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黛卿不為寶卿實不屑涯客無言諾者再無謂
親王出行,自是可以清道;雲諾一路令人迴避,才沒讓臭烘烘的馬車和侍衛成了京城的大笑話,
旭王府仍在動工,只有前院初具規模。雲諾是一天都不想待在宮裡,硬是提前搬了進來,之前,頭頂瓦片還沒鋪好的時候,他乾脆在雲涯原先的郡王府裡頭賴了半月。
太子住東宮,但憫恭郡王府本就不大,又是雲涯從小住慣了的,皇帝並沒有收回,權當太子在宮外的「行宮」了。
前廳烤著暖融融的火盆,黛玉倚著軟軟的靠墊,小口小口地喝著壓驚茶;之前,雲諾把她送了進來,又風風火火地跑出去,嘟嘟囔囔說什麼「本王得親自督工」。
那幫可憐的被泔水潑了一身的侍衛,不得不去打水洗澡換衣服,丫鬟婆子也都去幫忙了。所幸雲諾受寵,親王府還沒竣工,一應下人就都配了個齊全,借點衣裳換換,好歹還能見人。
門后厚厚的帘子被人打起,黛玉趕忙站起,對上那修長如凝竹的男子的雙眼,不禁有些恍惚,猶記得,三年前第一次相見,便是在寒冬里,那時的雲涯,看起來頗為單薄蕭瑟,卻透著一股子難以接近的冷傲之感。
「太子。」恭敬地福禮。這些年,雲涯也變了——抑或是沒變,只是自己離得更近,看得更透了,可從郡王變成了太子,卻真是……時光荏苒,又是時光重疊,他年何曾想過如今歲月,可他年,又何曾看不出如今的冰玉之姿。
「弄月說,你手上的傷,已經痊癒了。」雲涯凝視著那玉白的手,好一會兒,方才與她對視,「那些人,我會處置。」那些人敢用那般的污言穢語辱罵他心愛之人,身為太子,若還不使出些手段,那他還算什麼男人。
黛玉知道他指的是那些罵街之人,不由蹙眉:「我聽他們吵嚷著,說是『認錯人』了?」
雲涯本不欲告訴她原委,可黛玉偏偏問了,只得如實告知:「帶頭鬧事的人名為夏金桂,是薛家的媳婦,想要謀奪薛家錢財,故意找了幫渾人,想要污衊薛家那位郡君。」但是他們認錯了車,黛玉何其無辜地受了這一嚇。
「這、樣。」原來是寶姐姐那位河東獅吼的嫂子,前世只聞名卻不曾見面,沒想到,竟然是這般的……還是,前世自己只顧著自怨自艾,傻著呆著痴著,根本顧不上她人的萬里冰封。
一句「克父克母克漢子」,何其惡毒,細細想來,卻也沒錯。兩世都是父母雙亡,弟弟早夭,雖然有叔叔哥哥依託,可真虧著林家人丁單薄,她這個隔房的姑娘還能受著嫡長女的萬千寵愛。猶記得當年作詩時玩笑過「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稍稍換換,可不就說的是她么。
黛玉自是美貌,可眉宇間總帶著一抹憂愁的風流態度,此時蹙得更緊,清水般的眸子也黯淡了些。
雲涯知道,黛玉一向心思重,那頓惡罵又真是傷人,定是刺了心,痛得很。攥了攥拳,雲涯冷冷道:「此事,我會命人徹查。」
當街辱罵縣主,按律該挨五十大板,又有那泔水車的腌臢事兒,打死都是輕的;這本是定論,沒什麼可查的,除非,雲涯有了別的「懷疑」。
——縣主與郡君在儀制上差的不大,所帶的護衛也差不多,平民百姓不大能分得出來。但夏金桂居然能毫不懷疑地攔了黛玉的車,確實,頗有,詭異。
竟是沒太多的同情,竟是那般的自私,當下只想到了親近之人。如此急著,擔心著,黛玉下一番辯解的說辭正要脫口而出,卻抬頭看見雲涯那清冷中掩不住的關切,忽然覺得說不出口——伶牙俐齒如林黛玉,居然也有差點兒閃了舌頭的時候,臉兒不由發紅。
雲涯卻是好笑:「慢慢說,別急,要不要再喝點水?」
水是不必了,黛玉已然想好了該怎麼說——別人以一番真心待她,雖然自己朦朧不明,卻不能辜負;情不知,誠卻不可少。
「我與公主約定,今日進宮陪她。我路過薛家,是想去接寶姐姐。上次公主與我說,若是寶姐姐真被那遭殺人案連累,被逼得受不住,可以入宮,她能稍稍護一護。」
只是,依如今這般模樣,宮門是進不去了,泔水味兒別衝撞了誰。剛剛,黛玉已經吩咐過幾個丫鬟,向宮裡傳消息,跟那愛計較愛欺負人的小公主道歉,順便再可憐兮兮地附上一句「饒了我罷,下次我任你掐可好」。
黛玉卻不知道,雲涯早已經派人去宮中,那夏家罵得那般難聽,非得定個正經的罪名,要不然,還不知道別人會如何說。
宮裡有弄月幫著,不會有大事。雲涯想了想,還是介意今日這場「巧合」:「也就是說,薛姑娘確實知曉,你今日會來找她。」
「也不算,那日我與寶姐姐通信,她便回了,說她能處理;可我問了哥哥,北靜王府的人已經都撤走,我……還是擔心。」說到這裡,黛玉反而平靜了下來,清淡著,緩緩道,「太子可能懷疑,這次『誤會』,是寶姐姐故意的利用我——可是,太子錯了。」
「我可不是個好性兒,要她真拿我作伐子,我可要跟她鬧的!再者,縣主跟郡君的品級差不了多少,衝撞縣主跟衝撞郡君,都得挨板子的——這夏嫂子是個厲害的,在家定沒少鬧,哪個不說薛家可憐;若寶姐姐真跟她計較,哪條算不上七出的?以寶姐姐的手段,簡簡單單就能收拾了,哪裡用得著專門拿我做這個筏子。」
總歸,林霽風跟自家妹妹說過實話,北靜王府的護衛不是自己撤出來躲事兒的,而是被郡君姑娘毫不留情地攆出來的——就在薛蟠出事的第二天!頗有寶釵之風,不是不留後手,而是她的進退……沒人看得分明。
「再說,寶姐姐清高的很,我做不了的事兒,她——也不屑為之。」又想到前世寶姐姐那句「欲償白帝憑清潔」,黛玉乾脆結了,「太子殿下,我要稟的就是這些。太子如何看待?」
這真是……雲涯搖了搖頭,嘆息:「什麼都讓你說完了,我還有什麼好『看待』的。」
「多謝太子。」想了一通前世今生,傷感倒是沒那麼重了,黛玉繼續搶先著福禮,進一步堵對方的話。
雲涯不由有點堵心,皺眉:「我還不是為了你。」
這話說的頗為直白,黛玉不知道如何接下。真有些後悔,得了安心便有些失了謹慎小心,剛剛倒有些前世對寶玉的那般刺頭兒的態度:且不管他是合緣由,搶先一步給堵死了。侵了別人又傷了自己,終是不妥。
看她忐忑不安的模樣,雲涯卻反而覺得好笑,走近了一步,輕笑:「我剛剛還在想,你、應該不至於為了個商女欺瞞於我。」
黛玉脖子有點兒發燒,剛剛她確實有些「巧舌如簧」的衝動。幸虧止住了,要不然,以雲涯的通透與敏銳,只怕,自己以後沒臉再見他。
「那你再休息會兒,我去看看雲諾。」就算當了太子,雲涯還是逃不過給自家小叔叔當保姆的宿命,正要趕去「監工」,卻見黛玉也一起跟了出來,不由有些擔心,「府里還在動工,灰塵大,你還是進去為好。」
「太子放心,我沒那麼嬌弱。」黛玉攏了攏毛毛領子,向遠處看去,不由停下了腳步,那景,那人,那情,實在蕭瑟得讓人心寒。
後院處,無磚無瓦,也無樹無花,只有一潭清清冷冷的水。平如鏡,帶著霜,雲諾就蹲在寒潭旁,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撥弄撥弄著,方顯示他還是個活人。
大紅色簇新的袍子,在一片灰白的後院裡頭,反而顯得更寂寥,更可憐。
「這潭水……」黛玉遠遠看著,竟是說不下去,還頗想哭一場。
一同長大,雲涯哪裡會不了解雲諾。況且,雲諾,心思從來單純通透得很,無論是愛還是恨,從來都不用猜的。
「來年夏天,這裡會是滿池的紅蓮。」
雲諾看到了他們兩人,吐了那狗尾巴草來,指了指寒潭旁的空地,鼓起了腮幫子,不知道是在跟誰慪氣:「我讓他們在這裡加個亭子。亭子都是要寫東西的……我反正是不會的,你們……幫個忙吧。」
雲涯搖頭:「你自己寫。」
雲諾更拗,乾脆撇開頭:「才不要!」
「你還真是……」雲涯不懼做太子對著滿朝文武,可真是拿雲諾沒轍,只得轉身,對著黛玉,「你幫他寫罷,淺顯些,讓他自己學著!」
黛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滿心的複雜,看著別人送上筆墨紙硯,輕輕巧巧的,只書了一首五絕,確是淺顯:
寒冬數蓮子,盛夏簇紅綠。
深情何須許,一潭漾心漪。
雲諾看著,倒是扯開嘴角笑了:「還不錯,我將就看得懂。」
黛玉放下筆,複雜地看著雲涯——雲涯對她搖了搖頭,黛玉明了,無言地退開。她與雲諾不熟,卻知雲諾是個死心眼的,留他們兩人,雲諾大概不會那般逞強。
見黛玉離開,雲諾斜著眼,毫不客氣地瞪著當朝太子:「你真不寫?比女孩子還彆扭!」
雲涯看他一眼,無言地執筆,同樣是一首五絕:
漁光篙疊影,搖蓬水迷離。
畫梁三折戲,淺唱金縷衣。
雲諾讀得艱難,不由翻白眼:「就你賣弄,這首我看不懂!」
「我本就不想幫你寫這些」雲涯掃他一眼,又皺眉,「總讓人代筆,你打算給誰看?」
「有人幫忙寫就行了,我已經不想學什麼詩了。」學詩的由頭早就不在了,雲諾只需要做個紈絝的小霸王,繼續這般沒心沒肺,怯懦又憋屈地活下去……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簡單解釋一下可憐的呆霸王的「斬立決」:
第一次,薛蟠為了香菱,聚眾打死馮英,真是該死,可偏偏使了銀子,逃過一劫;
第二次,薛蟠跟留學生醉酒鬥毆,注意沒有當場打死,而是薛蟠揚長而去后,暗娼館怕擔事兒,把重傷的留學生扔了出去,導致死亡。這種情況下,按照律法,其實可以不判薛蟠死的。
僅僅針對打死留學生的,如果薛蟠還有門光鮮的親戚,有人能說說話,最多也就判成斬監侯(死緩)。
但是,偏偏這個案子落到了雲征手裡,舊案被翻了出來,雲征又有意往重了判,那薛蟠是非死不可了。
逃過一劫是因為權勢,非死不可是因為更大的權勢,這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而是歪打正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