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墨恆離開觀霞樓下,一路暢通無阻。匆匆來去的丫鬟、小廝、老媽子各司其職,遇到他都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表現得卑微拘謹,小心翼翼。至於這些人心裡怎麼想,墨恆一目了然,不去理會。
及至逍遙閣外門,嚴謹防守的明衛攔住他:「恆少爺止步,沒有老爺傳喚,任何人不得入內。」
這裡的明衛都是鍊氣圓滿甚至大圓滿的高手,暗地裡的影衛亦然,都是墨雲書的忠僕。除了正式場合,他們一般只尊稱墨雲書為「老爺」,而不是「天師大人」。許多小廝私下裡也偷偷稱墨雲書為「老爺」,彷彿這麼喊著就能更親近一些。
墨恆眸底無波,頓住腳步,平靜道:「我因大管家修為被廢一事,特來向父親請罪,勞請通稟。」
那明衛喚作石啟樓,板著臉,不卑不亢地道:「請恆少爺稍候。」
墨恆點頭不語,安靜候在門外。
石啟樓進院入閣,半晌沒有出來傳喚。
墨恆一直等著,靜立從容。但時間越來越久,石啟樓仍然沒有出來。漸漸的,有路過的人目露異色,似笑似嘲。墨恆一律無視,依然站得脊背挺直,微寬的肩膀平整安靜,精緻的面容神態閑適,彷彿不是在等候通傳,而是在冥想靜思或者聞香聽雪。
耿沖恭順地站在他身後,偷偷瞧他兩眼,又連忙低下頭去,不知擔憂什麼,額頭冒出細密的汗水。
墨恆對此置若不見。
——虎玄青,不知現在是否已經收徒?浩然門倒也奇特,師侄因為愛慕大師伯,與大師伯的徒兒明爭暗鬥,鬧出紛紛揚揚的醜聞,最終,大師伯失蹤,生死不知,他和那小師弟卻安分下來……
墨恆身上一直纏繞著兩道神識,墨雲書自不必說,虎玄青卻讓他暗暗思量。
他想著上一世的所知,也不無感慨:虎玄青寵溺徒兒應是真的,只不知是否當真如傳言那樣,是個師徒相戀的。應不是吧,相戀之人相知相依,不會有那般荒謬傳聞,便是我與梁弓宜,也比那傳聞強上許多。
梁弓宜……
他垂眸,心底的愛恨被業火紅蓮灼燒,愛盡了,恨猶在;痛盡了,笑猶在。
他輕輕地笑:快要見到了,梁弓宜,這一世,你一定要愛上我,愛得銘刻入骨,愛得痛不欲生!
他緩緩呼吸,心平氣和。只是感受著虎玄青仍然糾纏不去的神識,他不由微覺疑惑。
上一世他與虎玄青只算相識,並無深交,眼下他修為不足,更沒有腆著臉皮、費盡心思湊過去的打算,在觀霞樓下留個印象就足夠了。而且據他所知,虎玄青自有傲氣,應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怎麼對他如此好奇深究?是嫌棄墨府無聊,想要順便瞧瞧他這個嫡子的熱鬧?
他卻沒想到自己給虎玄青留印象,一下子留得太深了些。
他念頭深藏,眼見逍遙閣外門內人影閃動,連忙收拾心神,凝眸一看,不禁蹙眉。
石啟樓大步走出來,剛毅的面龐陰寒難看,額頭紅腫青紫,還沾著灰塵,看向他的目光滿含煞氣:「恆少爺再等等罷,老爺清修,不能攪擾!」
鍊氣境界,分初階、中階、高階、圓滿、大圓滿,五個層次,一層層之間實力天差地遠。
石啟樓是鍊氣大圓滿的修為,他若是出手,當真能山崩地裂,墨恆一招都接不下來。
墨恆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的額頭,對墨雲書暗暗冷笑——磕了多少頭,才能讓這個鍊氣大圓滿的修鍊者把腦門磕腫?父親大人,沒想到,我墨恆有朝一日也能如此有臉面,勞駕您這麼刻意地晾著我,看來我今日的表現您還滿意?畢竟體內流著您的血呢。
他眼底歉意一閃而過,並不多說,點點頭,垂眸繼續靜等。
石啟樓看出他的歉意,臉色微微好了些,暗道一聲晦氣,轉身站回門側,一面運功化瘀,一面修鍊墨雲書傳下的修身煉體法門。他資質超群,修鍊刻苦,實力在墨府明衛影衛中都是排得上號的。
又等了三刻鐘,逍遙閣內隱約有琴音傳出,琴聲逐漸響亮,叮叮咚咚,如珠落玉盤,清清脆脆。
聽琴辨人,這琴聲奏的是悠然小調,意境卻是洒然不羈,讓人聽來明明有跡可循,意念循過去卻又被它牽繞著迷失在天地之間,只覺淡然威嚴,只嘆浩瀚無邊,忽覺自身之渺小,忽嘆命運不垂憐。
怎的偏我過得如此凄苦?父親不喜,母親亡故,年紀尚幼,卻一人孤守小院。春來夏往,秋去冬臨,梨花謝了又開。寒風冷冽殘雪逼人,兒哭喚母,不敢大聲,唯恐被人恥笑,唯恐母親在底下擔憂……
墨恆立於門外如同紮根,一動不動,卻一時怔怔,眸底浮現哀色,一股滄桑的悲涼湧上心頭,眼淚滴滴流出,濕了眼眶,涼了臉龐……不對!不好!
墨恆這才驚覺自己失態,臉色不由微變。能讓他意念迷失的,墨府中,唯有墨雲書才能做到。
他陡然間警醒過來,但意念已經被琴音侵透般,有些不受控制。他來不及擦淚,急忙閉目行功平復心境。然而他每次剛剛平靜下來,那琴音便輕輕緩緩地流入耳中,灌滿他的心田腦海,讓他抵抗不得。
他身形一晃,面色蒼白,額頭密布涔涔汗水。
「主子,主子,您怎麼了?」
耿沖大驚,連忙扶住他。
「莫要碰我。」
墨恆揮手擋開他,聲音低啞短促。隨即拂袖盤膝而坐,雙手宛似拈花,法力流轉不息,一點點抵住琴音的侵襲,沉沉靜靜,安安穩穩。但再如何安穩,也始終徘徊在意念崩潰的邊緣。
——墨雲書,你狠!我不過是壞了你隨口指派的奴僕,你竟……在你眼中,我墨恆算是什麼?
萬一意念被琴音擊潰,靈魂必然受到重創,三年五載都將養不回來!墨恆深知其中道理,更明白墨雲書從來沒對他有過慈愛之心!他心底恨怒滔天,濃烈翻騰。轉眼恨意都消匿下去,只剩漠然的冰冷感覺流淌。
琴音聲調不變,墨恆臉色越來越蒼白,眉間殘留的悲意早已被倔強的堅毅取代。
耿沖這才反應過來,猜出是琴音的緣故,不禁駭異驚惶,想轉身逃開。
石啟樓則暗暗訝異。他聽得出,這是自家老爺對墨恆的考校,而且琴音中法音比之最初強盛許多,別說是鍊氣中階,恐怕練級高階甚至圓滿的修鍊者,被如此琴音侵透意念,也絕不可能維持清明!怎的這位恆少爺竟仍然能夠掙扎強撐?
遠處的觀霞樓上,虎玄青濃眉輕輕皺了一下。
虎玄青向來喜歡結交朋友,無論修為高低。但真正能入他眼的人不多,所以他的朋友也不多。這回來墨府,他本是敷衍師侄蘇廷,卻沒想到能遇到墨恆那等清冽如竹的翩翩少年,不由心生好感,有了結交之意,所以才以神識觀察。現在見墨恆被親父以琴音逼迫,心中暗暗為之感嘆。
只是畢竟人家父子,無論如何,他一個外人都不便插手,只希望墨雲書還顧念一點父子親情吧。
不過,他馬上發現自己多慮了。
墨恆心神沉寂,越是危險,越是心平氣和,顯然是步步為營地緊守靈台心海。
墨恆變化指訣,雙掌平展,如托青蓮。
蓮花法咒隨著他念誦經文而催使開來,身上朦朦朧朧散發柔和慈悲的光華。那光華如同星夜流光,流光隨風而起,淡淡的青色是暖醉春風,是芭蕉秋雨,在他白衣周圍環繞。
「極樂國土,明鏡靈台,七寶蓮華,不惹塵埃。自心如如不動,心生良智良能,蓮華智慧,化我心之暗昧,復我性之光明,證真空之境界,出塵海,超氣海,入如來圓覺海……」
他面色已近慘白,聲音卻平平淡淡,神情也歸於寧和,坐如鐘松,無怒無喜,無悲無恨。
智慧真言從他口中念出,緩緩地傳得遠了,如亘古的慈悲嘆息。那環繞身周的青色流光如符咒般凝聚,凝成朦朧的妙寶蓮影。妙寶蓮影隨他真言指訣而顯,無中生有,潔凈澄澈。
青蓮終於成形,如玉少年端坐蓮花心,似臨江輕語,一抹黑帽白衣。
琴聲繼續傳來,但現在風吹蓮花,只將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香吹得散漫,蓮花如舊,少年依然。
「這,這……」
耿沖看出一分玄妙,不禁目瞪口呆,嘴巴張張合合,心中又驚又喜,憧憬自己不知何時也能練出這樣神奇的道法。
石啟樓比他看得更深,也微微怔住,目光凝聚在墨恆臉上,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他。
觀霞樓上眾人不知此間情景,尚與蘇廷交談笑語兩相歡。
不知他們之前說起什麼法,論起什麼道,墨問閑悠悠道:「過於高傲,則近乎無知;過於謙虛,則近乎卑微;過於謹慎,則近乎懦弱。修身修性,修法修行,可笑之前樓下人狂傲無邊,墨府嫡子之名被他污了……」一面說,一面矜持地笑著看向虎玄青。
虎玄青濃眉皺得更緊,默然不語,神識在逍遙閣前的少年身上黏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