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王嫵向張燕點了點頭:「子龍大概還在軍營中,我不便露面。他久戰未歇,還煩請飛燕兄去照應一下。」
「子龍久戰,某難道就不是久戰了么?」張燕瞪了眼。趙雲沖陣廝殺,他擂鼓為號,之後又死扛了曹軍的發石車之勢,在一輪又一輪猛攻之中,撐到了趙雲生擒郭嘉,開城出戰,一前一後,方才將士氣潰散的曹軍殺退。而被王嫵這句話一說,怎麼聽,怎麼都是他閑得發慌……
只不過,他擦去黑沙的長相實在沒什麼威懾力,這麼一瞪眼,倒反而生出幾分無辜之色,只是陪著那高大魁梧的身板……格外彆扭。
王嫵不禁莞爾:「你若擔心子龍搶了你的守城之功,就該去找雲姜訴一訴苦。」
張燕不置可否地揚眉,兩句話下來,他算是聽出了端倪。
照應趙雲也好,找雲姜訴苦也好,說來說去,還不是要將他支走!
張燕瞥了一眼郭嘉,不贊同地皺起了眉。
郭嘉仍是背對著他們,好似全沒注意到身後多了一個人。身姿筆挺,任王嫵和張燕你一言我一語,他卻是連脖子都沒轉過一下。只被縛於身後的雙手幾不可察地抖了抖,將那被風吹起的寬袖抖落下來一些,遮住手腕,只露出一截勁瘦蒼白的手指,手背上的青筋突現。
王嫵看出了張燕的顧慮,從腰裡摸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在他面前輕輕晃了晃,又搖搖頭,示意他不用擔心郭嘉會對她不利。
張燕又看了一眼郭嘉被縛住的雙手,略一遲疑。王嫵卻已然轉過身去,繞到了郭嘉身前。
「郭嘉!」正面看到郭嘉時,王嫵不由被眼前那蒼白清瘦的臉嚇了一跳。
「奉孝!」清朗的眉峰幾不可見地揚了一下,薄削的唇角隨之輕輕勾起,一張灰沉沉的面容一下子就變得生動起來。就連那一雙古井無波似的黑眸眼底,都蘊了一層淡淡的笑意。
還是那一抹循循善誘的笑容,連那仿懶洋洋的說話語氣都分毫未變,就和那日放她離開曹營時一模一樣,令王嫵突然生出幾分恍若隔世的感覺,不由地發怔。
然而話音未落,郭嘉揚起的唇角猛地一頓,尾音立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突如其來的劇咳令郭嘉甚至來不及側身避開王嫵,只來得及偏過頭去。他蒼白如紙的半邊臉色驟然血色上涌,如潑脂染朱,過於清瘦的側臉頰骨上幾乎有一種逼人的艷色。
月下舞劍的張揚,一石四鳥的險狡,暗夜狙殺的狠厲,山間同行的清朗,無論何時,天生鬼才郭奉孝,都當面如冠玉,玉樹之姿,輕言淺笑之間指點江山,運籌帷幄,深不可測。
經年不見,卻又幾時變作了如此模樣?
王嫵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將計就計,誤導曹操疑心的是她,單憑曹操處置趙雲的態度來看,一旦對郭嘉動疑,結果如何,她又怎能坦然地說一句全未曾想到?
任憑郭嘉才智絕世,面對這莫須有的人心猜疑,就連周全性命,亦需殫盡智竭。
此番首戰青州,曹操軍中猛將如雲,曹氏將虎豹,夏侯領長矛,一騎一步,正奇相依,卻是將年不及而立,資不同曹族的郭嘉推到了主帥之位!
其心其意,昭昭若揭!
若時間倒流到身在曹營之時,王嫵還是會毫不猶疑地做同樣的決定。可現在,她一時之間卻突然有種想要轉身而逃的衝動。
這麼一猶疑,郭嘉已然勉力調勻呼吸,壓下了那陣劇咳,轉首抬眸,正好見到王嫵目光閃爍,清婉的眉宇之間極淡極淡的一抹類似負疚的情緒卻被緊抿著的唇角擾得複雜起來。
郭嘉微微皺眉。一開始,他本以為曹操對他的疑心始自他私藏敵將之女。而擅識人心如他,時間一久,又豈會感覺不到其中的蹊蹺?曹操的這份疑心太過不同,就像這次要他為帥攻城,說起來,反倒是更像是……防範和忌憚……
可曹操又為何要忌憚他?
原本,他以為問題是出在曹操那一份不曾明說的意圖和野心上。然而,當他費盡心思,設計幾次明示暗示漢室將盡,徒留無益之後,曹操卻還是分毫沒有改變對他的態度。
隱隱約約之間,郭嘉知道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便是那樣東西最終觸動到了曹操對他的態度,可任憑他如何細想,這一切卻始終如同蒙在遠處山巒上的一層輕霧,摸不到,觸不著,怎麼也想不透關鍵的問題究竟是出在哪裡。
而王嫵的這個神情,瞬間令他心裡一直以來疑惑又浮現了上來。
劇咳方停,郭嘉又雙手被縛,滿面不正常的嫣紅之色漸漸褪去,而深邃幽然的眼底卻還留著幾分濕意,如古井漣漪,水光點點,映得他連眉宇間掩不住的懨懨病容都彷彿一下子生動起來。
歷史上,郭嘉因病早亡。
王嫵慢慢呼出口氣,定了定神,而下一刻,卻一句話脫口而出:「郭嘉……你若能留下,你我之間,便一切不計……」
「留下?」像是出了神般地,這一回郭嘉並沒有執意打斷王嫵,要她改口稱字,只是極慢極慢地重複了一遍這別具深意的兩個字。
留下,留在青州。
所謂「一切不計」,酒宴交鋒,山林狙殺,困囚曹營,青州對陣,俱如雲煙過眼,只要他點頭。
通透如郭嘉,自然聽得出王嫵的言下之意。非但如此,他甚至還聽出了王嫵這句話里那一絲孤注一擲的衝動放任之意。
郭嘉並不知道在被諸葛亮臨陣擺了一道之後,王嫵說出這句話之前糾結多少顧慮,他只知這句話,原本並非她本意。
郭嘉挑了挑眉:「我若不應,你又當如何處置?」他雲淡風輕地望著王嫵,神色淡淡,而目色灼灼。
明晃晃的利刃映著王嫵修長白皙的手指,素手執刀,如拈花折葉。點頭,這利刃則割斷將他手腕綁得生疼的繩索。而若他不應……
「曹操如何待子龍,我便如何待你。」王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眼底一片清亮明澈,之前的矛盾糾結彷彿於一瞬間煙消雲散。
留郭嘉下來,確實與王嫵之前的盤算不符。但這一句話,雖還不曾與旁人商議過,卻也非從未深思熟慮過的一時衝動之言。王嫵既然說出了口,自然便也想好了之後的應對。
郭嘉聞言目色一閃,仿似靈光突現。
曹操欲招趙雲於麾下,不成而布局殺之。王嫵用此事作比,以生死相挾的同時,無形間卻將她自己放到了與曹操一般無二的位置上!
曹操對他莫名的疑心防範,甚至殺心漸起,那百口莫辯的蹊蹺,終於是隨著王嫵的這一句話,令郭嘉突然想到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解釋!
當日他和王嫵同在一帳,若是曹操的疑心從一開始就不是沖著他私藏王嫵而來的,甚至根本與他無關……那又當如何?
防範也好,忌憚也好,若是曹操的方向錯了,又當如何?
再回想從前種種疑惑,竟是一切都有了解釋。思及於此,郭嘉終是動容:「你與主公……相識?」
王嫵不曾想到郭嘉竟能從她這無心的一句話里得出一個最接近真相的結論。心中微詫之際,不由輕輕揚起眉。
然而郭嘉一貫淡然如清風朗月的目光此刻緊緊地盯著她,明明雙手被縛,明明神容憔悴,卻仍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好像利箭刀兵鋒刃下那一縷看不見的氣機,將王嫵牢牢鎖於其中。
顯然,若是王嫵不答,他絕不會善罷甘休。而王嫵和曹操一個是幽州北疆將帥之女,一個卻是兵家自起的宦海官閥之後,他們如何相識,王嫵若是言之不詳,亦或是言辭有差,他亦不會罷休。
揚起的眉梢漸漸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初時的詫異過去后,王嫵想了想她與曹操之間的關聯,卻突然想到了一個矯情無比,卻又貼切無比的詞語。
「神交。」
郭嘉聞言明顯一窒。說不信,可王嫵眼帶微笑,容色坦然,正為自己「妙手偶得」的貼切之詞「欣慰不已」。而若說相信……他自問不是拘泥自封之人,可這卻是他此生所聽過的,所想到的最荒謬的事!
然不管如何,他既入青州,無論他願不願意留下,生也好死也好,尤其是他現在還猜著了曹操忌憚之心的源頭……王嫵絕不可能再放他回去與曹操上演一段冰釋前嫌,又君臣相知的戲碼。
而更重要的是,當曹操發覺自己認錯了人的時候,智絕天下的郭嘉已然被縛於王嫵面前!
其悔也甚!其恨也甚!
王嫵其實很好奇,不知這個時候的曹操,會是一番什麼樣的表情。
見她似笑非笑的模樣,郭嘉只思索了片刻,便不由苦笑:「嘉甘拜下風。」
縱然不明王嫵所謂的「神交」究竟指的是什麼,但此時再回想她那日離開曹營時的所言所行,郭嘉哪裡還會不明白其中的關鍵?山林狙殺,擄王嫵入曹營,那一石四鳥之策他自以為思慮周詳,卻不想終還是人算不如天算!
作者有話要說:老闆終於出差了!我終於有時間寫文了!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