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尖痣(五)
慕容飛一手握著腰間那柄長刀的刀柄,一手有意無意地磨著自己腰間的那枚魚龍玉佩。那可是個少見的好東西,司空摘星遠遠地綴在身後,一眼便瞧見了他腰間的那物什,心道自己早些日子下手的時候怎沒見到那玩意,若是能拿在手上把玩一陣也是值當的。
男人活剮了一隻眼珠子,落了一隻空洞洞的眼眶,半邊的臉頰上划拉下一道長長的刀疤,形如鬼魅。
若真是當年丰神俊朗,白面公子一般相貌的慕容灃何至於落得現下這般的地步,司空摘星越瞧著那人的面目,竟越覺得有些相熟,隱隱約約,竟真與當年那年少公子的相貌重在了一處。
慕容灃的身後綴著一個少年,慕容灃走上一步,那少年便踩著那一步的影子亦步亦趨地綴在了身後,仔細去瞧慕容飛身後的影子,司空摘星瞧了瞧現下的天色,日頭雖不至於高懸著,隱隱已經將要落下,可到底還算是青天白日,司空摘星心下捉摸著,那少年許是當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但也想來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慕容飛的武功奇高,十年前,司空摘星便見過慕容灃殺人時候的刀法,舉世無雙,十年後,那把刀已經成了慕容飛的手,他的眼睛,他軀體上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慕容飛手上的刀是活的,那把刀劈下來,只覺得自己頭頂上的那片青天都要被迫著傾了下來,霸氣,一往無前的霸氣。只見過慕容飛一次拔刀,司空摘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見過最可怕的一把刀。
司空摘星本是遠遠地綴在慕容飛身後的,這人的武功奇高,若是近了些,難免會被覺察出一兩分的蹤跡,然而,整整隨了半路,司空摘星忽然得出了一個近乎荒謬,然而在他看來卻十分在理的結論。——慕容飛是個聾子。
慕容飛聽不到人的腳步聲,便是他在和人說話的時候,他都在下意識地看著說話人的嘴唇,若是說話的人一多,他或許就「聽」不見誰在說什麼話了,他雖是個武功奇高的好手,便是再細小的風吹草動的聲音他也聽不見,他只能隱約的感覺到,殺氣或是人氣……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不是人的東西!」司空摘星暗暗地咒罵了聲,早年間的慕容公子他雖因著陸小鳳的緣故多見過幾面,與之相交卻實在不深,司空摘星自認不是個好人,他是個偷兒,天下第一的神偷,偷兒就應該與混蛋,賭徒混在一處,而不該與一個正直得近乎有些迂腐的大俠有太過的交集,他欣賞且欽佩這樣的大俠客,卻絕不願與這樣的人成為朋友,那在於他司空摘星而言,是一件十分不輕鬆的事情。當年的慕容灃在司空摘星看來卻正是這樣一個可以欣賞欽佩,卻不願與之成為朋友的一種人?
司空摘星心道,
若是像慕容灃這般的人都要如此卻迫害的人,定然會是個十分罪大惡極的人物。
——一個不是人的東西。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來。
隨在那男人身後的還有一匹棗紅色的馬,馬背上馱著兩個鼓鼓的包袱。
西行穿過郊外十裡外的竹林,見了一處古剎。
——西行十里之外有一處古剎,你若有心,於那古剎里稍後上片刻,便能尋得一二。
當日里,那書齋里的年輕人淺淺笑著說來的話語縈在耳邊,竟像是魔怔了一般時不時在自己的耳邊響起,至了最後,轉了幾分的心思,便當真依言尋上來了這古剎里。
銅門上的銹跡早已經斑駁,兩手一推,便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古剎里有一個年邁的掃地僧,穿著一身破舊的灰藍色的僧袍,還有一個一身白衣的青年人。
「走!」那掃地僧揮著手上的竹帚,指著那年輕人又指了指那古剎的門口,只道了一聲,「走!」
那老僧蒼白的面色隱隱浮著一層紅意,一指微微地顫著,那白衣的青年人見了那老僧這般怒目的面容,一時的神色卻是尷尬得很,道:「那我明日里再來瞧你。」
那青年走出那古剎的時候,見了立在門口的男人,側身而過的時候,見了那半邊形如惡鬼一般的面目,面上隱隱露出了幾分的嫌惡之色,撩了半邊的衣袍子,便消失在了漸濃的月色之中。
「那男人漂亮雖是漂亮,可未免也顯得太過脂粉氣了一些。」司空摘星瞧著那白衣的青年人一路走遠,嘻嘻地歪嘴笑道了一聲。
尾隨了一路,現下便索性大大方方地以著一副狀似從外面轉溜一圈回來的模樣走進了這古剎里。司空摘星嘖嘖地又嘆上幾聲,道:「我倒是第一次瞧見男人的臉上竟也是要抹著脂粉的。」
那男人長得好看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實在少見的精緻,瞧著身形確實是一副青年人的骨子,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五來歲,然而,麵皮子已經泛著一層的淺黃色,故而掩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粉,再瞧著那眼角的皮子,竟也已經有些下垂了。
司空摘星的那一雙招子賊亮賊亮的,一眼瞧上去,哪還能不一眼瞧了個分明?
司空摘星回頭再去瞧那隨在慕容飛身後的少年,只見那少年鼓著臉,瞪著滾圓滾圓的眼珠子瞧著他。司空摘星心道了聲,那少年雖似是那精怪之物,那雙眼珠子瞧著倒是乾淨得很,倒是生來一副實在玉雪可愛的模樣。
慕容飛道:「閣下已經隨了我一路,我本想著不知你何時會現身與我一見……」
司空摘星道:「現下這不是就見了。」
司空摘星轉著眼珠子再去瞧著那少年,卻見那少年忽然兩手搭上下眼皮子,就這麼一拉,那眼皮子一下子便被拉到了嘴角,向著司空摘星做了個尋常人不怎麼能做到的鬼臉,然後再鬆手,眼皮子似乎一下子不怎麼回得過來,那少年便伸手一抹自己的臉皮,五官揉吧揉吧都揉到了一處,再勻著慢慢地往外攤開……
司空摘星:……
那少年一眨眼皮子,伸手一指自己的臉頰,道:「我的臉皮子正回來了沒?」
司空摘星:……
慕容飛轉身,要去取馬背上的包袱,迎面便對上了直愣愣站在他身後的少年,卻恍若未見,隨即直直的穿過了那少年近乎半透著的身體。
再見那少年忽然後知后覺地「啊」了一聲,隨後便紅著臉手忙腳亂地要向著一旁退開,向後退著的時候,一個不當意,左腳絆上了右腳,「啪」一下便向著地面上要撞了過去,最後,便像一陣青煙似的,「碰」的一下也就消失了。
——……
古剎里的老僧雙手合十,道了一句,似是自嘲了一聲,道:「這古剎里已經少有訪客了,兩位施主途經此處,天色已晚,若是不嫌棄,不妨便在這古剎里留宿一晚吧。」
那老僧瞧見了慕容腰間的那柄長刀,愣了片刻,道:「你也是個使刀之人。」
司空摘星卻先笑著答道:「使得正是天下無雙的好刀法哩。」
那老僧張了張嘴,似是想說話,隨後卻是笑了笑,道:「施主若要落榻,最西面的兩間廂房卻是老僧時時打理的,若不閑簡陋,倒是還可以住下人的。」
司空摘星向來以天為席以地為廬的生活慣了,有無個落腳之處於他而言,倒確實不曾有什麼分別,然而,司空摘星在廟前恭恭敬敬地折了三炷香,自下往上那麼一劃,那香便燃上了,廟堂之上祭著一排沒有底字的空白的靈位。
那老僧張了張嘴,忽而問道:「你可知道這上面祭的是何人?」
司空摘星敬完了香,向著一旁的人一指,道:「你不妨問問這人知不知?」
馬背上的包袱方才已經取了下來,只見男人解了那包袱,包袱里是一個箱子,一陣濃濃的血腥味。
打開那木製的箱子的箱蓋,裡面放著的竟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男人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著那一百二十個沒有底字的靈位敬了香,隨後磕下三個重重的響頭,腰間的長刀現下已經解下,方才在夜色下多少有些看不分明,現下在這昏暗的黃色燭火下一瞧,那長刀的刀鞘竟是一片如墨一般的深黑色。
「你,你是……」
那老僧忽然向著身後退了幾步,伸手指著那男人,卻只顫著聲說道。
「少爺,灃少爺,你是……大少爺……」
那隱在昏暗的燭火下完好的半張臉龐還依稀能辨清少年時俊秀的模樣,鼻子挺翹,薄唇輕抿,那雙眼睛……那隻僅剩的,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盛著刻骨的痛苦,悲傷,卻獨獨不見有如蝕骨之毒一般的仇恨,那本以為會深刻在眼前這個男人的心中,眼底的東西。
痛苦,悲傷,釋然……最後終於在這隻眼睛里歸於一片平靜,一片乾乾淨淨的純粹。
男人起身再行了個禮,額頭上已經見了一塊的血跡。
「我殺了他。」
男人緊緊地握著他手上的長刀,啞著嗓子忽而緩緩說道。
「年前,我約他與我十日前對決,我贏了,他死了。」
「死得好!」那老僧忽然仰頭大笑了幾聲,出家人本該四大皆空,無大悲,也無大喜,而現下這老僧卻如同一個大俗之人一般放聲大笑著,那笑聲聽著竟是十分的尖利,似哭非笑,到最後,那老僧笑得落了氣,便忍他不住捂著胸口重重地咳了幾聲。
「慕容家的孩子,你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個……」
視線觸到了那人半邊可怖的面容,卻又忍不住喃喃地說道:「孩子,這些年……這些年苦了你啊。」
慕容飛轉身已經走出了那廟門外,每邁上一步都好像要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他已經走到了門外。
——走吧……走吧……
昔日的恩恩怨怨,一筆血海滔天的血仇,他已砍下仇人的頭顱,親手祭在了自己親人的靈位前。
他已經由著這筆滔天的血債縛了他整整十年。
那老僧固然心念著,這些年,這孩子定然已經經歷了太多,他最初的人生本該是一片坦坦蕩蕩,最終卻頹然被扭曲成了一出由不幸堆積而來的慘劇。
仇恨,怨毒,悲哀,痛苦……都沒將當年那個不過剛及弱冠的少年的打倒,他回來了,練成了絕世的刀法,年紀輕輕,已成了一方難得的高手,親手手刃了當年的仇人的頭顱,把那顆血紅的頭顱祭在了他親人的靈位面前。
古剎里,又傳來了那老僧近乎尖利的怨毒的聲音,縱然他對那孩子心有憐惜,心中的仇恨卻還是壓倒了一切,他永遠無法忘記,慕容府的大宅里一幕幕發生的慘劇,他本是慕容府一個老僕,家主本已經遣了他告老,替他早已置辦好了一處農舍,安度晚年,他已經侍奉了慕容家三代的家主,慕容家待他素有大恩,他終究是放不下,放不下他侍奉了整整六十年的慕容世家……
被滔天的映著半邊天明的火舌殘忍的吞噬中的慕容府,府中將死未死的垂死之人掙扎絕望的慘叫聲,那映在火光中一張張扭曲得近乎可怖的臉龐……
「你若當真是慕容家的大少爺,你就該記得那筆慕容家的血債!以命償命,以血償血!為什麼不將白家全府上下百十人的人頭全都割下來送到這一百二十個靈位的面前!」
「我要白家全家一百八十條人命,我要他們全家全都死光死絕,雞犬不留!我要白家……」
司空摘星遠遠地望見慕容飛回頭不顧向著古剎外一步步走出的身影,一個隱隱約約的少年踩著他身後的影子亦步亦趨得跟上,少年伸手似是想要從背後將男人整個的抱在懷裡,整個手臂卻從男人的身體上穿了過去,晚上的天陰沉沉的,下起了雪,那少年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兩手,再抬眼一瞧的時候,男人已經走遠,少年便只好再急急地跟上。
司空摘星拍了拍那老僧一邊的肩膀,道:「你便是怎麼話說,他也是聽不見的。」
那老僧便厲聲叱問道:「莫非他是個聾子嗎?」
「不錯,他就是個聾子。」司空摘星道,「他不僅瞎了一隻眼睛,毀了一張臉,沒了一隻耳朵,他已經成了個徹頭徹尾的聾子。」
「你莫非還願意讓這樣的一個聾子一輩子都陷在那可悲的仇恨里嗎?」
「更何況……他並不是一個適合生活在仇恨中的人。」
「……」
十年的仇恨都沒有磨掉這個人這雙眼睛里溫暖的,可愛的色彩,現下,恨已經消了,他還有一顆可以完整跳動的溫暖的心臟,他還可以笑,可以哭,可以愛人,也可以被愛,也許在不久之後,他還能從這雙可愛的眼睛里瞧見更美妙更美好的顏色。
他忽然改變了主意,若是錯過了這樣一個可愛難得的朋友,於他而言,那一定會是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陸小鳳惹交朋友的本事卻向來算得上是十分不錯的。
慕容是一個很願意讓很多人把他當成朋友的人。
「他是一個天生應該生活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的可愛的男人。」
……
話未說完,眨眼之間,司空摘星的身影現下也已經走遠,也一同隱在了那片已經開始下著雪的沉重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考………………考試周……最近都是考試周qaq……大學渣渣臨考前抱佛腳的日子,你們懂的otl,跪求不掛科…………放假一定會勤更的otl……緩慢蠕動中的爬爬蟲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