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芙蓉浮夜五更露落筆藏情冷清秋
黛玉始終不肯再跟雲涯說一句話。
雲涯立在棧橋之上,黯然沉默,忠心耿耿的侍衛們卻急得不行:「王爺,那樣東西極為重要,若是找不到,那您該如何是好!」
雲涯掃他一眼,嗤笑:「找不找到,與本王又有多大區別?不過是喪家之犬而已,叼著個肉包子,還怕別人搶了去。」
「王爺!」侍衛還想說什麼,外面便急匆匆來報,「精衛司奉皇上之命,護送憫恭郡王出京!郡王快走,肅王已經離開皇宮,宮殿司也在三門處與侍衛司起了衝突,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雲涯很果斷:「帶林姑娘走。」
「可是,王爺,那東西……」
雲涯冷冷問:「東西重要還是人重要?走!」
「……是!」侍衛一咬牙,再不敢堅持。
京城一片死寂,禁嚴之下,誰都不敢出門。在侍衛司的掩護之下,黑壓壓的精衛司護送著雲涯等人衝出了城門,其間與宮殿司兩次交手,對方大概顧忌著雲涯手中所謂的「太子印信」,不敢下死手,斡旋之下,總算出了京城。
黛玉依舊是在密封的馬車內,這次路程更加遙遠而崎嶇,馬車更加顛簸。黛玉抱著膝蓋,任由傷口的血跡在衣衫上點染出斑斑嫣紅,只是蜷著,祈禱著,哥哥、叔叔、嬸嬸……還有雲涯……希望,最終能夠平平安安。
直到天色漸暗,一行人才趕到目的地,竟然是京郊的一片荒蕪的山區,嶙峋巨石之下,不敢燃起大量營火,借著黃昏殘陽,依稀可見一處處隱蔽的山洞。
竟然不全是男人,一個老嬤嬤迎了上來,扶著臉色慘白的黛玉下車,又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的手腕,看著,心疼著:「路上太過顛簸,姑娘的傷又被牽扯……需要重新上藥。」
「麻煩您照顧林姑娘。」雲涯告知黛玉,「這是太皇太後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曹嬤嬤。」
太皇太後身邊的心腹之人,居然出現在這裡。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現在就連皇宮都已經不安全了。黛玉這般想著,依舊沉默不語,只是微微服了一服——趁著身子屈起時,從紗布內掙出兩根玉筍般的手指,移到在腰間微微一纏——牽扯到傷口,劇痛再次襲來,黛玉不得不垂眸,掩飾住眼中的淚光。
曹嬤嬤帶著黛玉下去了,雲涯也去安排:兵不厭詐,狡兔三窟,他作為一個逃亡在外的「太子」,必須得多派些人混淆視聽,方能調虎離山。
這個山窟窿似乎本就是朝廷的一處的秘營,內里密道縱橫交錯,還可以看到不少武器。黛玉忍著一番番的心驚肉跳,順從地依著曹嬤嬤,將沾黏了血跡的外衣褪下,稍微清理一番,再重新上藥。
將沾染了鮮血的層層紗布撕下來,再換了塗著黃褐色藥膏的白紗纏上。一番動作,疼得手心似乎要掙成了兩半,黛玉死死咬著唇,眼角處卻還是閃爍出了晶瑩的淚珠。
現在外頭,也沒什麼可換的。曹嬤嬤拿了一件自己的衣裳過來,想要給黛玉披上,黛玉趕緊退開,走向自己的衣裳:「沒關係的,只是染上了些血,還是能穿的。」
這麼說著,眼兒不著痕迹地瞥著外衣腰間扎著小荷包的絲帶——結兒不對了。
非常相似,可就如揚綉源與蘇綉,發於同源,卻各有所長;綁荷包的結兒,看似一模一樣,可以幼時翻繩兒的遊戲相比,稍稍一翻,便是不同的糾纏。
她的荷包被人動過了,褪下的衣裳也被人搜過了。
懷疑更重,但還不能妄加推測。黛玉強忍住情緒的波動,任由曹嬤嬤幫她穿上衣服,然後又抱起膝蓋蜷成一團兒,擔心著叔叔,擔心著哥哥,擔心著……其他人。
不知現在京城的局勢如何,只知道雲涯命眾人再次休整一晚,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辦,還得稍作等待,畢竟肅王的兵鏈暗中逼近京城,封鎖著各個官道——希望北麓的鎮國公及時得到消息,回京勤王;或者,東面的水軍能及時趕到,這樣,方有一線生機。
石窟孔洞通明,圓圓的白月正懸高空。
黛玉依舊不敢睡,痴痴地看著夜幕中那唯一的一片白,直到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雲涯走近,看著她緊蹙的眉心、蒼白的臉色,不由也皺起眉頭。
在他開口之前,黛玉忽然截斷:「郡王,您……到底要找什麼?」
雲涯沒回答,只是輕聲安撫著:「這裡『暫且』是安全的,放心。」
「我只希望,我叔叔是安全的,至於哥哥……」希望、希望,你給我的暗示沒有錯。
「你的手怎麼又傷了?」見她依舊擔心,雲涯再次嘆息,挑明道,「暫時沒有人會偷聽我們說話,你不必如此害怕,我——奉命行事,卻讓你如此為難,抱歉。」
「真的么?」黛玉終於壓抑不住,急急忙忙問道,「那、我哥哥他到底怎麼樣了?還有,剛剛我的衣服被搜過了,應該是為了你們在找的『東西』。」
「你哥哥沒事。」雲涯保證道。
懸了半天的心終於鬆了下來,黛玉只覺身子一軟,忍不住癱倒在了石凳之上,卻又垂了眸兒,忍不住眼淚的模樣。
「抱歉……」於心不忍,政治、男人,對於純潔無暇的女孩子,永遠都是侵害和辜負,雲涯在心底嘲諷著自己,卻不得不再次將她牽扯上冷冰冰的政事,「林姑娘,他們是在找一份肅王陷害你叔叔的『證據』,他們以為,會在柔蘭公主府里,或者,在你的身上。」
「證、據?」黛玉抬起臉兒,不可思議的模樣,她從未聽說過這般東西,而且以叔叔對嬸嬸的維護,絕不會把這些放進公主府。
「如果這份『證據』真的存在,你覺得,長公主會收在何處?」
子虛烏有之事,如何能夠推斷。但是,今日去公主府,卻有什麼地方詭異的很——沒有人,可以解釋為護主或避難;可是那清清冷冷的寒潭……滿池塘的錦鯉,沒有道理的,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
黛玉如是想著,身子微微顫了顫,終於明白雲涯要讓她做什麼——抿了抿唇,垂著眸道:「我、手不方便,還請郡王代筆。」
雲涯從袖中取出筆墨,平攤在一邊的石桌之上。見他準備的差不多了,黛玉輕輕念著,雲涯快速記下,這是一首七絕:
柔箏軟喉謁芙蓉,
蘭芷裾浮五更風。
庭深檻冷消艷骨,
苑寞縞蒼潭影中。
柔、蘭、庭、苑,箏、裾、冷、潭。
黛玉念完了四句便轉了眸兒,雲涯看著這蘭桂汀芳又飽含悲戚之色的詩句,不由又道了一句「對不起」,而後再次執筆,快速在其下加了四句:
家親三十素坎坷,
恨流楚魍傺酒醲。
何鋤污淖葬純凈,
辭弦清敲長樂鍾。
七絕變成了七律,含義未變,卻更添一絲悲戚。
家、恨、何、辭,素、魍、污、弦。
黛玉默默看著,也不知該說什麼,良久才道:「郡王的詞句、用典……皆比我高出許多。」
「從前甄太傅曾說過,用典多,只能證明想的多;想得越多,詞句里的情就越發淡了,假了。」雲涯搖搖頭,收起七律,向外走著,不忘鄭重道,「你先休息罷,放心……我定能保你安全。」
……
夜已深,萬籟俱寂。京城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頭,某個「早該死了」的人——林霽風,手裡正捻著張紙,念著上頭那首七律,表情越發的扭曲:「不對,真的不對。」
「哪裡不對?」身後伸出一隻手,搶了紙去,水溶讀了一遍,不覺好笑,「詞句、用典皆不俗啊,可就是隱晦了點兒……我記得,三年前林姑娘曾以一堆葯膳偏方幫你調虎離山,現在長大了,玲瓏剔透的心思沒變,卻更該『謹慎』些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林霽風瞥他一眼,「前四句肯定是我家妹妹寫的,但是后四句,雖然模仿了黛玉的詩風,但……像是個男人寫的。」
「確像出於兩人之手。」水溶肯定,又意有所指,「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了,以憫恭郡王的為人,『答應了』的事,絕不會出爾反爾。」
「就是因為那小子為人還算正派,我才答應他給他又做幌子又賣命,偷溜出圍場送『證據』進公主府,然後出門的時候『讓肅王把我亂箭射死』。」林霽風覺得自己真夠憋屈的,必須假死隱到暗處,再去幫皇帝逮「暗軍」,真是個喪心病狂的冒險的計劃,「我倒是死乾淨了,就是,不知道對方肯不肯上鉤了。」
水溶笑了笑,指明:「若只是你忽然死了,然後圍場方面憑空傳出個所謂的『證據』,對方一定會懷疑;可送東西的你被肅王截殺,東西下落不明,再由未冊卻已立的太子殿下去找,偏偏還沒找著,偏偏你家妹妹又因為喪親而遷怒於人,拖延了時間……這一環一環的扣下來,不信也得信了。」
也是,餌已經撒下,必須得堅信魚兒會上鉤。
肅王之勢能壓過皇帝,這是意外;林睿失蹤,林霽風「身亡」,莫名其妙的證據失落,這更是意外;雲涯一無所獲地出了城,監視的重心已經移到了林黛玉身上,此事偏偏再爆出東西還在柔蘭公主府,那怎能不是意外;至於南麓和北麓那些暗中的布置,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就算對方的計劃再周密,奈何戲子都登台了卻臨時換了話本兒,主角配角正派反派全都翻了個個兒,就不信他能不慌;一旦慌了,就一定會露出狐狸尾巴,一定不可能像把所有的線索都掐得乾乾淨淨。
屏息凝神,希望能釣上一條大魚;不過,也必須警醒,越大的魚,帶來的危險便越大。
林霽風監視著,忽然對身側笑了一句:「看這熱鬧,說不定得要命的,後悔跟來了吧。」
水溶彈了彈寶劍,就似在茶樓戲園裡頭彈琴一般,月光染一襲白衣勝雪:「不過捨命陪君子。」
作者有話要說:七律詩的正確讀法【先順后斜】:柔蘭庭苑,箏(證)裾(據)冷潭,家恨何辭,素(肅)魍(王)污(誣)弦(陷)
恨流楚魍傺酒醲:屈原為楚人,被流放。《楚辭?九章?惜誦》有「欲儃佪以干傺」。
長樂鍾:據傳,韓信被呂后害於長樂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