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到齊了,題也擬好,至於詩社之名——還是依了最任性的小公主,稱月和社。
其他人倒沒什麼意見,只是雲諾鼓著腮幫子小聲嘀咕:「憑什麼都聽你的。」
弄月一個眼神兒掃過去:「你想一個?」貌似前兩日甄太傅還念叨著,六皇子千萬不能再逃學了,要不然,他老人家實在無顏再留在宮裡教書了!
雲諾撇嘴,憤憤不看她。
蕭若繁忙對眾人笑言:「有了社名,你們自己也最好起個雅號兒,把自己的名字往上寫,看起來也沒意思。」
眾人想想也是,不一會兒,紛紛寫好,之間弄月的是「弄月雅人」,雲涯是「鴻橋客」,雲諾是「青天逍遙士」,甄華蓮是「飛霜絳友」,而且,大概是為了感謝藍宜茜幫她罰了那杯酒,甄華蓮還幫藍宜茜起了個雅名兒,「藍田煙卿」。
只有黛玉,本想沿著上輩子叫「瀟湘妃子」,可轉念一想:此處有一位皇子一位皇孫,還有一個小侯爺,詩文寫完肯定要送回宮,給人看見難免那此作伐。主意打定,黛玉便將那個「妃」字抹了,捂嘴一笑:瀟湘子聽得還顯大氣些,不為湘妃竹,賞雅韓湘笛,難道不是一種說道,一種活法?
蕭若繁等他們寫完,不知從哪裡拎了個鎮紙出來,用作驚堂木似的,向著桌上輕輕一拍,:「今日斗詩,我是監察,入社就按著規矩來,不論身份,一炷香的時間,到點便結束,此間不可交頭接耳、不可左顧右盼、更不可伺機翻書、或找人代筆,明白了么?」
雲諾在他話音剛落就哀嚎一聲:「這麼嚴?喂喂,不會還限什麼韻吧?」
蕭若繁搖搖頭,笑道:「不限韻腳,也不限體材,詠月即可,但不強迫以月為題——『月』字太大,你們怕是寫不好。古體七絕七律,甚至詞曲,只要你們想寫,都可以。」幾個孩子玩玩,又不是科考,沒必要那麼規規矩矩。
「真的?」雲諾彷彿一下子活過來了,趕緊執筆,因為蕭若繁壞笑著提醒他:「可只有一炷香,別浪費時間。」
眾人不再言語,或苦思冥想,或思如泉湧,下筆如花。只有藍宜茜自得自樂地坐在一旁,吃點心喝果酒,一邊幫他們看時間催進度,一邊剝了滿滿一桌子的堅果殼兒,跟這小松鼠吃的「咯嘣咯嘣」。用弄月他們幾人的笑話說,藍宜茜這姑娘心寬體胖,風力掀天浪打頭,只須一笑不須愁。
黛玉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一揮而就,仔細看看沒什麼不滿,正捂著嘴偷樂呵著,忽然一顆香噴噴黃澄澄的去了殼的糖炒栗子送到嘴邊,黛玉下意識地「啊嗚」一口,這才發現藍宜茜眯著眼兒對著她笑呢,頓覺不好意思,臉上劃過一抹動人的紅暈。
見黛玉吃了,藍宜茜也不說話,以免打亂其他幾人的思路,搖搖擺擺跟只小鴨子似的又蹭到同樣寫完了的甄華蓮身邊,也餵了她幾塊點心。
黛玉順著看過去,果然又對上那審視的目光,這次甚至還帶著一絲挑釁——黛玉細細嚼著香香甜甜的栗子,心裡更莫名其妙了,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認識甄家的姑娘嗎?
正在這時,蕭若繁忽然輕輕一敲鎮紙,咳了一聲:「時間到。」
眾人紛紛停筆,將彼此的作品放在一起,細細看來——
弄月弄月雅人(弄月)
搖光美酒融夜寒,弄月雅人邀友歡。
比之太白有情意,不若東坡無恨觀。
月流華光漱玉碗,桂曳瑤枝系香鸞。
揮墨聊以慰今夜,憑祝堯舜頌口傳。
月游青天逍遙士(雲諾)
醉乘夜嵐卧雲霄,
醒步北斗看妖嬈,
九州煙氣舞英豪,
鐵衣寒甲映冷若昭昭。
問青天:何此皎皎一彎笑?
蒼穹語:笑傲舉天驕!
踏莎行月娥飛霜絳友(甄華蓮)
朔月逆光,霜露更墜,五十弦動冰凝淚,上弦偏惹上邪調,江水天雷空受累。
月望天圓,圓我無緣,戚戚素手推下弦,長恨此生總為闕,一輪相思分付誰?
月情瀟湘子(林黛玉)
掩情弄性瘦如鉤,半面嬌娃孤芳幽。
銀斧恆伐蟾金首,玉杵頓錯兔白頭。
疏淺素娥折桂影,伊沫殘情冷清秋。
何辜無情離恨語,衣霜裹雪待歸舟。
寄月鴻橋客(雲涯)
自古秋月可寄情,天涯海客彷徨尋。
落綸醉揮楚浪墨,脫簪夢許明妃琴。
露沾千丘斑苔跡,窗漏萬牖風蠟暈。
看完前三篇,黛玉只是抿嘴一笑,可是最後一篇——黛玉細細讀完,只覺雖然精巧新奇不及自己,可是立意用典皆在自己的《月情》之上,頓感驚異又可惜:為何只有三句呢?
蕭若繁也看得皺眉,問雲涯:「沒寫完?」
雲涯面無表情,也不多話,只是點了點頭。
「你……」蕭若繁嘆息一聲,人家正主兒都不開口,他也沒什麼好說的,抬眼看,弄月已然大刺刺地在笑話上了:「雲諾~小~叔~叔,你這寫的是戲班子里的唱詞吧?」
雲諾臉紅了,憤憤瞪回去:「你寫的也不怎麼樣,自以為是,還陳詞濫調!」
弄月眨了眨眼睛,很乾脆地點頭,忽然湊過來摟著黛玉的脖子笑:「我確實不怎麼會寫詩,糊弄了這篇東西,自己看著都傷眼。不過啊,我家的小黛玉可絕對是今天的詩魁!」
黛玉冷不防被摟得脖子一麻,趕緊掙脫了弄月的桎梏,縮著脖子跟只小兔子似的躲開——還有,她什麼時候成弄月家的了?
蕭若繁跟著點頭,笑道:「沒錯,今日斗詩,林姑娘無愧於詩魁之名。」
藍宜茜走過來,細細瞧了幾人的作品,也拍手笑道:「這字拆開來我全認識,可是合在一起就是睜眼瞎了,不過啊,林姑娘這首確實讀起來挺美的!」
黛玉聽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又低頭看最後一首,再細細讀來,更深深可惜:「其實,若是最後一首寫完了……」說不準,詩魁之名,她甘願讓出。
雲涯難得開口,依舊是一板一眼:「我確實沒有寫完。」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黛玉都從沒跟雲涯這般的人相處過,雖然以前有一個妙玉,可是妙玉雖浸佛理、卻並不寡言,只要自己略微順著她一些,倒也不至於冷場;可以雲涯身為郡王,是個男子,還是個今天剛剛見面的男子……一時間,黛玉的手輕輕絞上了衣角,輕咬唇兒,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蕭若繁連忙打圓場:「缺了一句著實可惜,不如你現在補上吧。反正今日結果已定,《月情》第一,其次為《月娥》,再次為《弄月》,《月游》墊底,你未寫完,所以不算。」
弄月和雲諾對這個結果倒是沒什麼意見,這倆小霸王都愛玩愛鬧,卻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自己的肚子里有幾滴墨水,咣當咣當能發出多少聲響,兩人都心知肚明——因此,兩人已然做到了桌邊,吃點心饞果酒,就差划幾下拳了。
只有甄華蓮漲紅了一張秀麗的臉兒,原地站著,似乎對這個結果頗有不滿。
弄月看得分明,不禁嘲笑:「我早就說過,你那兩下子比劃到我家小黛玉面前,就是班門弄斧,你是大才女,可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呢。我雖然不會寫詩,可是你自己比比看,你化用了『朔月』、『上弦月』、『下弦月』、『望月』,卻不如人家一句『掩情弄性』來得自然;你又是『冰凝淚』,又是『素手』,可是哪裡比得上人家的『衣霜裹雪』、『冷清秋』、『兔白頭』?」
甄華蓮咬緊銀赤,臉兒更是通紅通紅,黛玉看得如分明,忍不住過去掐了弄月一把:原來,是弄月在甄華蓮面前賣弄了她的才華,結果,自己才被這個名滿京城的「才女」給盯上了……
弄月被掐,頓時嘟嘴:「我是在幫你!」
黛玉對著弄月粉粉盈盈的腮幫子又輕輕掐了一把,在小公主氣得瞪眼睛之前,捧了一杯酒過去,坐在她身側,半是求饒半是調笑:「我自罰一杯,您就別埋汰我了,行嗎?」
弄月冷哼了一聲,搶過黛玉的酒自己喝了,然後兀自夾東西吃——嘴裡有吃的,自然不再鬥嘴了,弄月公主也是淑女不是?
蕭若繁再次在心裡嘆了一聲「帶孩子夠麻煩」,再次打圓場:「甄姑娘今日這首詞,立題太過生僻,反而有些作繭自縛,沒有發揮出往日的水平。」
這種輕飄飄的話語當然不能安慰內心無比高傲的甄華蓮,但礙於弄月在這裡,她也不敢逾矩,藍宜茜見狀趕緊拉了她過來,往她手裡塞吃的——這胖胖的姑娘似乎有一個簡單的信條:無論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兒,吃東西總是會讓人感到幸福。
還剩一個雲涯站在原地,蕭若繁本以為他是在思考最後一句詩,因此被打擾他,可是雲涯忽然轉身,看模樣是要走,蕭若繁更覺得自己這差事辛苦無比,遇上的這幫孩子一個比一個不省心:「你不寫了?」
雲涯又瞟了一排詩作一眼,卻根本沒有看自己那首半截詩,而是對著上面那首,良久,眼底還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確實,新巧細膩……最難得的是……」看得出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