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曹軍後退五十里,仿似天地亦有所感,雨住風停,雲開天朗。暮色將臨的天際盡頭,一縷璨亮霞金彩虹般的懸空如橋,碎金如霧,光波如漪,美輪美奐,竟是將屍山血海的蕭條戰場殘跡照得輝煌肅穆。
馬蹄泥濘,卻踏霞光萬道,好似立於騰雲之上,白袍血染,顯男兒血氣至勇,背脊如槍,兵戈如松。苦戰半日,數度衝殺之後的大勝,令數千精銳悍勇之士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呼喊,如海嘯卷浪,平地驚雷,將那生死一線澎湃於胸的熱血豪情都一併高喊出來。
趙雲沒有約束這戰後的狂歡,因為他很清楚方才那一仗他們贏得有多辛苦。
先是面對氣勢如山,陣形如山的重甲騎兵,再是那令人舉步維艱的七步長矛陣。重騎兵踏得大地震顫,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長矛刺入戰馬的身體,騎士的身體,飛濺而出的鮮血高逾人身!
身在戰中,他聽不到身後發石車上的巨石呼嘯飛掠,砸上城牆,他只聽到戰鼓不停,喊殺不停,馬蹄不停。他將自己的後背完全交給張燕,將城牆兩翼都交給他,在看到發石車的一剎那,他便瞭然王嫵派人連夜趕製出來的皮盾將用在何處。自一開始起,他就不曾問過王嫵是如何知道曹軍之中也有馬鐙的,此時也根本沒有去想王嫵又是如何得知曹軍會有這威力巨大的發石車。
他只管戰陣應對,指揮衝鋒,變陣迎敵,沉靜如水,領著那數千白馬白袍如一柄銀亮閃閃的劈山利刃,狠狠斬於敵軍身上。
直到此時,戰局一定,曹軍已退,周身都是歡聲高呼,趙雲卻是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了。
一入城門,和張燕匆匆交接了兵馬,他便策馬向郡府狂奔。
一如衝鋒,歸心似箭。
郡府門口,一個纖瘦的身影跑得太快,腳下不防被門檻一絆,急沖之下站立不穩,猛地一晃。趙雲目色一緊,手掌在馬背上一按,銀槍橫於馬鞍前,身形倒翻而下,一手拉著韁繩側懸於馬腹,足尖連點,幾乎是在眨眼之間飛掠出去,正好一把抓住那雙正毫無章法,四下亂抓的手。
王嫵憂心城外戰局,卻苦於什麼都不能做。人在越緊張的時候,便越是閑不下來。於是她心思盤算之間,手上的動作不停,下意識地一盞接著一盞地酒就這麼灌了下去。就算這個時代的米酒純度低,卻也經不住趙雲在城外打了多久,她便喝了多久。
聽到捷報,王嫵的頭腦其實還很清醒,反應比雲姜還快,直接就沖了出去。只是她沒想到,身體的協調性和平衡力卻是已經奄奄一息。明明看到這個門檻有這麼高,可抬腳的時候卻偏偏少抬了這麼一截……
將軍百戰凱旋還,佳人溫柔香滿懷……
趙雲抓著王嫵的手,順勢就將她扯入懷裡。他身上的衣衫雨濕汗濕又是浸血,冰冷一片,然而火燙的體溫卻隔著衣衫從寬闊的胸膛將王嫵圍攏在其中,暖勝酒入喉腸。
「幸不辱命!雲得勝歸來!」似也是借著戰勝后的亢奮,趙雲環在王嫵腰間的手非但沒有松,還用力攬了攬,在她耳畔低語。
然而下一刻,他就發現了王嫵有些不對勁。
按王嫵的性子,他苦戰歸來,應該率先問一問他有沒有受傷,再問一問兩軍各自傷者幾何,亡者幾何,問一問曹軍的馬鐙製造是否有她精良,重騎如何破,城門如何守,甚至那被他生擒而來的曹軍主帥現在何處……
這一戰,籌備許久,有謀算,有戰陣,有武勇,有配合,雖只一戰,卻也可謂是包羅萬象,今日之後,勝負不論,這一戰都勢必要流傳甚遠。而這個一同籌謀,一同憂心的小女子,從門裡跌出來后便一直縮在他懷裡,別說問什麼,就連頭都不曾抬一下。
趙雲鬆了鬆手臂,卻發現王嫵的肩背簌簌地抽動。
「這……這是怎麼了?」趙雲扶住她的肩頭,便看到她臉上淚痕遍布。
趙雲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幫她擦淚:「無妨無妨,我們勝了!曹軍後退五十里,已經全部退入了袞州地界。雲在一日,定不教其……」安慰的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
卻是趙雲剛下戰場,衣上手上,都是一身血污。他戰勝歸來,心有掛記,心潮澎湃之間方才抱著王嫵的時候還不曾覺得,而此時一擦淚,卻是將王嫵白皙細嫩的臉頰擦出了黑呼呼的一團。
趙雲一愣之下,有些心虛地下意識翻過手背,想要用手背去擦,可目光瞥間,卻見到他手背上一抹血痕猶自鮮亮。好在他反應快,伸出去就快要蹭到王嫵臉上的手立刻一頓,再改用衣袖,然而白袍袖口也是面目全非,不知是沾了泥還是濺了血,當然是不可能再往佳人的臉上抹去。
一時之間,舞槍如龍,得心應手的趙大將軍手心換手臂,手背換衣袖,鬧了個手忙腳亂。最終還是小心地拎起了王嫵的衣袖,借花獻佛,替王嫵擦去了臉頰上那黑灰的斑駁。
其實,王嫵這純屬是喝多了情緒失控而已……
見趙雲臉帶懊惱,好像在做什麼精細活似的為她擦臉,喝過了頭的小女子很不給面子地噗嗤一下笑了場。
一哭一笑,在頭腦微微的暈眩中王嫵做來毫無壓力,頰邊還掛著沒擦乾淨的淚痕,眉梢眼角已然笑意層層。
王嫵極為瀟洒地自己反手抹了把臉,仰起頭來,漆黑的眼底好似有霧氣氤氳,情意幾許,清晰地映出趙雲的影子。
「我問你……這一戰打勝了,接下去呢?」王嫵偏了偏頭,似乎覺得脖子有點酸,而縱然是初夏時節,驟雨過後空氣之中還是留有幾分寒意,尤其是她方才被趙雲隔著濕衣服一抱,自己身上也帶了陰寒的濕氣。
王嫵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不等趙雲回答,直接伸手一展,又撲倒趙雲懷裡,尋著那溫暖的地方側頭去聽他的心跳:「……接下去……你該幹什麼了……」
這時候,初時的慌亂過去,趙雲也察覺出了她一身的酒氣。他搖了搖頭,單手扯下披風,裹到王嫵身上。
「接下去……你要如何……」王嫵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輕柔。
趙雲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而說出口的話卻堅定認真:「我自去見主公。」
「你要如何……」低語呢喃,王嫵的聲音越來越低,頭腦發沉,語聲一頓,轉而迷迷糊糊地又接了一句,「我要睡了……」
趙雲一愣,低頭看懷裡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的女子,不由失笑。湊上前去,在那晶瑩如玉的耳畔輕聲低語:「雲請陳先生為媒,向主公求姻。」
***
王嫵一覺醒來,精神甚好,只是頭腦還是有點昏昏沉沉的,但相比前世宿醉之後頭痛欲裂的困苦,她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喝得太多。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王嫵隱隱約約還記得去迎趙雲凱旋,然而再想下去,記憶卻又變作了一團模糊。
她揉了揉眉心,只依稀記得自己當時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問趙雲,可究竟問了沒有,她卻是拿不準了——因為趙雲是如何回答的,她是半點也想不起來了。
而那件事……卻很重要!
王嫵放下揉眉心揉得發酸的手,長長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決定到郡府大門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順便,「故地重遊」,想想看趙雲究竟說了什麼來著……
一夜將盡,天邊已經出現了一道青白。
王嫵幾乎睡了一夜,走出門看到郡府之中人來人往,兵士穿梭,忙碌來去,似乎是通宵達旦了一夜的樣子,不由有些心虛。
首戰初捷,正是收拾善後,統計撫恤陣亡兵士,安頓傷兵等最忙碌的時刻。
清冷的空氣沁入心脾,見四下無人,王嫵狠狠伸了個懶腰,精神為之一振。
城北傷兵營,原是趙雲初入青州時王嫵根據傷勢輕重所建,將輕傷兵和重傷兵員分開,最大程度上節省兵力,同時還能隔斷戰後極有可能發生的疫情。這會兒,王嫵輕車熟路,準備先到那裡去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
然而,她卻在傷兵營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青衫長袍,綸巾廣袖,負手而立,風起廣袖,如青柳斜飛,一股遺世獨立之感便油然而生。
郭嘉郭奉孝。
又走近兩步,就聽到張燕的聲音:「某是粗人,卻不是傻子。你那日能讓阿嫵走,還不是打著要讓幽州公孫內亂不休的主意?某這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現在阿嫵和子龍無論怎麼著,這裡都亂不起來!」
「呸!誰怎麼著了!」王嫵不覺笑罵介面,不閃不避,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加快腳步,走了上去。
早知曹軍此番統帥為郭嘉,趙雲又生擒了敵方主帥,她卻不料這麼快就見到了真人,然而見到便見到了,從身在曹營日夜擔驚受怕那時起,王嫵對郭嘉,也就沒了能避則避的念頭。
反正都避不開。
走到近處,王嫵才發覺,郭嘉背負的雙手,根本不是什麼故作名士風流之狀,而是被粗繩反綁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要睡了,24小時內只睡了兩個鐘頭,開啟夢遊狀態,扎老闆小人!
另,結局才不是穿回去!絕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