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段」
良久,他才問:「我……很麻煩么?」
澹臺薰點點頭,指了指他的耳朵,「紅了。」
葉池扶額,又往後退了一點,移開她伸過來的手,凝視著她毫無異樣的雙眸,問:「你……有沒有讀過《女四書》?」
澹臺薰看了看他,點頭:「讀過,不過我更喜歡《四殺拳》。」
「……」
「你要看么?」她續問。
「……」葉池搖頭。
簡直無法溝通。
***
翌日,城中一大早便下了一場雨,將先前的烏煙瘴氣洗刷得一乾二淨。秦州一直是這樣的地方,很小、很能鬧,每每發生什麼大事,第二天滿城人都開始八卦。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大家都很熟悉,就算天天打架,也不妨礙到談天說地。
澹臺薰去買早飯時,城中已經傳開了新任州牧到達的消息,東街那邊的鬧事者也立馬消停了下來。畢竟是朝廷派來的州牧,自己瘋了倒沒什麼,萬一有個什麼別的閃失,他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鬥毆事件如往常一般很快被平息,至於被毀的房子全得由那些幫派自個兒掏腰包,這一點令澹臺薰很滿意。
秦州的幫派總是喜歡起聽起來很高端霸氣的名字,歸根結底是為了面子,正如就算吃了衙門的虧他們也會自己掏錢修屋子,就是怕幫眾嫌太寒酸一個接一個跑了。
這些個幫派其實是多到數不清的,隨便幾個人畫個旗子或織個衣服就覺得能自立門戶了,但其實裡面最多也就幾十個人,有不少名字都是編來湊數的。她覺得很麻煩,懶得去記,只用數字來標識,最後就變成了一二三四幫。
小雨淅淅瀝瀝,沿街的叫賣聲也越來越響亮。澹臺薰拿著包子打著傘,想這個點應該人還沒到,誰知進了堂才看見葉池和長素已經坐在裡邊了,略有些驚訝。
「公子,攝政王的信中說了什麼?」
長素個頭不高,神采奕奕地望著正在讀信的葉池,滿目期待,而澹臺薰卻是愣了一下。
衛國的皇帝是個十歲小童,爺爺和父親死得都早,最年長的皇叔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攝政王。因為遠在秦州,她對京城之事不甚了解,只知攝政王很勵精圖治,因為權傾朝野,樹了不少敵人。
「不過是問我們過得習不習慣罷了。」
葉池淡淡一笑,將信收了起來,一抬眼注意到澹臺薰走了進來,正想打招呼,只聽她道:「你之前在朝中……是做什麼的?」
被派來秦州的人大多是貶官而不是陞官,他卻自始至終沒有表達出一點惋惜,每天都很悠閑自在。澹臺薰不太能理解,覺得他要麼就是缺心眼,要麼就是先前的官職也好不到哪裡去。
可是……人在京城,就算是個七品小官,處境也比這個秦州州牧好上個十萬八千里啊。
「不過是陛下身邊的輔臣罷了。」葉池輕描淡寫地回答,注意到她直勾勾的眼神,便問,「怎麼了?」
「輔臣……」澹臺薰想了想,皇帝身邊的人官職都不低,普通官員從御前被貶至秦州,起碼連跌三個品級,正常人不可能沒有反應,所以只可能是……
「太監?」
「……」
葉池揉了揉眉心,而長素卻是氣笑了。
「澹臺大人,我家公子怎麼可能是……」他邊解釋邊覺得可笑,不由有些惱火,而葉池卻是擺了擺手,示意他無妨。
澹臺薰還是有些好奇。想上任的州牧不過是做到了工部侍郎,卻走哪兒都要吹噓一遍;而他不願意說……一定是什麼難以啟齒的官職。
既然很難以啟齒,她就不問了。
她的疑惑隨即煙消雲散,知曉葉池尚不熟悉這裡,遂取來了一卷文書,遞過去道:「這次鬧事鬥毆的是九幫和十六幫,為的是爭一塊地皮。」
葉池對於她的代號聽的不是很懂,翻了翻她呈上來的冊子。
字跡娟秀,行文流暢,詞藻簡練而準確,每一行都規範到令他想要稱讚,難以想象是出自眼前這個少女之手。
他抬頭望了一眼:她手上仍然戴著拳套。
如澹臺薰所言,近來城中的不安分主要是與一處賭坊有關。此地地段絕佳,位於鬧市區之中最繁華的一條街,簡直就是一棵搖錢樹。賭坊的老闆先前也是在道上混的,到了遲暮之年覺得還是清閑日子最好,遂決定將這賭坊轉手賣出去。
作為秦州城第二大賺錢的場所,這間賭坊自然是人人垂涎的寶地,幾個幫派都想要,紛紛出了價,但到底都是血汗錢,出太多覺得虧,少了吧又怕競爭者出的更多。
衛國的管理很規範,關於地皮的買賣上明文規定了不允許叫價,要麼便是由賣家直接公布價格,要麼便是經由商行批准,給出一個期限,由買主出一次且僅一次價,賣家從中取價格最高者,但各個買主之間並不知曉對方給出的價格。
買主的身份賣家是不能透露的,且誰也沒傻到把自己的價格透露出去。如今離最後期限還有將近一個月,澹臺薰總覺得其中有人作梗,否則矛盾不會這麼快激化。
長素難以置通道:「為什麼他們不可以文明地等到期限結束?價高者得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么?」
澹臺薰幽幽道:「那群人若是能文明地等下去,這裡就不是秦州了。」
「……」
葉池大概了解了情況,但似乎沒有繼續討論下去的意思,默默將冊子合上了。澹臺薰對於這種事見得很多,知道往後只會越鬧越大,若是官府不出面調停,秦州城估計會炸開了鍋。
賭坊那邊對此是無所謂的,哪怕天塌下來,只要能賺到錢,對他們來說區別都不大。她當日便親自上門去見那老闆,想要求提早結束出價的期限,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賭坊那邊在商行出告示是要花銀子的,期限不到不會決定最高價。」隨她同去的小捕快也很惆悵,悶悶不樂地回到公堂,「商人嘛都是見錢眼開,在哪裡都一樣。」
澹臺薰略一思考,眸子忽然閃了一下:「我們有多少錢?」
捕快們不知她所言何意,奇怪道:「不多。」
「湊一湊。」
出價的告示是須通過衛國律法的,他們無權干涉,唯有賣家本人可以提前取消。既然是為了錢,大不了便由他們貼一些銀子。
澹臺薰尋來了衙門裡的捕快們,十幾隻手伸出來,一共湊了三兩銀子,其中她出了二兩九百文。
「你們還是不是衙門的人了?」她凝眉道。
其中一個小捕快苦著臉,可憐巴巴地拿著十文錢,道:「大人你就放過我吧,我家裡還有十幾個弟弟妹妹……」
澹臺薰打斷了他的話:「胡說,你昨天才告訴我你是獨子。」
「……」
眾人隨即一同看向了葉池。
他正坐在一旁批公文,捧著一杯熱茶,從方才開始便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只是一直沒有吱聲。此刻被一群人注視著,尷尬地咳了咳,攤手道:「我沒有錢。」
不可能。澹臺薰覺得他全身上下只剩錢了。
她盯著他身上的雲紋寬袖曲裾袍,以及他頭上的雕紋銀冠,舉止亦是大方而穩重,忍了很久才沒有去把他的衣服給扒下來,最後還是決定直接去賭坊。一提到要動武,幾個年輕捕快心裡就有點小激動,拿著武器準備出衙門,卻被一個輕聲攔住:「那個……不許去。」
葉池的聲音很輕,但卻不容置疑。
「為什麼?」
他溫和的目光中泛起一絲難以捉摸,波瀾不驚道:「你們是官差,不是土匪。」
澹臺薰注視他片刻,上前問:「你有更好的方法么?」
「暫時還沒有。」葉池搖頭,實話實說道,「秦州雖然是個混亂的地方,但你們也不能跟著在裡面鬥毆,官差有官差的職責。」
澹臺薰看了看他,思忖一陣,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取來了一個人形木雕,沒有刻臉,只能從輪廓看出是個男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葉池有些疑惑,以為她是要送禮物來賄賂他,誰知她卻抓著那小木雕的兩條腿,還特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隨後猛地用力一扯,那個可憐的木雕頃刻從中間斷成了兩半。
「……」
全場都安靜了。小捕快們突然下意識地抱了一下腿,看著……有點肉疼。
澹臺薰不語,只是一瞬不是地看著葉池,鄭重地將那個從胯部裂成兩半的木雕放在他的面前,還用手指輕輕點了點,示意他仔細看看。
「……」
葉池咽了下嗓子,瞧見他對面的小捕快全都落荒而逃,扶額道:「就算你威脅我,我……也不會讓你去的。」
聞言,澹臺薰並未生氣,反而是露出了幾分驚訝,大約是第一次遇到不吃這一套的人。
……好麻煩。
她定了定神,漠然開口:「秦州和你的京城不一樣,你的解決方法在這裡不一定奏效。我從小在這裡長大,比你要熟悉很多。」
葉池無可奈何道:「也就是說,你不會聽我的話?」
「對。」
儘管知曉她有她自己的行事手段,他卻沒料到她會如此堅持。用官職來壓她自然沒問題,但……不太像他的作風啊。
「那我們來賭一局如何?」葉池放下筆,氣定神閑道,「我准許你自己去解決這件事,但是不許按你方才的想法帶人去抄了賭坊,看誰解決的比較快。你若是輸了,就得一直聽我的話。」
澹臺薰似乎是來了興趣,目光明亮:「那我若是贏了呢?」
「你想要什麼,我盡量滿足。」
「好。」她第一次露出了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彷彿這是唯一一件能讓她如此在意的事,「我若是贏了,你就讓我當州牧。」
她一字一頓地開口,眼神堅定不移。葉池雖然不知她為何如此執著,但並未多問,只是點頭道:「好,沒問題。」
「如有反悔,形同此雕。」
「……」他默了一默,瞥了一眼那個壯烈犧牲的木頭小人,「……好。」
***
天很快暗了下來。是夜,皓月當空,澹臺薰從城內回來之後,覺得有些疲憊。她伸了個懶腰,決定在院子里散散步便去睡覺,卻注意到一個黑影慢悠悠地從另一條路摸索而來。
雖說秦州不太平,但沒有誰敢在大半夜擅闖官府,可官差們應該早已回了家去,那麼這人是……
帶著疑問,她輕輕地向那人走去,只見月光的銀輝之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緩緩朝著她走來,雙手舉在前方晃來晃去,似乎是聽見了她的聲音,低聲喚道:「……長素?」
二人相隔不過一丈遠;借著月光,澹臺薰清楚地看到了葉池,一襲長衣在月光之下如霜似雪,從容自然,而對方卻彷彿不知曉她是誰,摸索著前進,雙眼無神地看著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你再走就摸到我了。」
她冷不丁出聲,把葉池驚得後退一步,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側面,不由好奇道:「你……看不見么?」
葉池定了定神,但行動仍有些不便,笑容有些無奈:「我晚上的時候……沒有光就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