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你屁事兒?管得倒寬!」汪洋甩開高舜的手,譏諷地看著他,眼裡豎了保衛自己的刺,似乎這一刻,全世界都是與他為敵的。
高舜忍住揍他一頓的衝動,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全身上下都是傷口,有的還滲著血絲,像是皮帶抽出來的,有的則是拳打腳踢后留下的,但這些都不是罪嚴重的。
高舜的眼睛忍不住定睛在汪洋脖子上的那道指印清晰的瘀痕上——那是被人掐出來的!而在那一刻,出手的人是想要汪洋的命的!
透過這到瘀痕,高舜能做出如是判斷。
但以他看到的幾次汪洋打架的風格,即便跟人打架處於下風,也不至於到這種完全受制於人的地步,他滿身狼狽無比的傷口,必須是對方處於對汪洋的絕對控制才能弄出來。而且如果對方是想掐死汪洋,為什麼在最後一刻反而鬆手了?
汪洋在高舜的這種打量下,臉色青了白白了紅,既像羞憤又像怨恨,手上蠢蠢欲動,像是想出手,但可能想起自己連著兩次都沒在他手裡討到好處,所以也不敢妄動,最後,他只嘲弄地看了高舜一眼,轉身便要走。
高舜卻快他一步,擋到他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些是……你家裡人動得手?」高舜直視著汪洋的眼睛。以瘀痕的顏色來看,對方在那一刻應該是處於失控中的才對。集合種種情況,高舜發覺,汪洋這一身「精彩絕倫」的傷並不是他的戰績勳章,反而更像是——家暴所致。
汪洋眼中忽然飄過一絲痛苦,他反手狠狠推了高舜一把,「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啊?誰打的跟你有個屁關係?怎麼?你是覺得我這一身不夠精彩,你也想再添兩筆是不是?好啊,來啊!老子怕了你不成!」
汪洋忽然暴走的狀態,讓高舜越發顯得平靜,他的眼底如沉著一潭深水,一動不動地映著汪洋的種種反應。
人在被戳中軟肋時,就會披上鎧甲武裝自己。這鎧甲,有時候是龜縮到殼裡,有時候是豎起更多的刺,即便自己已經被刺得血流成河。
汪洋吼完后,發現高舜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中並沒有他以為的同情或憐憫,更沒有厭惡和不耐煩,他就是這麼看著自己。
面對這樣的高舜,汪洋忽然間覺得無力,不知道自己還做些什麼了,他覺得好像自己所有的一切難堪和傷疤在這個傻大個面前總是會變得無所遁形。
每一次的每一次,只要和這個傻大個相遇,自己就會陷入一種十分難堪的境地里,簡直就像拴在了一根叫「孽」的繩子上一樣。
「你們這些叫人作惡的人!」汪洋忽然也平靜了下來,他平靜地看著高舜說出這樣一句話。說完后,迅速地轉身,邁起雙腿就跑,三兩步躍過灌木叢,朝著石海公園後面一片人造林子跑去了。
他單薄的衣衫被風一吹,便變得鼓鼓囊囊了起來,襯得他瘦削的身形更加纖細。
高舜站在原地緊緊皺著眉,腳下已經邁了出去,下意識準備追。卻忽而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多事,也沒什麼立場。在原地頓足半晌,最後只深深地看了一眼汪洋消失的地方,便還是抱著自己買到的東西往家走去。
回家后,高舜拍掉自己身上的雪花,將祭拜的東西一一擺出來,照著他雜貨店老闆給他普及的一些知識,捯飭完了后,也還挺像模像樣。
他看著香案正前方「幸福的一家三口」的照片,絲毫不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出現在照片中有什麼不對,倒覺得很合適。畢竟,「高舜」其實也不在了。
他站在自己擺出來的臨時香案前看了一會兒,便轉進了廚房,準備給自己簡單弄點吃的,站在灶台前的時候,一個側目,透過窗戶發現,本來稀稀鬆松的小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
他不禁又蹙起了眉,盯著窗外看了幾秒,忽然敏捷地將灶台上的火給熄了,轉身出了廚房,將自己的厚外套重新套上,臨出門前,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從衣櫃里又拿出了一件厚外套,然後鎖了門往外走。
重新來到先前汪洋消失的那個人造林前面的時候,高舜便沒了先前的那些踟躕猶豫,大長腿一邁,便躍過了灌木叢,然後一步一步地朝汪洋消失的方向走去。
走進十多米后,他先是蹲下看了看四周,又仔仔細細辨認了一下已經被鵝毛大雪覆蓋了許多的痕迹,最後站起來選定了一個方向加快步伐往前走。
足足走了七八分鐘,高舜才重新停下步子。
他站在一處亮著昏黃燈光的公共廁所外面,淺淺地嘆了口氣,走進了男廁所。然後一個隔間一個隔間地找過去,終於,發現第四個隔間是從裡面反鎖的。
他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一聲暗啞的聲音:「媽的,這麼多間都空著,你非得蹲這個坑啊?」
高舜頓了頓,收回了手,沒說話。抬頭看了看,將手裡的厚外套捲成一個卷,抬手一發力,將衣服卷從隔間的上面扔了進去。只聽悶悶的一聲響,應該是直接砸到裡面那個少年的懷裡了。
隨後,高舜才道:「不想第二天新聞報道在石海公園的廁所里發現一具凍死的屍體,就穿上。」
裡面忽然就沒有了聲音,好像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高舜側耳留意了一會兒,忽然便勾了勾嘴角,也不再出聲說話。他徑自靠在隔間外面的門板上,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包煙,為自己點上了一根,一邊愜意地仰頭看著天花板,一邊吞雲吐霧起來——雖然這具身體其實沒有煙癮,但是自從那回在暗巷裡破了這個先例,高舜便就喜歡在自己身上揣上一包煙。
良久,隔間里終於重新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穿衣服聲音,高舜順勢掐滅了煙頭,將煙頭丟在地上,隔間的門打開了。
汪洋套著那件寬大的外套,站在了高舜面前,他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煙頭,又抬頭看了看高舜,眼裡閃過些驚異——原來剛剛聞到的煙味真的是他在抽煙!
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對高舜說什麼,但終究沒有出聲,好像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
高舜伸手很自然地就在他腦袋上的五彩毛髮里捋了一把,然後轉身往外走,「走吧。」
汪洋僵了僵身體,站在原地不動。
高舜邁出幾步后回頭看著他,眉頭微挑,「你真想凍死在這裡?」
汪洋咬著下唇,強硬而倔強地抬頭看著他,聲音嘶啞地問他,「你為什麼對我做這些?」
高舜聞言微微閃了一下神,他看著套著自己厚外套的少年,他應該和自己現在的身體差不多大,但是他的體格卻整整比現在的自己小了一號,一方面是自己重生後有意鍛煉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這個少年卻是比同齡人更瘦的原因。
自己寬大的厚外套罩在他身上,簡直就像一個皮褥子罩住了一隻小動物一樣。而這個小動物的眼裡還閃著戒備刺人的目光,好似自己給不出他一個合理的答案,他立刻便會撲上來咬殺了自己。
「因為……」高舜微微有些晃神,看著少年,又不像在看著他,少年身上似乎有一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重疊了上去,「你很像我。」
「?!」少年愕然,完全沒有想到是這麼的原因,他不相信地睜大了眼,低聲咆哮,「你是覺得我這種人的腦子完全是擺設嗎?」
高舜無所謂地看著他,「信不信隨你,我沒說謊的習慣。」
汪洋還在那裡磨磨唧唧,高舜頓時有些摸不清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當即舉起手臂便道:「你若不想走,我敲暈了帶走也是一樣的。」
「!」汪洋愣住。
高舜挑眉,那意思——你大可以試試。
最後,不知道是出於高舜的威脅,還是這寒夜實在太難一個人熬,又或者還有些其他什麼原因,總之,汪洋跟著高舜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穿過人造林,跨過灌木叢,從公園的東門出來,朝著高舜的小公寓走去。
高舜大踏步走在前面,汪洋錯開兩步跟在他後面,越靠近高舜的小公寓時,汪洋的走步調越遲疑。
高舜一邊走一邊以眼角的餘光去瞟汪洋,在汪洋的步調變得更遲疑前,他加快了步伐,並對汪洋道:「快點,雪越下越大了!」
五分鐘后,兩人進了高舜的小公寓。
進屋的一剎那,汪洋木著張臉,準備迎接他以為的來自高舜家人的「熱情」垂問。但低垂著眼等了半天,卻還是只有高舜的催促聲,「把外套脫下來,雪花抖掉。」
他默默地照做,在抖雪花的同時,發現這間五十坪的小公寓真的是「簡樸」極了。
屋子裡的燈都是那種老式的黃燈泡,光線並不亮堂,尤其映著慘白的四壁,顯得更磕磣了。屋子裡沒有客廳,只有一個小小的餐廳,裡面一張四方桌配四把椅子。
而原本該是客廳的地方居然吊著一個沙袋,旁邊都是一些簡易的運動器材,看樣子是被改成了一個室內運動場地。
裡面一間卧室,正對著這個室內運動場地,此時,卧室的門是開著的,一眼就望到了頭,一個柜子,一張書桌,一台電腦,一個簡易的書架,然後正中央是一張大床,床上的被子疊得像豆腐塊。
整個空間里,沒有電視,沒有沙發,沒有多餘的裝飾或擺設,更沒有多餘的什麼「其他人」。
汪洋一陣驚訝,回頭看高舜的一瞬間,看到高舜身後的一個簡易的香案,那種會在除夕夜擺上的祭拜家中去世親人的香案。
他微微朝旁邊探了探頭,看清香案上照片里的人後,一股恐懼陡然間從腳底升了上來,脊樑上都躥過戰慄。他瞳孔猛地縮放了一下,然後瞪大了眼,定睛朝高舜看去。
——他到底是不是人?
高舜回頭的時候就看到汪洋一臉驚恐地盯著自己看,他莫名其妙了一下,隨即想到自己身後的那個簡易香案,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
高舜頓覺好笑,他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閃過愉悅的光芒,開口解釋:「我能找到的照片只有這一張。」
汪洋依舊大氣都不敢喘地看著高舜。
高舜忽然覺得這一幕確實十分有趣,他忽然猛地一下湊到了汪洋近前,又嚇了小孩兒一大跳,高舜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沒想到會怕鬼。」
汪洋忍住想奪門而出的衝動,又看了看相片,然後看向高舜。
仔細看后,發現照片里的人比現在的高舜要稚嫩的多,應該是一兩年前拍的了。
「我拿衣服給你洗澡。」高舜看汪洋眼底的驚懼散去,便也不再逗他。
將汪洋打發去洗澡后,高舜才重新回到廚房準備吃食,他揭開鍋蓋的時候,看到鍋里原先煮的面已經糊成一團,只能倒掉,重新燒水煮麵。
等水開的間隙里,高舜翻出自己備下的一些外傷葯,扔在了浴室門口,然後敲了敲門,「外面有傷葯,自己看著弄。」
等到高舜端著兩碗面上桌后,汪洋已經洗漱乾淨了,正坐在四方桌前面,身上的傷口也都做了簡單的處理,手法都很熟練,看出來不是第一次了。
而那頭五顏六色的長毛因為沾水的原因都軟趴趴地貼著他的頭皮,小孩兒大概也覺得長發確實麻煩了,將額頭前的長劉海全部撥到後面去了,第一次,將自己的整張臉都露了出來。
尖尖的下顎,秀挺的鼻樑以及飽滿的額頭,確實是張出色的臉孔,高舜暗忖。
兩人默默地吃著各自碗里的面,好似都沒有什麼交流的*,實則是高舜知道,這個孩子能跟自己回來就算是一大進步了,想再進一步嘮點家常打聽詳細的情況基本沒可能,所以他便也不去費這個口舌。
而汪洋……靜默了好一會兒,像是終於意識到,他現在能不至於在大雪天流落街頭的主要原因是什麼時,才斟酌地開口道「你也是一個人?」
高舜深深看了他一眼——也?
汪洋倏地又沉默了下來。
在這種怪異的無聲中,兩人扒拉完自己碗里的面。
等到晚上休息的時候,高舜才發現自己壓根沒有多餘的被子能給汪洋打個地鋪,當即只能邀他一起擠擠了。
誰知道,這個提議一提出,汪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我不用睡!」
高舜挑眉看向這個孩子,半晌之後聳肩,「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