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夜,林如海跟林睿又是一番長談,然後一起趕回河道。
其實,若真是一般的「公務」,不會讓林如海日日夜夜親自「監督」,可是,林睿跟他在一起,還身帶皇上的「密旨」。
現在,朝中軍權分落於定遠侯林睿和肅王雲征手中,林睿發跡於抗擊倭寇的海戰,陸上,尤其是內地,軍功嚴重不足,因此皇帝就將他派往雲南繼續平定那些怎麼都不肯安靜的異族,也是與肅王爭軍功、爭威望。
可是,軍餉是一筆極大的開支。戶部有不少太上皇的老臣,若銀子掏多了,太上皇必然以「窮兵黷武」為理由制止。幸好本朝順延唐朝的封疆制度,地方可以自行籌餉禦敵——這次皇上派林睿來,就是看中了鹽道這筆巨資啊!
當然,此事一過,林如海就等於也綁上了林睿這條船。可是現在他這個二品蘭台寺大夫、監鹽御史,比起他父親當年不知差了多少,根本沒有明哲保身的資本。林家一脈興衰現在全繫於林睿一人,林如海明白,只有靠過去,才能保住身家性命。
黛玉又等了幾天,還不見父親歸來,心裡又添了幾分傷感。
七月流火,現在這天氣對於黛玉來說,已經有些冷了。這日,黛玉穿著雙層的小夾衫,裹著一條薄薄寬寬的絲綢披肩,倚在雕花的闌干之上,默默仰望。
天空忽然傳來幾聲略顯凄楚的鳴叫,黛玉抬頭,遠遠望見一群大雁劃過長空,雖是群雁,可印著那杳杳蒼穹,顯得分外孤單,一時感從心起,隨口便輕吟一句:「雲東孤人,雲西歸一,閨閣數雁字回時,莫若舉杯邀月……」
黛玉只是隨口一句,並未多想,可是院中忽然傳來一聲帶笑的好聽的附和:「淮南甜桔,淮北落枳,遊子隨落絮飄處,不如——帶點陳皮?」
「……堂兄?」黛玉驚了一下,立即淺淺行禮。
林霽風笑著走來,做了個虛虛的扶起小黛玉的姿勢,卻依舊沒有碰觸:「說了么,不用這麼客氣,叫哥哥。」
黛玉雖是警惕,但並不扭捏,依言跟著林霽風進屋坐下,看他一邊玩著扇子一邊跟自己說話:「黛玉啊,剛剛哥哥那個『對子』,你覺得如何?」
黛玉咬了咬嘴唇,方才說道:「其實,這不算對子……」
「可是我對上了啊!」林霽風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狡詐地眨了眨眼睛,「妹妹可不能不承認,我這對得可是絕對工整啊!」
「工整是工整,」黛玉認真地看著他,「可是這意義有些奇怪,外出的遊子如落絮般,飄零過淮南淮北……這跟陳皮又有什麼關係?」
林睿老神叨叨地給妹妹講解:「怎麼沒關係?你想啊,外出的人,無論是趕路、趕考、趕生意、趕回家……都離不了一個『趕』字。這人一『趕』起來啊,就容易水土不服、陰陽不調、脾虛腎虛。陳皮這味藥材,理氣開胃、燥濕化痰、治脾胃病,毒性又小,是養生的佳品。而且啊,現在很多家藥鋪已經將陳皮做成了乾貨點心,又便宜又好吃,乾渴的時候還能生津解渴,遊子們難道不得多備一點兒嗎?」
黛玉不禁好笑:「堂兄還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是啊,生意做多了,難免市儈,一身的銅臭,只怕熏著了妹妹。」林霽風低下頭,貌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是眼底的調笑一絲未褪。
黛玉搖了搖頭,笑道:「堂兄,古有范蠡,今有徽晉,行商之人雖然在熙熙攘攘中逐利,可很多也是繡口錦心。堂兄那『陳皮』剛好對上前面的『桔』字,可謂前呼后應,比我那句巧得妙!」
林霽風不愧為輕狂子弟,得了妹妹的誇,不僅不謙遜一番反而得寸進尺:「妹妹也說剛剛是隨口一句,這樣,給妹妹個機會,按著這下聯的句,改下你那上聯,如何?」
黛玉被當面「挑釁」,卻巧然接招,捏著帕子掩著嘴唇吃吃笑:「才不用改。哥哥說要『改句』啊——那隻能證明,哥哥的典故不夠熟。」
「不夠熟?」林霽風隨手解下腰間的扇子玩了一圈兒,歪著頭似在思考,「你那句『雲東孤人,雲西歸一』指的是鴻雁,可是你後面那舉杯邀月的典故,用的難道不是太白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又跟雁有什麼關係?」
黛玉繼續吃吃笑:「虧得堂兄提起太白,可怎麼偏偏忘了與《夏十二登岳陽樓》里那句『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呢?」
「嘶……」林霽風頓時驚醒般拍著腦袋,「雁去了,邀好月,對影三人歡——哈哈,我也是燈下黑了,還是妹妹這句更巧!」
「巧是巧,就是巧得過了,有些傷。」黛玉可不像林霽風那麼厚臉皮,「其實啊,我也是聽了堂兄的下句,才想到這還可以換個典故。」
「就算巧得傷,你也要拿出來噎我!」林霽風搖頭嘆氣著,忽然故作兇狠地伸出手——伸到離小黛玉粉嫩嫩的臉頰兒一尺處,做了一個掐的姿勢,玩笑道,「看妹妹這嬌嬌巧巧的小模樣,想不到,你這張嘴啊,還有些刺人!」
黛玉趕緊偏過頭去,像只纖細的雪白小兔子似的閃過——就是虛掐也不給他掐:「還不是堂兄自己先搶白么!」
「哈哈……」林霽風覺得自己印證了一個亘古不衰的典故——自作自受!
……
林如海和林睿的差事辦完,黛玉也已然痊癒,加上林霽風,四個人不知是像模像樣還是裝模作樣地行了歸宗之禮——終究,還是成了一家人。
林睿先行一步,不是回京,而是倭寇又出了幺蛾子,他需趕回東南沿海的大營坐鎮。
林霽風留在揚州辦理一些後續事宜,也繼續幫黛玉調養身體;當然,之後他不會一個人回京城——因為皇上褒獎林如海的聖旨很快就到了:調林如海為中書省參知政事,即中書省的副丞相。
參知政事是二品,跟蘭台寺大夫同品級,林如海這算是平調;而且,蘭台寺大夫再怎麼高位,也就是個御史之流,參知政事才是真正的參政之官。
可是,三省之中有數個丞相,中書省掌管機要、發布政令,卻不像尚書省直接領六部,擁有真正的行政執行權;現在中書省的左丞相是周稟肅,乃是當朝周皇貴太妃的親弟弟,管理六宮的周貴妃的親生父親——最重要的是,周皇貴太妃是四皇子云征的親生母親,皇帝目前沒有皇后,四妃中僅有周貴妃和李淑妃,最貴的當然是貴妃。太上皇回宮后就以皇帝雲朔的生母、太后何氏「出身低微、畏縮懦弱、不知進退」為理由奪了太后的宮權,直接交給周皇貴太妃和周貴妃。
也就是說,現在的後宮,是掌握在周家的手裡。
也就是說,林如海這次「平調」,又是皇上跟太上皇交鋒之後相互妥協的結果。
林如海托著聖旨默默嘆氣,一旁的林霽風看準了時機,趕緊塞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給那傳旨的官兒,那五品的官兒開始開推推嚷嚷,林霽風笑言:「大人別客氣,我家叔叔做了副丞相,這不是邀大家同喜呢么?」
「也是,同喜,同喜,」那官兒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忙不迭將那沉甸甸的孝敬揣進袖子里,臉上宛若綻開了菊花,「恭喜林大人啊!」
「哪裡、哪裡……」林如海反應過來,也堆出假笑應付。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傳旨的官員,林如海搖著頭,回屋讓康嬤嬤收拾東西——參知政事是京官兒,也就是說,他要搬家了。
林霽風不等林如海開口,就主動笑言:「叔叔不用擔心,侄兒在京城有幾個頗有門路的朋友,侄兒這就寫信給他們,讓他們幫忙相看一座合適的宅子,如何?」
林如海欣慰地點頭:「又勞煩你了。」
「叔叔哪兒的話,這是侄兒該做的,」林霽風無所謂地笑著,一點兒也不擺族長的架子,眯起了眼睛一副狡黠狀,「叔叔放心,黛玉妹妹身子嬌弱,侄兒絕對會找個清靜的住所,讓妹妹可以安心養病。」
林如海目送林霽風離去,站在門外的康嬤嬤確定林霽風確實離開了,才行禮上前:「老爺,恕老奴問句不該問的,這揚州的宅子,您打算怎麼辦?」
這座大宅子是林如海來揚州後置的,所以根本不能算祖產,當然也不是族產。當然康嬤嬤並不是疑心林睿林霽風叔侄倆,她也是見過世面的,心裡明白,不過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說不定根本入不了當朝權貴的眼;可是,林如海之前病重時,曾將她叫到病榻前,囑咐一定要看管好祖宅,待黛玉成年之後,作為黛玉的嫁妝——嫁妝是一個新嫁娘是夫家的臉面和底氣,萬萬不可馬虎應付。
林如海也頗為煩惱,這宅子雖然說不上富麗堂皇,但也算得上清新雅緻,折了價算,至少也值一二萬兩銀子。自己這一進京,恐怕不會再回來,林家人丁稀落,連個親戚都沒有,家生子兒也不可太過依靠,這宅子空空蕩蕩地放在這兒,招賊不說,就這麼荒廢了實在可惜。
正當一主一仆憂心忡忡之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狡猾的聲音:「原來叔叔是為這事兒發愁啊,真是,早交給侄兒不就行了?」
「霽風?」林如海愣了一下——他什麼時候折回來的?
康嬤嬤的臉色一下刷白——她雖然資歷老威望重,雖然脫了奴籍,當了這林府的管家,可是她畢竟還是林府的下人,她這話雖然沒有明說,可是畢竟存了防備林霽風的心,萬一這位族長……
林霽風卻彷彿沒有看到她似的,微笑對著林如海,優雅地從袖中掏出幾張銀票,遞給林如海:「叔叔如果真不放心,不妨把這宅子賣給侄兒——叔叔放心,侄兒定不會讓叔叔吃虧。」
林如海看著那整整五張一萬兩的銀票有些發愣,沒有去接,而是再次審視著林霽風——年僅十六歲,不過是個做藥材生意的,真的能攢下這麼多錢?
而且,林如海心知肚明,自己這宅子根本值不了五萬兩。
「叔叔若是不放心,咱們不妨找個證人,再到官府去備個案,也可以請本地的望族做個見證。」林霽風微笑著把一切都考慮好——也就是根本沒有給林如海退路。
康嬤嬤還在心驚肉跳,林如海卻已然應了下來——就是有個萬一,宅子好占,但是銀子自己拿去折成鋪子店面良田,掛在黛玉名下,再給黛玉置辦點金銀首飾,這不比個跑不動又帶不走的宅子更強些嗎?
就這樣,上京之前,在林霽風心甘情願的「吃虧」的微笑下,兩人找了證人備了官案,林如海正式將揚州宅子賣給了林霽風。
林霽風轉身又掏了幾萬兩銀子,在揚州買下大片良田和幾間不大不小鋪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幫人,種田經商看家交租子,熱火朝天。
一直跟著林霽風到處倒騰藥材,最近剛做了大掌柜的老洛不明白了:「我說東家,您幹嘛要做這虧本生意呢?明明吃虧的是您,可是給外人看來,還以為是您以族長之名強佔了人家的房子呢!」
林霽風一邊看賬本一邊滿不在乎地回答:「本身么,小爺我在京城的名聲就夠差了,多這一件也不算什麼。揚州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更是淮鹽之命脈,我在這裡扎穩了,以後才能小心駛得萬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