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觸手可及
山間有風,將樹梢脆弱枯黃的葉子捲起,在半空中旋了兩旋,忽忽悠悠落到地上。
孟郁槐穿著一件石青色的單袍,照舊將袖口卷到肘彎,衣擺被風吹得上下翻飛,拍打在他身上,發出撲啦啦的聲響。
冬日裡這侵入骨髓的寒冷,似乎對他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簡直全身上下都在冒著蒸騰的熱氣,有一滴汗,順著他的鼻尖快速滑落,途經稜角分明的下巴,「啪」地跌進衣領中,在他泛著淡淡古銅色的肌膚上劃出一道水光。
花小麥迅速垂下眼皮,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朝旁邊挪了一步,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在經歷了幾天之前那場不歡而散之後,再見到孟郁槐,她無可避免地感覺有些尷尬。雖然嚴格說起來,她其實根本不認識眼前這個大個頭的傢伙,除了第一次見面時臭罵了他兩句之外,兩人之間也可說再無任何交流,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心裡十分清楚——對於自己這個所謂的「外姓人」,孟郁槐並不歡迎。
想必他多半是將自己當成米蟲一隻,百般替景泰和打抱不平吧?
花小麥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從她身邊經過的孟郁槐腳下就頓了一頓,彷彿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林間靜謐,呼吸聲清晰可聞。花小麥連忙飛快閃到一邊,朝前疾走兩步。
孟郁槐在她身後,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卻終究是一個字也沒吐出來,腳步卻是停下了,沒有繼續往山下走。
花小麥鐵了心地不搭理他,眼睛胡亂四處張望,驀地在一棵山毛櫸下看見一叢橙黃色的「小傘」,顏色鮮艷奪目,表面光滑微亮。
那是……橙蓋鵝膏!她心中登時就是一喜,恨不得立刻飛撲過去。
從前在廚師學校念書時,老師曾詳細介紹過各種野生菌類,眼前的橙蓋鵝膏正是其中一種,味道極美,用來做湯,即使什麼都不加,也自有一股清甜之味,而倘若拿它燒肉,則更是令人垂涎欲滴,那股濃烈的鮮香能在口中盤桓兩三日,猶自不絕。
說起來,這種橙黃色的野蘑菇其實並不十分少見,卻因為顏色太過艷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當成了毒菌,沒人敢輕易食用。據說橙蓋鵝膏在秋天裡髮長得最茂盛,沒想到這樣寒冷的冬日,竟也能給她偶然遇上一窩,這也稱得上是幸運了吧?
花小麥一見到珍貴食材便走不動道兒,當下哪裡還顧得上身後的孟郁槐?立馬歡天喜地奔了過去,待得跑到近前,卻猛地剎住了腳。
這片矮林子的地勢總體而言十分平坦,可偏偏那棵山毛櫸,是長在一片頗有些陡峭的斜坡之上。若是天氣晴好之時,泥土乾燥,倒沒什麼可忌憚的,壞就壞在昨夜那一場雨上頭啊!這山間小路如此泥濘,斜坡上樹木又那樣茂密,萬一一個不小心踩空滾下去,即便能保得手腳齊全,腦袋撞在大樹上,那也不是好玩的!
要命還是要蘑菇?花小麥有點拿不定主意了,在原地轉了兩圈,抓耳撓腮,使勁跺了跺腳。孟郁槐皺著眉頭看她發瘋,嘴角不自覺地朝上彎了一彎。
不……不管了!
對好食材的渴望終於戰勝恐懼,花小麥捏了捏拳頭給自己壯膽,蹲下身以極慢的速度一點點挪動,花了足有五六分鐘的時間,才終於一把抱住了山毛櫸那粗壯的樹榦。
這棵山毛櫸是長在林子邊緣的,有一部分已經伸到了斜坡上,而那一叢矮墩墩胖乎乎的橙蓋鵝膏,則長在靠近斜坡的外側,需要將自己整個上半身探出去,再抻長胳膊,才能勉強夠得到。
花小麥自打穿越以來,一直很喜歡自己新擁有的這具軀殼,因為瘦的皮包骨,免去了她從前減肥的一應麻煩。可現在,她卻不由得在心裡埋怨,為什麼這身體不能再長高一點?現在這樣,實在太費勁了!
腳下是濕噠噠的泥土,她竭力將自己雙腳固定在樹根處,右手緊緊摟住樹榦,將左胳膊伸了出去。
快了,還差一點,就一點點……她幾乎已經觸到了那蘑菇蓋上特有的粘膩觸感,而正在這時,腳下卻忽然一滑,全身霎時失去重心,朝旁邊一歪,眼看著就要滾下去。
要不要這麼倒霉啊,要不要這麼倒霉啊!她在心裡吶喊著,死命不讓自己發出丟人的尖叫聲,只緊緊用右手摳住樹榦,指甲在堅硬的樹皮上刮過,發出讓人脊背發涼的咯吱聲。
疼,疼疼疼,手指甲要裂開了!花小麥簡直欲哭無淚,無論怎麼努力,依然感覺自己正在一點一點的往下滑,屁股從碎石子上磨過——褲子不會……不會破掉吧?
身後掠過一陣勁風,須臾間卷到她身邊,脖子上忽然一緊,一條結實有力的胳膊將她攔腰攬住拖了上來,也不知怎麼滾了兩滾,她發現自己忽然坐正了身體。
唔……確切地說,是坐在一個男人懷裡。
孟郁槐初初見她想去采那從顏色怪異的蘑菇時,就預備出聲制止來著,卻不知怎麼並沒有開口,後來見她果然如自己預想中那樣穩不住身形,眼看要滾下山坡,忙撲過來一把揪住了她的后脖頸,將她帶進自己懷中,拉回安全地帶。
因為事發緊急,他並沒有想得太多,可現在……
花小麥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
孟郁槐坐在地上,兩條長腿朝前平伸,而自己……則正好坐在他腿上。或許是因為緊張的緣故,她下意識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而他的手,則緊緊箍在她腰間。兩人靠得太近,她的鼻尖幾乎要碰到他胸膛的肌膚,呼吸間全是強烈的男人氣息,混雜著淡淡的汗味,一陣接一陣地飄過來。
真是一個好姿勢啊!花小麥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原本想立刻掙脫,可腦子裡不知哪根筋抽抽了,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
她好像還從沒見過肌肉長得這麼好看的男人呢……一塊塊兒像石頭似的,配上古銅膚色,彷彿全身上下永遠都充滿了力量。瞧著倒是不錯,但不知摸起來又怎樣?
她這麼想,也就這麼做了,鬼使神差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心口那塊特別發達的肌肉上戳了一戳,立時感覺到那人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幹什麼?!」孟郁槐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震驚之情,耳根子燒得發燙,后脖子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半天,才低喝出聲。
「我……」花小麥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道歉,然而一個轉念,唇角驀地浮出一絲笑容來,低頭看了看他兀自摟在自己腰間的手,意味深長道,「那你在幹什麼?」
「我是為了救你!」孟郁槐怒不可遏,狠狠瞪起眼睛。
花小麥歪了歪頭,一臉無辜:「可我現在安全了,你怎麼還不鬆開?」
話音未落,孟郁槐就一把將她推開,呼地站了起來,像頭熊似的在她旁邊來來回回踱步,指著她的臉語無倫次:「你小小年紀,我還以為你是個……也對,你原本是花娘子的妹妹,跟她自然一個性子!」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說我姐姐的壞話?」花小麥眯了眯眼睛。
孟郁槐深深看了她一眼,做了個深呼吸,竟迅速安定下來,撿起丟在一旁的野兔,轉身就往山下去。走了沒兩步,又忽然回頭:「你是不是想要那叢橙色的蘑菇?」
不等花小麥答話,他已經再度走到山毛櫸旁邊,不費吹灰之力將那一窩橙蓋鵝膏採下,徑直丟進花小麥的簍子里,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很快消失不見。
從矮林子里出來時,花小麥已經開始覺得後悔了。
好吧,她的確是突發奇想,想要逗逗孟郁槐來著。這人平日看上去極其道貌岸然,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又跑到景家小院說了那番話,引得花二娘不快,捉弄他一下,也不為過吧?
可是……她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一點。這個年代的人成親都早,孟郁槐那個年紀,應當是早已娶妻生子了的,自己「勾搭」有婦之夫,會不會被遊街示眾浸豬籠啊?
而且,那舉動雖然算不了什麼,傳出去卻終究不好聽,萬一那孟郁槐是個大嘴巴,逮住一個人就嘮叨一遍,她這張臉還要不要,花二娘的名聲又怎麼辦?
她忐忑不安地背著簍子回到院子里,意外地見東屋門開著,花二娘和景泰和似乎並沒有在「忙」,於是穩了穩心神,打算將自己採回來的橙蓋鵝膏拿去給花二娘瞧瞧。
可……不等她踏進院子,那花二娘突然從堂屋裡出來了,一看見她就單手叉腰指住她的臉,大叫一聲:「喂,小三兒!」