家亡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時的我明眸皓齒，顧盼流芳，是父王疼愛的掌上明珠，是褚穗國最負盛名的丹霞公主。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輕聲笑語道：「茜袖捧瓊姿,皎日丹霞起，公主的名字真美。」青澀的我只為他這一句話便羞紅了臉，因為茜正是我的名字，丹霞是我的封號。當他念出這兩句詩的時候，我彷彿聽見了桃花盛開的聲音，從此他俊美的面容便深深印刻在我的心裡。

可美好終是短暫的，在我二八如花的好年華時，他也曾對我海誓山盟，承諾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誓言終究敵不過世事變遷。

我親眼看見他把長劍從我父王的胸膛里拔了出來，那獰笑的面龐便如從地獄里返回的嗜血修羅。他謀反那天，本是我們成親之日，可他以十萬兵馬血洗了王宮，以此慶賀他的大喜之日。原來他娶我是為了騙得父皇放鬆警惕之心，這場歡愛本就是他精心策劃好的陰謀。

我穿著大紅色的吉服，在禁衛軍的保護下匆匆逃離王宮，遠處殺聲震天，象徵吉祥如意的紅布和內監宮女流淌的鮮血混合在一起，那鋪天蓋地的紅色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突然他邪魅的俊顏猛然在我眼前放大，狂妄的笑容讓人感到絕望的窒息。「我的公主，你要逃到哪裡去？」

我猛然睜開眼睛，原來不知不覺中依然睡著了，剛剛只是在做夢。雨依然在下，我從夢魘中逃出來，卻無半分喜悅。因為現實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更大的夢魘，並且是我永遠無法逃出來的。夜對於我來說，是漫長的，任由仇恨滋長的，仇恨淹沒了我，再甩開我，直至萬劫不復……

清晨天未亮，朴易帶著我又踏上了躲避追捕的逃亡旅程。這次朴易決定帶著我離開江南，前往大漠，投靠其他諸侯國。可我們剛逃出樹林，敵人的箭鏃便隨踵而至，朴易急忙護著我往山上逃。

一聲急促的悶哼聲從朴易口中傳來，我似乎隱約聽見了骨骼斷裂之聲，可當我看向朴易時，他卻搖頭示意我無妨。

身後追趕我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朴易拽著我沒命地奔跑，可眼前已經沒有路了，只有懸崖峭壁，一股絕望之情油然而生。

朴易站在崖邊往下看，底下是萬丈深淵，一眼望不到頭，只有白霧藹藹。他抱起我的身子，想要帶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剛運起輕功，便眉頭緊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滿臉痛楚之色。我猛地拉過他，發現他的後背早已滿是鮮血，原來剛剛真的不是我聽錯，他早就被箭射中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朴易……萬一朴易死了……不，絕沒有這種可能，我不敢往下想！

眼淚奪眶而出，我在心中祈禱如果天神有靈，能不能幫幫我們！幫我們逃離這裡！

「茜，跟我回去！」風塵僕僕的他帶著大眾人馬，將下山的路層層圍堵，生怕我又能逃走。

我嗤笑地看著他，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我，如今他已是一國之君，又何必對我趕盡殺絕。「昆凌宇，」我努力地剋制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這是十年來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放過朴易，我願跟你回去。」

「不——」朴易撕心裂肺的的嘶吼聲震得我耳膜生疼，他掙扎著俯下身子，跪在我面前，「朴家世代忠良，我心甘情願為公主赴湯蹈火，怎能讓公主為救我犧牲性命！」他激動地抬起頭望著我，「請公主收回成命！」

我沖他微微一笑，「如此圍困之勢，我們本來也逃不了，能救得你一人已是萬幸，莫要再拒絕。」

他熱淚盈眶，恭恭敬敬地沖我磕了個頭，「朴易不願拖累公主。」一瞬間發生的事像是被定格住，然後慢動作展現在我的眼前。朴易提起他得佩劍，恨恨地，毫不留情地，沒有片刻猶豫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悲戚，眼淚如決堤的江水，簌簌落下，感動於他的大義同時哀慟他的離去。

朴易真傻，如今這般局勢，即便他死了，我還能逃到哪裡去？

唯有以身殉國。

昆凌宇看出了我的意圖，從馬上跳下來，不顧一切地向我跑來。

可我已經縱身躍起，跳入萬丈深淵，只想安靜無聲地逝去。

他伸出手來拽我，卻只能留住我的一片衣角。

離別的那一眼，我看見了屬於他從前才能有的清澈眼神，卻布滿痛不欲生的情緒。或許他比他自己想的還要在乎我。

如此，我已毫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