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V章
陰山下,雪原上。
烽火連營。
三國時東吳都督陸伯言曾以此計,連營火燒劉玄德幾十萬大軍。百年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曾經大越人的自相殘殺之計,如今卻用到了北夷人身上。
「全軍出擊!」
空曠的天地間,廖將軍老邁而渾厚的嗓音,帶著獨有的穿透力,傳遍整片原野,一直傳到山頭。
「是時候下山了。」
在章侍郎所奏的計劃中,裴子昱率大越右翼軍穿過雪山,直搗黃龍。而如今宜悠所站的山,卻是在左側。山路雖然崎嶇,但下去后便是北夷人的營地。
憑藉天險,此地進可攻退可守。更因今日祭祀,北夷人防守頗為鬆散,偶爾巡山的幾名騎兵,皆被穆然和廖其廷一招斃命。
下山後便是一片拒馬,兩三裡外正是北夷人的大營。火光衝天,映得雪原有如白晝。
寧古塔的男丁均在榨油,跟著來的全數是婦孺。不過到此時,他們卻是個個剽悍起來。拿刀削尖了編燈籠時的蔑竹,抄在手中便是韌勁十足的木箭。
受南邊中軍影響,這會婦孺們也被激發出勇氣。瞪大眼,捏著木箭直接向前衝去。宜悠走在穆然邊上,一把拉住沈福愛:「姑姑,小心些。」
「恩,我知道。」
儘管如此,沈福愛還是義無返顧的衝上去。原本肥碩的身軀,因為終日勞作而瘦削下來,而勞作也讓她變得更為有力。
撿著一個殿後的北夷婦人,她紅著眼衝上去,直接將木箭插到地方心臟。
「嘔……」
血珠子濺在宜悠腳下,原本壓下去的孕吐全數發作。彎腰手扶著膝蓋,她恨不得把心肝脾肺全數吐個乾淨。
前方大越中軍氣勢洶洶,北夷人很快發現後方這些婦孺。殺紅了眼的左賢王立馬指揮眾人合圍,部落毀了,如今他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凈賺。
「加快速度,沿著山邊衝過去。」
穆然也想過呆在山上,但是對於雪山,北夷人比他們要精通。等到他們退回來,在山上將會更加的不利。
沈福愛沖在最前面,她身邊有許多滿懷希望的女人。來之前朝廷欽差曾經說過,若是此戰大截,他們中的多數人將會被赦免。沈福愛想著自己的罪責,在寧古塔她屬於輕的。
如果有人能赦免,她肯定會是第一批。到時候她可以回雲林村,陪著英姐長大,甚至幫她看著外孫和外孫女。想到這,她覺得身上傷口的疼痛算不得什麼,一門心思的向前沖。
穆然穿得太過顯眼,好幾個北夷人朝他圍上來。見此他顧不得其它,直接將宜悠扛在肩上,拿著大刀左支右絀,一路往外殺去。再看邊上,廖其廷也如此抱著巧姐,兩人并行一路,一人負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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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前宜悠做足了心理建設,她甚至親自勸服了穆然跟隨。
可面前各種死相的人,還有鋪天蓋地的血腥和燒焦味,一點點的刺激著她的神經。與話本中聽到的不一樣,也與穆然描述的不一樣,人類最原始的殘酷赤|裸|裸的擺在她跟前,她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不在意。
眼前越來越眩暈,終於她忍不住暈了過去。穆然感覺到肩膀上的異樣,更是加快速度。
他體力本就好,終於跑出了兩三里,邊上正是大越的軍隊。如十二歲入伍那年一樣,已經花白了鬍子的廖將軍沖在最前面。揮舞著那把永不生鏽的唐刀,他利落的收割者一個又一個的北夷人。
「痛快,真是痛快。」
衝天的火光下,他如山海經傳說中的戰神刑天,渾身上下散發著舍我獨誰的氣勢。
宜悠醒來時,剛好看到這一幕。立時心中的那些恐懼被面前的老將軍填滿,她突然發現,鎮國將軍這個稱號不是白叫的。似乎只要有他在,大越就能安定,而她也一定不會受到北夷人的傷害。
即便他已經是白髮老翁,可那股氣勢卻壓過了面冠如玉的廖其廷。這便是男兒大丈夫,生於世間,頂天立地。雖艱難困苦,仍玉汝於成!
「穆大哥,我下來,你跟著廖將軍一塊上去。」
「你跟巧姐一道回後面。」
中軍與右翼軍在一處,三萬大軍組成了一條比水桶還要結實的防線。大越軍隊的後面雖仍是蒼茫雪原,但卻覺得安全。
「好。」
宜悠沒有再說什麼多餘的話,那個在前線浴血奮戰,為大越盡忠的穆然,才是前後兩世最讓他心蕩神馳的男子漢。她相信經歷過這一幕,即便他臉上多添一道傷疤,自己也只會以此為榮。
坐在馬車沿上,透過人群她看向前方衝殺的將士。經歷過火燒連營,北夷人的心已經散了。在絕對的兵力優勢下,這場戰事就是一場秋收。雖然人數眾多,但她還是能很容易分辨出穆然的身影。
他守在廖將軍左右,俊俏的功夫發揮到極致。雖然看不真切,但她還是能感覺到大刀下那揮濺的血珠。
「當真是好看。」巧姐臉色有些白,不過此刻她話語中卻是帶著痴迷。
「或許這便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
宜悠喃喃自語,男人天生比女人熱血,而他們的情懷,永遠在戰場的熱血揮灑間。
「北夷人快敗了。」
明遠走過來,為兩人解釋著北夷人的哀嚎:「他們在乞求雪神的幫助。」
「雪神?」宜悠嗤笑:「目前這情況,便是神來了也無奈。」
「那倒是,北夷人有雪神,咱們大越還有玉皇大帝和二郎神。那麼多神仙,定不會怕這一個。」
明遠的話很好的緩和了氣氛,宜悠就著雪神漱漱口,那股酸味去除后,她後知後覺的發現,不知不覺中似乎自己變了很多。來之前她就想過,若是找到穆然,定不讓他參戰,而是要保他平安。
畢竟他平安了就是雲縣縣尉,有這個官職,他們全家一生一世,均可福樂安康。
就在方才,她卻是親自改了主意,親手將他推到了最前面。如今她非但沒有絲毫後悔,反而深深的以此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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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遠猜測的很多,沒過多久,北夷人被屠戮近半。剩餘人也通通坐在地上,放下手中的刀劍,任由大越俘虜。
宜悠坐在馬車上,看著前方忙碌收編俘虜的大越兵卒。餘光一掃,她似乎看到有幾個槍是紅纓的兵卒,偷偷地通過旁邊,鑽往少數沒被燒毀的營帳。
「紅纓,是左翼軍?」
「恩,中軍秉承聖上旨意,是黃纓絡;至於右翼軍,纓絡則是藍色。不過仗打多了,那纓絡也看不出來。」
「那些人長槍著實太乾淨,一看就是在後面渾水摸魚的,如今他們躥到裡面去,是有何意圖?」
宜悠自言自語,而後突然想到了:「是要銷毀證據。」
大越人講究狡兔三窟,北夷人卻是直接把窩巢背在自己的身上。自然而然,所有的東西便都在氈房中。不同於普通人氈房的不堪一擊,左右賢王的營帳離四周比較遠,邊上有大片空地,如今還保存完好。
見一個血人朝自己走來,國字臉和那難看的笑容很快讓她分辨出來。
「穆大哥,有人去了北夷的王帳,我猜他們要銷毀證據。」
穆然大驚,來不及跟她說話,直接掉轉馬頭往王帳裡面去。走到近處,就看到火星濺起:「快來撲火。」
顧不得其他,他一個人鑽進去,就見好幾名左翼軍正在偏將的帶領下,意圖燒毀王帳中所有文書。
「穆然,哥幾個,他為了保護廖將軍,已然殉國。」
左翼軍紛紛圍上來,同時有人也負責點火。剛打完一仗穆然正是疲累的時候,費盡全力抵抗,眼見快要撐不住,一把刀直接砍在他的左腿上,不偏不倚命中舊傷。
當即他摔倒在地,千鈞一髮之際,廖其廷帶著人衝進來。
滅火的滅火,制服的制服。而後在左賢王王帳的最深處,眾人找到一隻鐵皮箱子,打開后,裡面全是北夷最重要的文書。
「天助我也。」
哪怕是向來豪爽的廖將軍,此刻也忍不住仰臉大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大越與北夷交戰千年,屢戰屢敗,大部分原因卻是對北夷不夠了解。
不是他們不想了解,而是北夷人全是騎兵。甚至連住的氈帳,都是可以直接拉在馬車上走。比如這次,若不是有雪崩,北夷人停下來祭祀雪神,他們早已遷至他處。
千年來的窩囊氣,這會總算是徹底報出來。而有了這箱子文書,再由理藩院那些精通北夷語言的人弄出來研究,日後再打仗,他們也不會被動。
正高興著,穆然走過來,神色有些陰沉:「將軍,你且看。」
廖將軍展開信,望著上面熟悉的字跡直接火冒三丈:「這幫畜生,那可是一萬人!其廷,你去將王克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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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生著氣,宜悠這邊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王克眼見廖將軍帶人衝進王帳,便知道王家完了。本來還能再稍作抵抗,可前幾天,他剛將京中傳來的密信交予左賢王。他倒是不想給如此惹人詬病的白紙黑字,可當年王家一步錯,如今已經被人拿捏住。一年又一年,證據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多。
他可不信左賢王會那般好心,看完就燒了。他也不信廖將軍會那般好脾氣,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主動為他隱瞞。
兩種都不可能,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人之將死,他心中的怨氣無處發。帶著自己的幾十個親信,他直接朝始作俑者穆然的家眷走來。
「宜悠,快撤。」
巧姐擋在她前面,她高超的武藝天賦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左右擋住攻擊,宜悠卻陷入了退無可退的境地。邊上閑下來的兵卒想要阻攔,卻發現對方已經拉起了弓弦。
「都是你,是你對穆然說得。好端端的,為什麼你要看到!」
王克恨極了宜悠,王家九族,上萬的人,如今全被她那一眼給毀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越可曾欠過你們一絲一毫?在場的所有人,他們都在為了這個國家而浴血奮戰,不顧家中老父妻小。而你們,卻因為那一點錢財,背叛大越,將攻城器械的圖紙交到北夷人手中。」
「事實並非如此,我無心背叛大越。可如今,事情已無轉圜餘地。黃泉路上,有你這等美人陪伴,我死也無憾。開弓,放箭。弟兄們,十八年後咱們又是一條好漢。」
王克的左翼軍全是他的親信,如今卻是全然聽從於他。宜悠忙依託著前面的巨石藏起來,王克發話后,箭矢如雨般的射過來,有些甚至到她腳跟前。若不是她身量小,怕是早已被射穿。
「怎麼辦?」
正當她和巧姐無助時,箭雨突然停歇。小心的探出頭來,方才的左翼軍均已伏誅。而帶頭的,正是沈福愛所引領的一乾娘子軍。
人人手裡的竹箭上都抹上了黑油,帶著火的尖刺投擲過來,趁著左翼軍愣神,剩餘兵卒一同圍上來,該殺殺,王家叔侄則是被活捉。
晚來一步的穆然和廖其廷,一人一腳,直接踹翻了叔侄二人。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得虧裴子桓及時過來:「再下去出人命,殺了朝廷命官,你們倆也會惹上麻煩。」
穆然最後朝著王克肋骨狠狠地踹一腳,直踹得他噴出一口老血。而後他兩步走到小媳婦跟前,望著面前刺蝟般的箭矢,他摩拳擦掌只恨自己怎麼沒多踹兩腳。
「我沒事,石頭裡面空著一塊。」
宜悠走出來,臉上是再輕鬆不過的笑容。依著石頭,兩人看向遠處。
雪山之上,一輪朝日升起,照亮整片大地。燃燒一夜的大火也已熄滅,北夷人被捆綁起來,呆在曾經的家園廢墟上。經此一役,左右賢王兩部落,剩餘不過千人。
「都結束了?」
「結束了,明遠在那邊看到,北夷人的王庭早已搬往羅剎國境內,大越不便出兵。」
「羅剎國?那個全身是黃毛的國家?」
「恩,正是,他們最喜歡咱們大越的酒。子桓兄曾向聖上進言,支持北夷在羅剎國境內發展。」
「狗咬狗一嘴毛。」
「正是這意思,不過他原話卻是:以夷制夷。這會他正與北夷人談判,你且去聽聽?」
宜悠聽遠處傳來的聲音,裴子桓站在石頭上,跟個神棍似得說道:「你等喜愛放牧,至此以北,王庭所在之處水草豐美。吾皇聖明,特准王庭……」
明遠翻譯成北夷的語言,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宜悠聽了半晌,總算明白大致的意思:王庭可以拿牛、羊、銀兩、珠寶等物來換這些北夷人,而大越這邊本著睦鄰友好,強烈建議他們離開大漠雪原,去往水草豐美的羅剎國放牧。
最後他甚至還鼓勵道,你們如此強大,也只比我們大越差一點,羅剎國肯定會乖乖讓出草原。到時候,你們的生活幸福又安定,咱們兩族還是好朋友。
太損了,宜悠捂住嘴:「這能成?」
穆然斟酌著詞句:「先前不成,如今由不得他們不聽。」
宜悠揚起幸福的笑靨,拿起手帕為他擦擦臉,她突然看到穆然那蒼白的臉色。再往下看,被血染紅的褲子,似乎有一片紅得格外鮮艷。蹲下來仔細瞅瞅,抹一把,她的指腹竟然是紅的。
「你的腿?不對,這是你先前傷到的那條腿。方才分明無事,怎麼如今?」
宜悠捂住嘴,眼中止不住的心疼。雖然她理解穆然奔赴前線,可如今他受傷,她還是止不住的心疼。
「無礙的,軍中郎中已包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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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然雖然面上說著無礙,但世界上確是太有礙了。三軍大截,沒幾日朝廷欽差就來到,親自賜了廖將軍黃馬褂,還有據說聖上最愛的一匹,經由波斯進貢的汗血寶馬。
其他人並無獎賞,不過大家都知道,打完仗少不了加官進爵。不過是如今時日太過倉促,禮部那邊還來不及。等回到京城,好處大大的有。
這其中穆然與廖其廷最為顯眼,他們也面臨著新一輪的封賞。不過宜悠卻全然沒有喜悅,她的肚子已經開始顯懷,但她卻堅持親自照顧穆然。
「我扶著你下去。」
十來天後終於抵達越京,城門口,聖上帶領百官親自迎接歸來的廖將軍。
宜悠和巧姐依舊留在軍中,經此一役,所有的將領都見識了寧古塔那幫婦孺的剽悍。戰事贏得如此漂亮,再也沒有人去提軍中有女人不吉利這事。
「辛苦你了。」
兩人自馬車上下來,跪倒在地。山呼萬歲聲此起彼伏,而後前面的聖上說平身。由於大軍人數實在太多,聖上聲音後面聽不到,便由傳令官三丈一人的,一句句傳到後面。
宜悠扶起穆然,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眼眶再次紅了。上次他還只是跛足,如今這次怕是真的不良於行。
「莫要讓他人看到。」
宜悠也知道輕重,如此舉朝歡慶的場合,若是讓人瞧見她這幅如喪考妣的模樣,指不定能編排出什麼。
迎完三軍后,便是主要將領入宮赴宴。穆然雖只是個小小的縣尉,可黑油卻早已運到京城,連帶著他也入了聖上的眼。他與廖其廷一道,共同入宮。
「宜悠,咱們先回章家。宮中有御醫,怎麼也比軍中郎中的醫術好,你不用太過擔心。」
宜悠忙走上去,小聲囑咐:「穆大哥,你可定要想著,有機會叫御醫看看。」
「恩。」
穆然應下的事從不會反悔,宜悠終於跟隨巧姐去了章家。與上次相比,這次迎著兩人的人卻有很多。宜悠終於見到了巧姐舅母的真容,一位挺刻薄的中年婦人。看著她那隱忍的模樣,巧姐頗為高興。
「她姓陳,娘親姓王,所以我也不用再擔心了。」
宜悠頗為理解的點頭:「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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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三月底的越京已是桃花開,在乾清宮前的廣場上,聖上設宴,犒勞此次征北夷的將領。
「眾將士辛苦,如今自是論功行賞之時。」
「鎮國將軍勞苦功高,當首功,其侯爵加一等,升伯爵,允世襲五代而不降等。」
將領並沒有文人那一堆三辭三請的規矩,廖將軍上前跪謝:「這頭功,老臣愧不敢當。如今老臣卻有一事相求,懇請聖上恩准。」
「准奏。」
「老臣年事已高,如今騎一會馬身子骨整個跟散架似得,還望聖上允許老臣致休,爵位傳於世子。」
坐在上首的聖上不僅是高興,簡直是太高興了。廖將軍當真是好臣子,打仗一等一的厲害,受了委屈也不怨恨,需要他的時候盡全力為國為民。這會功成名就,正如日中天的連他都有些怕的時候,他卻主動交軍權。
比起廖將軍,後宮中那些口口聲聲喜歡到他掏心掏肺的妃子,簡直不值一提。這一刻,因為王貴妃吹枕邊風,還有二皇子苦求而稍微軟化的心瞬間堅定,他心中再無一絲顧慮。
「准,鎮國將軍之位交由裴子昱,汝之子代替裴子昱先前右將軍之職。」
廖將軍鬆一口氣,他雖然是個大老粗,但該明白的道理他都明白。歷史上,那麼多有名的將領,能得善終的有幾個?今日百官出城,王丞相都不在列。聖上想收拾朝中權貴,也不能任他們這些寒門做大。
他退下來,王家也得完蛋。而聖上會記得他所做的一切,給廖家,給天下寒門更多希望。他的歸隱,換來的是廖家五世,百餘年的興盛,這已然足夠。餘光看向一旁,他還欠著那孩子的。
十年前他以一條腿和一張臉的代價,保下了他一條命。而如今他又以慘痛的代價,保住了王家謀逆的證據。
「聖上,老臣還有一言。此次征北夷,首功當屬穆縣尉。」
皇上正好高興著,對於穆然這大功臣,他自然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宣。」
穆然被兩名內侍攙扶著,跪倒在台階前的石板上。垂著頭,他想起頭一晚廖將軍囑咐過的話。不要太直接,也不要太含蓄,一切要感謝聖上。
「首功之名,微臣愧不敢當,一切均有賴於聖上聖明,以及廖將軍謀略有方。」
他如此謙虛,聖上也好接話:「有功行賞,愛卿不必過謙。如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朕可以許你一個願望。」
尹御史正在咒罵,如今的五官一個比一個賊,瞧瞧那謙遜的態度,比他們文官還惺惺作態。聽到聖上的話,他心中閃出一抹不切實際的想法:穆然若是能拿來赦免王家,那該有多好。
大越本就重武,如今他們再這般油滑,往後文官可怎麼混。摸摸袖子里的奏摺,他與陳、王、常三家是栓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如今想要救王家,只能盡量挑軍隊的刺。混淆視聽,再想法子銷毀證據。
「臣卻有一事相求。」
滿朝嘩然,如此珍貴的條件,他不會獅子大開口吧?
皇上也震驚:「講。」
「臣妻之家中,曾出過一名逃犯。日前臣出征,曾有人以此要挾,慾望對她行不軌之事。如若不從,便將此事告發朝廷,誅其九族。臣妻無奈,只得逃亡邊關尋臣。如今聖上開口,臣懇請您不再計較逃犯之事。」
聖上邊上的萬能內侍立刻說起了沈福海當年之事,聽完后他放輕鬆。只要穆然媳婦不姓王,那一些都好辦。
不過是件小事,一個通|奸又當場死了的逃犯罷:「准奏。」
儘管沒再多問,聖上卻將此事記在心底。沒等宴席散了,他便得知,逼迫之人正是前不久爭論不休的雲州縣丞人選:常安之。
「此人是越京城中青|樓楚|館的常客,奴才聽聞穆夫人極美。」
都是男人,誰不明白誰。聖上一方面對宜悠好奇,究竟是多美,才能讓見慣京中佳麗的常安之,放□價做如此下作之事。當然他是聖明天子,這念頭只是在腦中一晃而過,他更多的則是懷疑常家人的品性。
先有常逸之被推出來頂罪,後有常安之公然對朝廷命官之妻下手。本來陳、王、常三家中,他想保全比較聽話的常家,如今他卻是一家都不想保。大越如此大,讀書人不少,難不成沒了這三家,朝廷就立馬覆滅?
沒有誰能猜中聖上心中的百轉千回,不過眾人卻紛紛對穆然投去敬佩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文官,個頂個的星星眼。看人家這眼藥上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卻把那幾大家子都拉下水,當真是高手。
走下來的穆然全然不知這複雜的情緒,他的本意就是:小媳婦日日為此事受驚,有機會正好徹底解決。
至於高官厚祿,在他看來銀錢夠花就是。再也沒有什麼,比回雲縣那個小院,摟著小媳婦聞著她身上的茉莉香,安心睡一覺,然後生幾個孩子來得踏實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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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聖上不會這般虧待有功之臣,宴席散之前,穆然還是被升一級,由縣尉升為監軍。而原本的雲州監軍廖其廷,更是近一步,成為了雲州臨近幾州的觀察使。
雖然聽起來不那般響亮,但這職位卻類似於先前的縣監,有獨立給聖上進奏摺的權利。
換言之,惹惱了他,就等著被穿小鞋,小報告打在皇帝案頭。
觀察使常駐雲州,對此廖其廷很是滿意。雲州常年不冷不熱,有山有水住著舒坦,在者他媳婦有那前科,岳父岳母也不捨得讓她離家太遠。雖然平日打打鬧鬧,但他卻著實把巧姐放在心尖尖上。穆然話說得對:媳婦是娶來疼的,連媳婦都護不了算什麼男人?
其他人也各有擢升,因著王家眼看就要倒台,朝中空閑職位很多。聖上很大方,對於這些解決了大越後顧之憂的武官,均給了令人滿意的賞賜。宴席結束前,他默默派人宣太醫院醫正給穆然醫治。
而後他想著,殿試也該快些,到時候出來新人,正好填補朝上空出來的缺。
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到真是沒有人猜出聖上真實的想法。不過猜出來也沒用,當今聖上是有魄力之人,他可以聆聽臣子各抒己見,也充分採納意見。可若是等他拍板,那就不會輕易更改。
如王家這些叛國之人,半個月前三軍都看得真切,除非神仙來個時光倒流,不然絕對洗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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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醫是隨著穆然回府的,因著京中並無住處,鎮國將軍府此時也敏感,他便住在了裴家。
宜悠當然也得跟著過去,同巧姐道別後,她第一次走進裴家。與章家不同,裴家是千年前起有名的大族,雖然這其中起起落落,但整個祖宅還是透出濃濃的書香。
想著陳德仁那做派,再對比裴家低調的奢華,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什麼才是世家。望著邊上風度翩翩的裴子桓,進士出身天子寵臣,世家良好教養,如今他已是京中第一乘龍快婿。
可惜那麼多世家,多數葬送在前朝。京中如今只剩裴家一家,同族通婚肯定不可能,不知何人能配得上他。
裴子桓被她看得發毛,忙轉移話題:「穆兄腿傷得雖重,但這卻是好事。」
「好事?」
「御醫方才已經診治過,因為傷到了骨頭,雖然當時疼,也不好養。但這次接骨,養好傷后,日後他的腿腳便與常人無異。」
宜悠喜出望外:「這當真是好事,只是他要受不少罪吧?」
「御醫那邊有麻沸散,喝下去后,人全身都會麻木。等他清醒過來,接骨已然完成。」
宜悠將心揣回肚子里,她不計較穆然的容貌,但她卻心疼,每逢陰雨天腿腳就不靈便的穆然。如今有御醫診治,他應該能好得很快。
「今日在大殿上,穆兄可是做了件驚世駭俗之事。哎,且等他親自告知於你。」
雖然好奇,但宜悠並未多想。此時此刻,沒有什麼事比穆然的腿腳更重要。進入房內安慰著穆然,她陪著他一道喝下麻沸散。
御醫的手法很是特別,他拿個小木槌輕輕敲打著穆然那條傷腿,用燒酒擦拭后,又重新將結痂的傷口敲開。
即便是飲用了麻沸散,穆然也有些撐不住。宜悠皺眉,卻並沒有失去理智。面前之人是聖上派來的御醫,他定會竭盡全力。而她能做的,只有盡量的安慰穆然。
一個時辰后,御醫擦擦滿頭的大漢:「板子切勿拆下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依老朽看,你最好在京城住半年,待好全了再上任。」
養傷之事乃是升上特批,裴家有著世家的教養,自然表示他們可以一直住在此處。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裴子桓於她道出實情。
「陳、王、常三家意圖與裴家並列,族長早已看他們不順眼。如今穆然保住證據,將其拉下馬,族長很是喜歡你們。」
就這樣,宜悠安心的住了下來。沒等半個月,外面熱鬧起來。烜赫一時的王家和陳家,因為通敵賣國,而被聖上誅九族。而常家雖然並未被抓到錯處,但也因與兩家過從甚密,而被全體罷官。
京中三巨無霸轟然坍塌,只留給眾人無盡的談姿。不過京中話題很快消失,因為在殿試的那一日,遊街狀元郎的風采,讓所有人為之折服。從此之後,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第一乘龍快婿的名單上,又加上了陳睿一名。每每被提及,裴子桓都要感激他吸引火力。
春夏均過,期間常逸之帶著李氏入京。因為捐贈的五十萬兩白銀,他被聖上欽賜「高風亮節」的牌匾。有這塊匾額,足夠他一輩子安穩。
常逸之銀錢多,很大方的在京中買下一處宅子,兩人也順勢搬過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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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秋日,豐收時節,宜悠卻開始發動。有了裴家流傳千年的保胎方子,生產很順利。沒過幾個時辰,隨著一聲嘹亮的啼哭,腿腳已經好了的穆然,再次坐到了地上。
「生了,是個哥兒。」
常逸之和李氏陪在一側,穆然顫抖的抱起襁褓中的孩子。果然如他想的一般,胎髮濃密,眉眼間像極了宜悠。
「這孩子真沉,定隨瞭然哥身子骨好。」
外孫的降世給李氏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她似乎又年輕了幾歲,看得常逸之一陣心蕩神馳。趁著給孩子診脈的功夫,他輕輕撫過李氏的手腕,當即身形止不住晃動。
這脈搏,芸娘有了?
這一日自然是雙喜臨門,待到晚間,穆然摟住疲憊的睡過去的小媳婦,描摹著她精緻的眉眼。
宜悠自生產完后便一直睡,到此時終於清醒。看這床邊眼眶發紅的穆然,她揚起一抹溫婉的笑容。夫妻倆感情正好,中間的小傢伙不幹,開始嚎哭起來。
喂完奶,她倚在穆然懷中。剛生產完的她並不臃腫,反而多了絲女人的嫵媚。
「夫君,還是可起了名?」
「常叔和娘給取了個小名,因為這孩子懷上時,我剛出征。他出生前幾日,大越也終於將北夷趕到了羅剎國境內,所以便叫勝哥兒。」
「勝利的勝?」
「恩。」
宜悠描摹著兒子的眉眼:「勝哥兒長得真好看,不知道長大后要做什麼。」
「放羊,娶個漂亮媳婦,生娃。生完娃再讓他放羊,就這樣,老婆孩子熱炕頭。」
笑過後,宜悠彷彿看到之後的一代又一代,他們踏踏實實,任世事變遷,不求富貴榮華,只求平安喜樂,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