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雲眉眼不抬,顯然並不准備回答王嫵這個問題。看似隨意地站在門前,也不見什麼其他動作,卻令王嫵突然升起一股不安來,好像要是她再多問一個問題,趙雲極有可能直接動手將她扔到門外的車上去。
王嫵本以為經過她剛才的表現,趙雲至少會先對她表示一下感謝。那種場合,主不疑而將涕零,肝腦塗地表忠心,電視上不都是這麼演么?
王嫵的心裡落差有點大,看向趙雲的目光不免帶了幾分忿忿。
而在那挺拔如槍的身形前,她隨即又默默安慰自己。這個年代,女人的地位實在太低,要不是頂著公孫瓚女兒的身份,亂世中她如何生存都成問題。曹操的地盤,她也不知現在到底在哪個方向,初時黃巾軍中的驚嚇兇險還歷歷在目,亂世之中,切忌四處遊盪,若要逃亡,還需謹慎打算,謀定而後動。
一想到生存問題,王嫵的心態立刻平和下來。畢竟,趙雲是三國時代極少數名揚天下又得善終的武將,跟他走,比王嫵自己一個人亂闖要強得多。
迅速調節好情緒,王嫵最後清了清咳得發毛,有些刺痛的嗓子,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乾脆向趙雲點點頭,放下碗直接向門外走。
天色還未大亮,山上火光未熄,而山下卻是全無光亮。
二十八騎白馬依舊,馬上的騎士卻都已換下染血的白衣,穿上了從那三百黃巾殘軍中截獲的普通粗布短褐。人無聲,馬無鳴,在山坡下靜悄悄地列作四排,左右各二,分列在趙雲口中的「車駕」兩側,剩餘兩騎,一為趙雲,另一匹馬則套在車轅上,只等王嫵上車。
所謂「車駕」,無非就是兩隻高到王嫵肩膀的大木輪托著一塊笨重的柴木,粗大的木塊連毛刺木屑都不曾磨去,車上前後通透,能從這一頭直接望到另一頭的拱形木草篷頂已經塌了一半,另一半則半耷拉下來,佔了三分之一的「車廂」。
這是特意為她備下的「車駕」?王嫵站在那車前,足足愣了半晌,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有沒有得罪過趙雲。
她不知道,這已經是那三百黃巾殘兵用來裝運糧輜的,最好的車板了,只不過,莫不是馬車,而是牛車。
「請小姐上車。」見她愣得久了,趙雲很適時地出聲提醒。
王嫵長長舒了口氣,暗暗告訴自己入鄉隨俗。但就在她跨上車的之前,還是很不放心地一腳踩上木輪軸,猛然用力,又踹又晃。
也不知是少女的力氣太小,還是古代沒有豆腐渣工程,看似一陣風就能吹散架的車板在她一陣狠命的力道之下竟然紋絲不動。
王嫵這才放心,拍了拍灰,一手撐在車板上,另一手將及地的衣擺一撈,連躍帶跨,利落地跳上了這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破舊交通工具。
還不等她慶幸自己裙裾下多裹了一層,不至於活動不開的先見之明,王嫵赫然發現一個瘦小的少年站在馬車另一邊,正睜大了眼,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楞楞地看著她,一隻手僵在半空中,堪堪和趙雲同時伸出來的一隻手碰到一起。
趙雲只頓了一瞬,隨即立刻翻身上馬,伸出來的手順勢一側一搭,將那發愣的少年一把提起,打斷了他和王嫵的大眼對小眼,兩兩相望,無語相顧。
那少年只覺身體一輕,眼前一下翻轉,定神時,已經是落到了車前的木板之上。少年想回頭再看,猶豫了一下,終究是不敢,只得訕訕地拿起長韁,跟著其他人一起驅馬前行。
由於馬車不能任由匹馬飛馳,車聲粼粼中,其實他們前行的速度並不算快。然而山路不平,即使這種速度,小小的馬車還是彷彿巨浪中的一葉扁舟。
王嫵已經沒工夫抱怨這一路她會吃進多少馬蹄掀起的飛灰,閉著眼,死死地攀住車板和草篷相接之處,拽得還沒塌下來的半邊草篷簌簌地松落,草屑碎木橫飛,才勉強穩住身形,不至於跟著在車裡東倒西歪,卻穩不住胃裡的陣陣翻騰。
等他們行速慢下來,準備停下來稍歇時,王嫵顧不得別人的眼光,來不及從車中下來,就趴在車板上,將那一碗還不及消化的米粥通通吐了個乾淨。總算因為她這吐的姿勢,隨吐隨走,自己身上倒是半點污物也沒濺到。
只是嚇得那個趕車的少年手一松,韁繩馬鞭的力道都用錯了方向。拉車的白馬一聲長嘶,踢著腿拋下馬車飛跑出去,馬車被倒掀,失了支撐,轟然往後倒去。
一夜未眠,又如此吐了一通,王嫵渾身無力,一個手軟,連驚叫都沒出一聲,整個人一個翻滾,跌到了毫無遮攔的車后。
一直跟在馬車旁的趙雲眼疾手快,在馬上一個翻身,飛躍下來,搶上兩步,橫槍架上車頭高高翹起的轅木,用力向下一壓。勁力到處,馬車隨即在木板吱吱呀呀的響聲中又猛然向前傾。幾乎與此同時,碰的一聲悶響,卻是王嫵順著翻進去時的慣性,正撞上車板的柴木,又隨著前傾的車身滾了出來。
趙雲趕緊伸手扶了一把,以免她直接滾到地上。
狼狽不堪的王嫵攀著趙雲的手站穩身子,陡然眼前金芒一片,被刺得睜不開眼來,不禁伸手在眼前擋了一下。還以為是眼冒金星,定下神來才發現原來已是陽光明媚,日上中天。
好不容易適應了陽光,王嫵眯了下眼,狠狠喘了幾口,回頭看來時的方向,問趙云:「程昱追不上來了么?」
趙雲目光微凜,扶著她的手緊了緊,有些吃驚。
王嫵牽了牽嘴角,她雖然被顛得頭昏眼花,恨不得就地躺倒,剛才撞到的那一下也好像大鎚在後腦勺上狠敲了一下,可還不至於就這麼傻了。她從昏睡中醒來時,山下有人守夜,趙雲還在煮粥,全無一絲急迫離開的徵兆。然而她才將程昱攆走,白馬義從換衣熄火,車馬連夜出行,要說這和程昱沒關係,那才是被撞壞了頭。
想來定是趙雲擔心他送禮挑撥之計不成,又見到王嫵露面,會幹脆引人將她扣為人質,用以威脅公孫瓚,這才出此下策,連夜而走。
只是王嫵想不到,她印象當中尊華貴氣,安逸舒適的馬車之行居然比過山車還刺激。胃部一下一下抽搐,她緊緊皺著眉頭,壓下喉管里一陣又一陣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氣息。
「此處距離山廟四十餘里,若他們快馬來追,約莫一個時辰之內可以趕上我們。」雖然沒做解釋,但趙雲這句話,無疑說明王嫵所料不差。
一個時辰,就是兩個小時,稍稍歇一歇,應該問題不大。王嫵盤算了一下,心裡一根弦放鬆下來,頓時覺得渾身酸痛之餘,嘴裡更是發苦。四下一看,只見不遠處有一個水塘似的小湖泊,湖邊青草疏疏落落,點點青翠。
再喘口氣,她向那裡一指,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有水有草,讓人和馬都歇一會兒……稍歇一會兒再走。」
累極之下,王嫵也沒再細究自己的措辭是不是古風盎然,文辭嚴謹,聽得趙雲一愣,她卻是不管,自顧自搖搖晃晃地就向那湖泊走了過去。
春寒料峭的上午,湖水冰面初開不久,清澈而冰寒。
先捧起水來漱了口,雖說千年前的環境絕少污染,但王嫵還是不敢將這湖水咽下去,只是任由清冽的湖水過了過口,再狠狠洗了把臉。
手指和臉頰都凍得麻木刺痛,連牙齒根都有些發寒,激得她生生打了個冷戰。然而,這麼一刺激,精神總算好了些。
層層微瀾的湖面,陽光下碎金般閃爍,漸漸匯聚出一張清雅秀麗的少女面孔。這是王嫵到這個時代以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臉。
眉如柳絲,唇若菱,下顎尖尖,清婉嬌柔,比起她記憶中北方女子的長相,反倒是更像弱不勝衣的江南女子。層層衣領下若隱若現的鎖骨在頸下露出淺淺一窩,像一抹半遮半掩的笑靨,尚未長開的身體在那曲裾之下有了這點波折,仿若平白藏了一絲嬌媚,倒也好看。
趙雲從白馬義從中撥出昨晚休息過的五人率先飛馬趕路,打探前途的消息,尋機回報公孫瓚王嫵的下落,又安排剩餘的人就地休息,洗凈馬匹身上的血漬。一眾仔仔細細,周全的安排之餘,他手裡牽著的馬韁一刻不曾放鬆,目光不時地掃向湖邊。
之前公孫嫵不顧一切的逃婚還歷歷在目,白馬將軍的女兒,若是落入其他勢力手中,先不說生死,對於行軍的士氣也是一大打擊,現在萬幸叫他找到了人,又豈敢有片刻放鬆?只備著王嫵稍有逃跑的異響,他就立刻上馬去追,追回來就一刻不停地繼續趕路,直到趕回公孫瓚之處。
透過水中的倒影,王嫵沒注意到趙雲一身的警備,倒是在他徐徐而來的第一時間,看到他提在手裡的一袋乾糧。
才有了米粥暖胃,就立刻又吐了乾淨,王嫵看到乾糧,眼睛一亮,顧不得再研究自己的長相,也將之前對趙雲態度的忿然統統拋到一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來,回頭朝趙雲展顏一笑。
多少年後,趙雲仍記得這一幕。
王嫵站在水邊,窈窕纖瘦的身影后是鋪滿陽光閃耀的湖面。臉上尚未擦乾的水珠不知是映著天上的陽光,還是足邊的水光,燦然晶亮。漆黑髮亮的眼眸似不經意地輕輕一彎,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靈,鮮活靈動。
剎那之間,彷彿千山萬水都被她踩在腳下,天地萬物俱失卻了顏色,耀然奪目,令他幾乎睜不開眼。天地間,好像只剩下這一雙笑眼,如皎皎明月。
不知不覺,他也笑起來,身上沾滿暗沉血色,還來不及換下的白袍隨著笑聲輕舞飄揚,明朗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